巴黎法兰克福奇遇记
“麦克费尔医生注视着连绵的雨水,这简直使他六神不安。这里的雨水不像我们英国的那样轻轻落在地上,而是毫不留情使人害怕,使你感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邪恶。”
当我候机的时候,我正在读一个有趣的故事,几个英国人被雨水困在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一个港口,一边看,一边急于想着毛姆这个很会玩弄手法的家伙是怎么结束这个故事的。一手拿着书,一手,我把登机牌递了过去。
“先生,这不是你的航班!”
我大惊失色地望着她。
“先生,法兰克福的航班早已改到48号登机口了。”
现在没时间多话了,我也没有时间优雅地拖着我的银色行李箱滑行了,而是孔武有力地抓着它,一边打着招呼,一边飞奔着跑去48号。并不远,跑到一看,已经漆黑一片,并没有旅客,也没有工作人员,显然登机早已结束。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了边上的法航柜台询问,法航的那位女士,有条不紊地说明着,显然这样的事情在她看来不算个事,首先向我强调了更改登机口的通知早已由她声明了好几遍,再次这是今天最后一班从巴黎戴高乐机场飞往法兰克福的航班,明天最早的7:15出发,8:50到达,如果愿意,可以订一个座位,但价格么,对不起,600欧起。
我呆滞地看着她的脸,在想我明天的拍摄任务,8:30就开始,无论如何也要迟到了。
突然另一个法国旅客也急匆匆地冲到了她的面前,用法语和她交涉着。我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登机牌,瞬间明白了,也是这个航班。
我的法语仅限于说,早安,你好,再见,你很漂亮,这几个词汇。但完全可以看出那位法航的女士向他说了差不多的话,他也愣在那里考虑着了。
看到有人和我一样遭了殃,还是个法国人,一下子让我好受了很多,我笑着向他亮了亮登机牌,用英语说了声:“我们一样。”
他笑了,伸出手向我打招呼,介绍自己的名字时,我听不太清,似乎叫“卢斯法”。他头发几乎全白,微卷,身材结实,身高与我相仿,大约一米八的样子,脸上有着一些适当的皱纹,眼神一眼可见的疲倦。
我们站在那里,法航的那位女士看我们一下子没了主张,就自顾自忙自己的去了。
我和他聊着我的处境,我是一个摄影师,明天要去做一个拍摄项目,他也是一样,明天有个会要赶。突然卢斯法拍了一下脑门,笑着和我说:“不如我们租一辆汽车,连夜开去,不就好啦,巴黎到法兰克福也就6小时车程,现在到明天早上9点还有11个小时呢。”
我迟疑了一会儿,毕竟和一个陌生人聊天同和这位陌生人一起在深夜驾车穿越德法还是略有差别。但想想自己的处境,即使明天头班机都无法赶上拍摄项目,看来这确实是个更好的主意,我们去到了楼下的租车中心,卢斯法和我说好,费用AA,去的时候轮流开车,回来时他会一人把车开回。
不多久,我们就行驶在戴高乐机场附近的高速公路上了。
“你多大了,如果不介意这问题的话。”
“当然,我32,你呢?”
我们开始聊了起来,令我惊讶的是,他已经有50岁了,看起来却像40不到,身材壮实,相貌英俊,衣着一看就是材质剪裁都特别细致,围着一条在欧洲很多人系的,暗色的围巾。他英文很好,没有太多法国口音。我在开车,他给我指路,但同时他不停地处理很多的事情,手机亮来亮去,和一般欧洲人不同,他居然有一个充电宝,拿出来给手机充着电。一边处理,他一边给我解释,除了他在现在供职的法国大企业的工作,他还为一个商学院的学生进行商业培训,另外他还同时经营一些自己的投资,包括中国,美国和法国的股票,似乎真够忙的。
我边开车边问他:“你结婚了没,有孩子吗?”
“2次,都离婚了,有3个孩子,二男一女。” 看得出他挺喜欢他孩子的,说起来似乎特别高兴,但好像又说不出什么来。
我问他:“你经常见他们吗?”
他说:“孩子们都读大学了,回家本来就很少,加上你知道的,我这样的工作,成天忙东忙西,以前也因为工作等等本来就和他们见的不多。”
“后来她们都改嫁给了废物,那些什么都做不出来的人。” 他愤愤地咕哝了一句。我明白他指的是他的前妻们。他又把头埋到他的手机上,他和我解释,有几个文件要审批,美国的股市也要开市了,他需要看一看。
车开到了Reims,著名的香槟区,他提议道。
“我们下去休息一下,喝杯香槟吧。”
在他指引下,我们很快地把车拐到了Reims的中心,走进了一家中世纪风格的酒吧。说是中世纪,主要是指建筑,建筑似乎是一个古老的修道院,但内里确大有洞天。
酒吧的内部一片黑色,所有的服务员都是穿着金色,当然位于Reims,香槟是不可缺少的,里面的男女们人手一杯手持着香槟痛饮。
卢斯法问我:“你来欧洲几年了?做哪行?”
“我只是来访,我是做摄影的,参加一个拍摄项目。” 我答到。
“搞艺术啊,不错,很好玩吧?”
“开头是挺不错的,但现在,我早就没力气玩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接那些商业摄影,你知道的,人总需要钱。”
我和卢斯法喝着酒,等等还要开车,我想好了,就喝两杯,他却好像不在意,我提醒他他也不在乎,似乎只有喝酒时他才冷静下来,暂时忘记他那些投资,工作。我觉得他似乎醉了,他开始和我说他生命里最得意的那些时刻,以及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些人....
他在很年轻时就开始学习投资,在38岁那年就升到了他所在的法国大企业副总裁的职位,35岁那年他开始了他的副线投资,他在很多年前开始炒美国股票,后来开始炒中国股票,甚至他每年都要完成一次铁人三项。
他和我说了他小学时的老师,朋友,他中学的初恋,他大学时代的挚友,前妻....
“没法想象,听起来你很不错啊,怎么你会离婚呢?为了女人?我猜对了吧。”我突然地问道。
卢斯法低着头,沉吟着... “不是,主要是我太忙了,到后来我的妻子慢慢就和我无话可谈了,进而她还爱上了别的家伙。”
“孩子们也是,居然和那个废物都有说有笑,好像他是他们的亲爸爸一样。和我倒是很生分,除了每月问我要钱其他也就没什么话了。”
“第二次呢?”我接着问道。
“差不多,甚至比第一次都快。反正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卢斯法愤恨地说着,“这世界真他妈滑稽!”
突然我看到他的围巾上爬着几只黑色的蚂蚁,那些蚂蚁似乎还在发出吱吱的叫声。我手指着提醒他,他低头看了一眼,挥手把蚂蚁掸掉了。
有两个说不太清样貌打扮的法国女孩一直望着我们,卢斯法给她们买了酒,她们走过来找我们搭讪,黑短发的那个一直和我坐在一起,金色长发的那个则一直粘着他,他们似乎在我眼前消失了,后来又逐渐回来....
短发的那位似乎对我很有意思,和我问长问短,还笑着让我摸她的脸颊,可惜我脑子里全是我明天早上的工作,急于想上路......
很快,我们又出发了,带着一肚子香槟。
剩下的路似乎变得平坦很多,唯一要做的,就是把你的方向把握在两条白线之间,只要这样做,一切就会很好。
“你那么忙,那么多事,就不能放下些?那样岂不是更好些?” 我开口问道。
卢斯法叹着气,苦笑道,“我也想过,但终究慢不下来,总觉得速度,效率才是自己生活的爱好。记得以前,和家里人一起去海滩,刚到海滩,躺下没多久,我就开始想等等的车,晚餐,明天的安排... 停都停不下来。”
法兰克福比想象的要近,太阳尚未升起时,我们就到了。
这城市,河边,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是的,我一个人都没看见。
卢斯法一觉醒来,开始看手机,看了一会儿,大骂一句:
“天啊,son of the bitch,他们取消了我的会!”
我小心地安慰着他,或者说更多是和他一起骂人。直到他慢慢平复...
确实很令人惊叹啊,进入法兰克福了,我把车慢慢驶向我拍摄项目所在的酒店附近,也许是太早吧,一个人我们都没看见。直到停车,整个世界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只有卢斯法和我。
美因河贯穿法兰克福,河是蓝色的,两岸的人完全消失了,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人类生命似乎在世界上消失了,但生命的痕迹还在,那些公路,建筑,停着的汽车,空气里的烟味。
“我们去哪里走走吧,反正还早,离你的拍摄项目开始还有一会儿呢,买杯咖啡,买个可颂吧。”
我唯唯诺诺地答应着,一起在我开会的酒店附近散着步,周围点缀着草地,柳树和空无一人的儿童乐园。
“天哪,总算是提前赶到了,还提早了不少。觉得总算能喘口气了。”我舒了一大口气。
看着春天阳光下蓝色的美因河,我突然说到:“确实是蓝的呢。”
“为什么这样说?” 卢斯法问道。
“小时候听到蓝色的多瑙河,多少有些不解,那时候的我毕竟连蓝色的海都没看到过。第一次看到的海在浙江,黄色为主,充其量在有些地方看到了绿色的海。至于河,上海的黄浦江、苏州河,都和蓝没关系...”
卢斯法说:“我小时候在巴黎的一个贵族学校长大,课业很难,我记忆中只有斑驳的天花板,还有女教师手里那根长长的褐色教鞭。”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活的有点太小心翼翼了?”卢斯法转头看着我。
“嗯,是有点,小心翼翼地在各个不同的场景下扮演自己的角色,角色越来越多,但感情倒是藏的越来越好。”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虽然认识很短,很多他说的我似乎都能明白。
卢斯法没说什么,默默地拉了拉围巾,
你把围巾解下来吧,挺热的不是吗?
“不能解。”
“为什么?”
“不能就是不能,不要多问了。”
“你好像登机前一直在看书是吧?什么书?”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卢斯法问道。
“《雨》,毛姆的一个短篇。路上我读完了。”
“什么故事?”
“一对医生夫妻和一对教士夫妻在雨季被困在新几内亚的港口。遇上了一个放荡的白人女人,也兼卖淫赚点差旅费。”
“然后呢?”
“那个白人教士,有着强烈的信仰,他把自己的价值观灌输给别人时,完全不介意使用最激烈的手段。他不停地教化她,并且用最严厉的刑罚对待她,似乎收到了效果,那个放荡女子完全崩溃了,乖乖接受命运的安排...”
“但就在最后一天,重新上船前最后一天,教士反而自杀了,他把他自己的脖子戳出一个大洞,死在了沙滩上。”
“他为什么要自杀?”卢斯法惊讶地问道。
“最后教士在某一夜没有忍住,做了男人会做的事,然而,他无法忍受自己,自杀了。打这个以后一切又回到了应该的模样...”
卢斯法看着我,像是触了电一样,僵硬。
他慢慢解下围巾,让我看,我惊讶地看到了,在似乎完美的他身上,他脖子后面有一网球大小的大洞,似乎已经很久了,烂掉的肉围绕着这个大洞。透过洞,你可以看到里面的气管,食道,支离破碎的诸如血管之类,还在有条不紊地运动。很多黑色的大蚂蚁,在这个洞里爬进爬出,吱吱地叫着...
周围还是一个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