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过去
“人们都说一去不回头,可又有谁,愿意随他走。”
当我在QQ空间看到朋友转发的宣传海报,当我再次看到那个抱着吉他的长发披肩的男子,当我终于看到“哈尼”这两个经放大后显得模糊的字眼,我的心头蓦然掠过这句好久不见但到底经久未息的歌。
随着浑厚而忧伤的歌声,我看见哈尼走下了海报,走出空间,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蓉城五月荒凉的大风里。阴郁的天空时而落下几滴雨,飞鸟也不再从这棵树掠至另一棵树,路人比飞逝的汽车还要行色匆匆,他就那样拿着根烟抱着吉他靠在路边的榕树下边弹边唱。
“孤独的人与漂泊做伴,流浪的人以远方为家。”
那只夹着烟的手一下接一下的滑过琴弦,任风肆意的拨弄长发,他忽然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用另一只手压住琴弦不放,扬起头望着灰茫茫的天空。大风使得灰与烟连眼都未过便永远的消逝了。那只手仍在拨弄着,发出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动听,就像一个成年的男人正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我的心像受到重物撞击一样难受起来。我竟然为坐在不远处的那个素不相识的男子感到心疼,我想他那触摸着没有丝毫温情的琴弦的手一定会感到疼痛。鬼使神差的,我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
“安静,今晚我跟男朋友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你一起去吗?”室友小芊重重关上房门,随后满面春风的对我说道。
我本不想回答这种无聊的问题,但还是回了句:“你不怕你男朋友会喜欢上我啊?”
“哎呀,你好坏,他对我可是一心一意的,再说比我漂亮的女生也不只你一个,可当初他一眼就看上了我。”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当初他是先勾搭了我之后才去追求她的,这世界哪有那么多的真爱,有的只是在琳琅满目中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哎呦。又是星期五,大家都跟男朋友出去玩。那你又要独守空房了啊。”
“我去见我男朋友。”
她夸张的尖叫了一声,接着一脸陶醉,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线,就跟她看韩剧时一个样。
“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然撼动了三年来丝毫不动摇的安大美女。一定很帅吧,还很有钱。”
“骗你呢。没有。”
我长按住屏幕,将那张海报图片保存在手机里。那次的相遇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记忆也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飘飘荡荡,在许多个柔弱的深夜里,我甚至怀疑过哈尼他是否真的存在过,他会不会只是我从前看过的一个小说里的人物?
看到我走到他身旁,他竟丝毫也不感到惊奇,像招呼老友一样微微挪了挪身子,说道:“坐吧。”
我有些犹豫,坐在这里的话难免会碰到熟人。要是让大人们看到我和他坐在一起的话,那可就惨了。不过被班上的女同学看见,她们说不定会羡慕的。我望了望近在眼前的他,面容清瘦而坚毅,一双动物般忧伤的眼睛,披肩的长发流露出一种恐惧,整座小城再也找不出一个这样的男子!我的脸竟滚烫了起来,虽然看不见自己,但我知道脸一定变得很红。
“怎么?你怕别人看见?也是,又有谁,愿意跟我在一起。”
“不是啊,我是看快下雨了,你知道的,不能在大树下躲雨。”
“不能在大树下躲雨?”
他忽然大笑了起来,一点都不文艺,但却无比真实。
“是真的啦,很危险的。”
“我是个流浪汉,以前都在树下躲雨,你说不能这样,那带我去个更好的地方吧。比如,你家?”他将吉他放在琴盒里,扔掉烟头,站了起来。我才发现他原来这么瘦这么高,自己比他矮了半个头,隔得那么近我感到有些慌乱,便往后挪了挪,却撞在了树上。
他俯身向前,双手撑在树干上,用那双动物般的眼睛忧伤的凝望着我。他的胸前印着两个红红的汉字——自由,红得像是可以烧出火光,红得像是可以沁出鲜血。我呆呆的望着那两个字,感到他是如此的孤独以及不堪一击,仿佛我只要轻轻的一推,他便会倒下。
我同小芊一起下了宿舍楼,她男朋友正在楼下等她。他远远站在一棵香樟树下,看到我们出来便站在那里傻笑,一点也不像哈尼。
“安静,又变漂亮了。要不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
“对啊,刚才我也这样叫她。她不去呢。”小芊小鸟依人的倚在男朋友的身上,还以为他只是寒暄而已。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其实就在不久前,他还老是找我聊天。很多的时候,我们不加掩饰的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无论是高尚还是丑恶,往往都不会有人相信,所以我总是保持沉默。
告别她们之后我便在食堂吃了晚饭,走出食堂时夕阳已落尽,夜幕渐渐从荒凉大地上拉起,晚风吹过,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低头审视自己的装扮,长袖的白色紧身衬衫,黑色束腰铅笔裤,左脚绣着小花的黑色皮鞋,斜跨的单肩小皮包,一点也不像三年前。哈尼会不会讨厌这种所谓时尚的东西?不过按芊芊的话来讲,我这并不叫时尚,而是奇葩。
三年未见,总该送点东西给他,但买什么呢?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烟。我知道他不可能会永远记住我,我也大可不必送他些长久之物,或许在他漂泊的路途中,他所遇到的一切的意义都不会大于一包烟。唉,而我又何苦去寻找他呢?
“嗯,抽烟不,小朋友?”他背起了大包和吉他,将一根烟递给我。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三块钱一包的赣烟,也才真正意识到他当时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抽烟?你说什么呢!”我转身不可置信的瞪着他。
“哈哈,穿着纯白校服的女高中生,在路边和一个流浪汉一起抽烟,多深刻的画面啊。”他激动的说道,我甚至怀疑如果他手上有吉他的话,他会唱起来。
“你好坏啊。我不跟你说话了。”我真的感到有些生气,但又舍不得离开他,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在牵绊着我。
“还真生气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安静。你呢?坏人!”
“哈尼。”
“哈尼?好奇怪的名字啊!”
“嗯。就像一个汉族人告诉别的民族的人说自己叫做汉。”
“那么说,你是哈尼族的?”
“是的。”
我当时很想问他为何要流浪,我甚至想好了要先真诚的夸他一番之后再问这个问题。你长得一表人才,又这么有才华,为什么要流浪呢?但我终究没有开口,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认定这是一个不能去问的问题。
我在学校北门口坐上了最后一班开往市区的公交车。深黄的路灯高高照亮马路,公交车在苍凉的夜空下走走停停,窗外的景物如时间般逝去,偶尔又如回忆般停留,望着这一切离我既近又远的东西,我不禁悲从中来。
霓虹的招牌闪烁着五个大字——红地毯影城。多么幸福温暖的名字啊,小芊多次对我说,当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过红地毯,感觉就像走入了婚姻的殿堂,一种叫做家的感觉。哈尼,你会不会陪我去看一场电影,给我一种家的感觉?
“哈尼,要不你的这些行李先放我这吧。背着肯定很重。”
“真的去你家?”
“才不呢。我家在城东,这是城西。我在学校旁租了个房子。就要高考了,这样节约时间。”
我租住的地方就在学校的西门口,那是一栋四层的红砖小楼,一楼作为餐饮店面,二楼留给房东自己,三四楼则租给学生。老板娘一般都在一楼,果不其然,我远远便看见了她站在门口与对面开杂货店的阿姨飞短流长。
“嗯。你就到这里等我。我把你的东西放上去。然后再回来。”
“很重的。你提不动。”
“没事。我力气很大的。”说着我坐了一个举重的动作。
“好吧。你先把吉他弄上去吧。”他把吉他给了我。
“嗯,你别过来,不然别人会看见,就到这里等我。”
走到门口时,老板娘向我问道:“这是什么啊安静?”
“嗯,我表哥从北京回来了,一些行李先放我这。”我灵机一动说道,因为我感觉另外那个包自己确实背不动。
“他人呢?怎么叫你帮他拿东西啊?”
“嗯。我叫他在马路边等我。不方便叫他过来。”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嘛!快叫他过来歇一歇嘛。”
“嗯,那谢谢阿姨。”我激动的把吉他放在凳子上,然后飞快的朝他跑去。真是有些莫名其妙,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激动。
“啊?这么快!”
“嗯,走,你可以去我房间了。”我忘乎所以的抓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前走。走了几步才意识到这样不对,便装作云淡风轻的放下了他的手,可脸却不由自主的烫了起来。
爬上四楼,打开房间,他一放下大包,便躺在了我的床上。我甚至来不及责怪他的不礼貌,便马上被一种让人心疼的柔情打动了,因为我忽然意识到他竟是如此的疲惫。他就像是一个玩累了的孩子,回家之后不愿意洗澡也不愿意吃饭,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爬上床而且任性的不可能起来。
他躺在床上却没有闭上眼睛,只是舒展开四肢,静静的望着天花板。
“这感觉,就像回到了家。”但紧接着他又摇了摇头,自嘲似的笑道:“哦,不,我只是个过客,怎么会有家?”
头发染成红黄各色的二流子,蹲在地上抽烟的不良少年,胸口低垂短裙露臀的浓妆女子,下了车后我很快找到了海报上的那家青铜酒吧,但一眼望过去,却感觉满目疮痍。我忽然想起了哈尼三年前说过的话语,酒吧就是社会的横断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安静,你永远都不要去那种地方,不然你会失去自我的。
我在手机里找到了那张海报的图片,发现要十点才散场,便朝旁边一个不那么明亮的地方走去。那是一家工商银行,它像举国上下所有的银行一样高贵,如净土般挺立在繁华与丑恶的闹市。一个老人靠在冰冷而威严的石板墙上,一动不动的望着远处。我不知道他在守望着什么,天亮,抑或是死亡?唉,哈尼,这才是真正的流浪汉啊!
忽然,一个小女孩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破旧的衣裳,头发蓬乱,看起来却十分快乐。她一蹦一跳的从垃圾桶那边跑向老人,老人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她终于不再蹦蹦跳跳,停在了那里,比坐在地上的老人还要矮些。她伸出稚嫩的小手,将一块还剩大半的烧饼递到了老人嘴边。老人只轻轻的咬了一小口,便伸手抚开了她的小手。他浑浊的眼睛里落出一些晶莹的液体,嘴巴喃喃,像是在说:“囡囡,爷爷饱了,你自己吃。”
我走过去试着跟他们交谈,可小孩马上躲到了老人身后,老人也严厉的瞪着我。我只好走开了,我不怪他们,这个世界给他们的伤痛太多太多了,他们有理由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我在一家小超市里买了几个面包,几包饼干,几瓶矿泉水,又回到了那里。他们不再那样对我怀有敌意,但也没有太多的亲近。但我可以感觉到,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感激我,因为我忽然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毫无戒备的孤独。那样忧伤,那样绝望,我知道这就是他们的真实。
我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至少知道他们需要物质。可是,哈尼我却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是否有一天你也会流落街头?当你老无所依的时候,你会不会痛恨年轻时的自己?你会不会想起我以及对我说过的话?
“哎,你不要老躺着啊,不饿吗?要不要我下去帮你打份饭上来?”
天快半黑之时他终于翻了个身,我赶紧趁此机会出声询问道。真没想到他一觉能睡这么久,我做完了一套综合试卷又对完了答案,他仍一动不动。看他熟睡的样子,我又实在不忍心叫醒他。
“去外边吃吧。我要谢谢你招待我。”他并没有转身,就那样说梦话般回答道。
“嗯。不过也应当是我请你啊,我还没招待你呢。”
他用双手支起了身子,睡眼惺忪的望着我,整个人看起来比入睡前还要疲惫。似乎连睡眠都不能使他得到休息,流浪就如影子般永远的跟随着他。略加思索过后,他忽然笑了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那么突然,就像阴郁的天空中忽然漏出灿烂的阳光。我呆呆的将笔悬在半空,高考、流浪、阴郁、阳光,床上的席子以及将要收起的棉被,前任房客留在墙上的破旧的壁画,桌子上高高堆起的课本还有握在手中的笔,忽然间小屋子里的一切都仿佛离我很远很远,高考似乎也遥远得永远不会到来。就连时刻持续着的生活,都虚无得像是一个跟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便远去的过客。
“今晚你不是要收留我在这过夜吗?哈哈,就当是提前感谢你啊。”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他便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收留,过夜,哎嗨,他多像一个需要被妈妈宠爱的小孩子。阴暗又从狭小的窗子里透了进来,我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阳光消失殆尽,他故作轻松却显得更加忧伤,我觉得他又离我更远了。
“你不愿意收留我吗?”
“不是的,可以啊。”我连忙说道。
“嗯。那我先谢谢你啊。现在出去吃饭吧。”
“嗯。好的,那我也先谢谢你啊。”
这座小城并没有什么噱头很大的美食,有的不过是一些家常便饭,而我极力想找到一家风味独特而又价格实惠的餐馆,因为我知道哈尼他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于是我们便越走越远,沿着灯火初上的夜市街渐渐从城西走到了城东。忽然间我才发现竟然快到自己家门口了。
“安静,你怎么不往前走了呢?”
“哎呀,都快到我家了。”
“有人在家吗?要不带我去你家坐坐?”
确实哈尼他跟我之前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别人总是害怕麻烦,总是想把事情简单化,可是哈尼他似乎永远都消停不下来。就算饿得筋疲力尽,可是一路随我走来他毫无怨言,虽然一语不发但我仍感觉到他乐在其中。而当他听到我家就在附近,以他的逻辑很快就得出了要去坐一坐的结论,至于有没有人在家,天知道他是希望有人在家还是没人在家。但如今想想,却觉得那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那种浪漫,只有特殊的人在特殊的地点才能造就。
“没有。不过,万一被邻居看到了怎么办?”
“怕什么,我是你表哥啊。”
“可我没有表哥啊,或许有,但却从来没见过。”
“嗯,说不定我是你来生赶回的表哥啊。这么一说你应当在家里招待我了,嗯,你会做饭吗?”
“会。”我有些忧伤而又斩钉截铁的回答道。是的,从小便失去妈妈,爸爸又在远方工作,这使我从小就习惯了锅碗瓢盆。每年暑假爸爸总叫我嫌麻烦就去外边吃嘛,反正也多花不了多少钱,可我却是真的喜欢自己做的饭菜。
“那买点菜去你家嘛,你看,这样多好。”
是啊,这样多好,可是好在哪里我一时却说不上来。
已近八点,菜市场只剩一片黑灯瞎火。我们只好去超市买。经过一长排冰箱之时,哈尼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身伸手从冰箱里拿出一盒饺子,上面惊心夺目的写着三个大字——家庭装。
“安静,你知道吗,当我看到这三个字内心忽然非常感动,我想如果某一天我定居在了某个地方,如果还会有一个家,那么或许我也会过上这样一种生活。可是这样简单的生活,我却或许永远都得不到。”
吃完东西后,小女孩便在老人的怀里渐渐入睡了。接着老人缓缓的从一旁的蛇皮袋里掏出一些破旧衣物,将它们铺在地上后又将小女孩轻轻的抱到上面。最后老人一动不动的靠在了墙上,他既不躺下又不睁开双眼,就这样审视着黑夜以及黑夜里的城市。有食物,有睡眠,一天将要过去,或许他们会是幸福的。至少幸福与悲苦共存,并行不悖,充满活着的每一天。只是,有些人就连他的幸福都让人感到心疼。
终于,人们吆喝着从青铜酒吧里鱼贯而出,看样子是提前散场了。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哈尼才独自从酒吧里走了出来。此时酒吧门口的灯熄掉了大半,不再五彩斑斓,呈现出了一种古老而迷离的青铜色。哈尼他飘逸的长发、清瘦的脸庞以及整个身子都被青铜色浸透了,他一步一步走过那并不漫长的距离,可我却觉得他正从遥远的过去单枪匹马长驱直入的向我赶来。我情不自禁的快步朝他迎了上去。
“哈尼!”
“安静?”
一瞬间泪水便盈满了我的眼眶,哈尼,你看,这一切多好啊,多年未见,时间在我们身上做了多少改变连我们自己都难以悉数发觉,可是我还记得你你也没有忘掉我,多好啊。
哈尼并没有像小说或是电影里一样紧紧的抱住我,我也没有像别人虚构的那样声泪俱下的冲上前去。事实上我们就像一对步入中年的夫妻一样,自然而然的并排着走在一起,也不相互寒暄几句“最近还好吧”之类的客套话,就那样无言的回家一般的往前行进着。
“放下行李之后,我请你去吃夜宵。我还没报答你三年前对我的款待之恩呢。”在一家普通得有些简陋的旅馆门前,他停下了脚步,笑着对我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二句话。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背着一把吉他和一个大大的布包,就像三年前一样,只是他没有独自坐在蓉城五月的大风里,也没有在路边边弹边唱还一边抽着烟。而他的身材显得更加颀长,我知道那不是因为他变高了,而是因为他变瘦了。这三年来我倒是又长高了一些,现在已经快超过他的耳朵了。
我没有同他一起去旅馆之中,而他很快就两手空空的走了出来,看来他并没有对房间挑三拣四以及与房东讨价还价。去掉了身上的束缚,他整个人变得更加轻灵,还一边哼着我似曾相识的曲子。
“我今天下午才到南昌,还没找地方安顿就直接去了酒吧,不过我倒是躺在酒吧后台的大椅子上睡了一觉。哈哈,真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刚好今天挣了几百块钱。我们先去吃宵夜,然后喝酒,唱歌。”他身上充满着激情,和三年前大不一样,不过我却觉得他表现出来的这一切并不是他的真实。
“哎呀,你一定很累吧,要不你就回去休息吧,现在也很晚了,我也该回学校了。”我痛下决心终于把话说出了口。说完后我有些后悔,要是他说“好吧”,那我就真的得与他就此别过了。
“好吧,我随你。”
一听他这样说,我气不打一处来,立马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当然我并不是怪他,我只是怪自己,其实人家根本就没把安静你放在心上,你又何苦大老远跑过来丢人现眼?如此一想,我的步子又加快了,简直快要小跑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的是什么地方,我只不过是想要离开这里。他在干嘛呢?说不定站在那里笑呢。哼,我竟然还想回头望他最后一眼。
忽然间我感觉到有物体正在快速的接近我,出于本能我放慢了脚步并往旁边挪了挪,可是一双有力的大手却一把抓住我,似乎也一把抓去了我所有的力气。我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泪水一下子就决堤了,此刻我只想好好的在他怀里哭一场。
“安静,你跑什么啊?你是不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我随你并不是不管你啊,我是说你想回学校的话我也跟你一起过去。”
“谁要你跟我一起回去了。我只是有事刚好路过这里。现在没事了,正好走了。”哭了一会儿之后我也清醒了些,便这样说道。
“这样的巧合!上天第二次让我们如此浪漫的相遇在这孤独的人世间。难道你竟要这样辜负上天的美意?走吧,姑娘,让我们一起烧烤一起喝酒一起歌唱吧。”
“油嘴滑舌了啊现在,骗到不少姑娘吧这几年?”三年过去了,我已不是当初那个即将高考的少女,而哈尼,你又改变了多少?
“你别看我一个流浪汉啊,我穷归穷,但还真不至于要去骗女人。前两天在景德镇演出完,刚在旅馆住下,就有刚加我微信的女人发艳照过来。”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高深莫测,他像是在我面前炫耀,又像是在辩解,又像是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趣事。
我本想顺着他的话讽刺挖苦他几句,却忽然想到其实我也不过是他漂泊旅途中的一个。我还以为在这个越来越物质化的世界,只有我一个女人会去欣赏以及心疼他,看来我真是自作多情了。于他而言,我或许还不如一个在深夜里给他发艳照的女人吧。
“安静,你看,这条街多像你家乡的那条,两边开满服装店,下班的人们悠闲的跻身于人群,就这样度过生命的每一天。我仿佛听见了你家乡那条小江的波涛声,我知道的,它就在街的后边。”华灯照亮他那有所思慕的脸庞,人来人往的喧闹之中,他舒缓而动情的声音好听极了。他低下头来望着我,神情陶醉而忧伤,就像一个刚演唱完的歌手不肯睁开紧闭着的双眼。
“哈尼,我还以为你忘了蓉城忘了我呢。是啊,这条街它多像蓉城的夜市街。你看,那家朵以,还有那家以纯,只不过它们都比蓉城的大一些,就像长大了似的。”陷入共同的追忆,先前感到的所有的委屈顿时消失殆尽。我甚至想要紧紧的将他抱住,在这来来去去的长河之中停歇下来,就这样止步不前远离一切。
“哎,这种地方应该找不到烧烤摊啊,看来我们又得临时改变主意了。嗯,火锅店倒是看到几家,我们去吃火锅吧。哈哈,要是还能尝尝你做的饭就好了。”
“哈尼,帮我看一下冰箱最下面一层有没有生姜。”
“嗯。有。不过不多了,我全拿过来吧。”
“先帮我洗一下啊,然后稍微把皮刮掉,快点啊,油都已经下锅了。”
“那就算了吧,反正我也不吃姜。”
“快点,懒虫,我也不吃姜啊,难道有人会吃八角和桂皮?”
“啊?等一下,等我先看完这个美女再过来。”
电视里的声音极其混杂,就像锅里烧开的油一样让我心烦,美女美女,到底是什么样的美女,我一把关掉灶上的火,转身便往客厅走去。而他手握着两三团生姜,忽然的出现在厨房门口,我不由的笑了起来。
“你要的姜。我都洗好了。”他不冷不热的说道。
“怎么,不看你的美女了?”
“怎么,你都不做饭了?”
“什么啊。你不拿,我自己拿嘛。还有,你真的以为姜是用来吃的吗?这么多还说不多了。”
我原本以为自己能说的很理直气壮并借此奚落他一番,却没想到声音越说越小,最后脸又不争气的滚烫了起来。只好赶紧转身走到灶前把火拧开。油很快再次沸腾了起来,如同我的心跳一般。
他的声音悠悠的响了起来:“还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那声音不急也不大,但落在我的心上却似带着魔力,我差点没握住手中的锅铲。幸亏是背对着他的,不然他肯定要笑话我这失魂落魄的样子。
“没事了。你先去睡一觉吧。做好了饭我叫你。”
鬼使神差的说出这句话后,我的心顿时变得出奇的平静,接着感到丝丝温暖,多么的不可思议啊,我竟然在为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人做饭。
人的许多莫名的反应总是先于理智的思索,直到哈尼他离开了厨房又关掉了电视,我才渐渐的明白自己方才的慌乱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哎,多少年来的多少个日日夜夜,这个家里都只有我孤单单的一个人。爸爸的亲朋好友们都说,安静这孩子啊从小就不爱说话就不爱跟别人玩,现在一个人住这么大屋子也正好落得清静。爸爸却说,还是要有个伴才好,静静从小就没有妈妈,以后得找个好老公,嫁人了就好喽。
是啊,嫁人了就好,至少不会这样孤单单空落落。但每次却都要嘴硬的说道,我才不嫁人呢。不过也确实是个问题,嫁给谁好呢?有谁真的会一辈子永远对我好?就连将我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妈妈她都要抛弃我啊。可是今天,一位刚刚认识不到半天的男子却出现在了家里,而我竟买了这么多的菜,就像要款待一位从远方归来的亲人。他现在不会正躺在我的床上吧。啊,他躺在那里,如同主人一般,而我出现在房门前,像妻子一样喊他起床吃饭。
叭啪,煮沸的油爆裂开来,散开的一滴小油点溅在了我的手腕处,我吃痛将手往回一缩,锅铲当啷落在了地上。我赶紧跑到水龙头边用水冲洗受伤的地方。锅里的油噼里啪啦的闹着,油滴四溅,我关掉水龙头,却不敢上前去把灶火关掉。怎么办?怎么办?
“哈尼哈尼,快过来啊!”情急之中,我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似的呼喊道。没想到话音刚落哈尼便出现在了厨房门口,似乎他一直就守候在我的身旁。当然一两年后当我再次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之时也渐渐明白了那纯粹是出于巧合,哈尼他必定是听见了锅铲落地的声音,想了想之后仍不放心便朝厨房走了过来。可当时在我看来,他的形象与脚踏七彩祥云相比差不了多少。也不知道是出于慌乱还是出于激动,我话也说不出口,只是站在那里用手指着油锅。
而他二话不说径直走到灶前,一把就将火给拧灭了,随后走到呆呆望着他的我面前。
“哎呀,你没受伤吧?来,伸手给我看看。”我一手握住他的右手掌,一手轻轻托起他的右手臂,手上星星点点的有些暗红色。可他似乎一点都不感觉到疼的样子。
“受伤?哈哈,这也能叫做受伤?”他嘲笑似的对我说道,接着又发现什么似的咦了一声,随后又说道:“你手受伤了?”
“受伤?哈哈,这也能叫受伤?”我学着他的口吻说道。
“你看,手都变这么红了,快过去用水多冲一冲吧。”
接着他晃了晃自己的手,我这才意识到此时两人的动作暧昧,便急忙伸开了他的手。
“哎呀,差点溅我手上呢。”
哈尼将肉丸从盘里往锅里倒时溅出了些汤底,幸亏我及时的缩回了手,不然又要受伤了。
“你要原谅我,我也是想让你早点吃上,才这么急的。”接着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拿你的手过来看看。”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他一定也像我一样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和厨房以及在那里发生过的一切。但我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只淡淡的说道:“手有什么好看的?”
“哦,也是。”他的语气有些落寞,说完后便用勺子去舀锅里的东西。
既然他不再追问,我也不便言说旧日的情景,只好低头默默的注视着自己的手腕。那个红色的小点忽然闪现在我的眼中,似乎它根本就没有消逝过一样。我用左手的食指轻轻的抚摸着它,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哎呀,你怎么这么无情无义呢?你怎么就忘了曾经的疼痛呢?曾在我手上寄居过的小红点啊,如今你又去到了何处?
“安静,安静,快吃啊,我去拿几瓶啤酒过来,刚才忘了拿酒。”
“安静,这附近有酒卖吗?这种时刻怎么能没有酒?”当我把最后一碗菜端到饭桌上,他有些急切的说道,就像一个小孩子等待了很久终于可以邀功请赏了一般。但或许这真的只是他忽然想到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种错觉。
“嗯。下楼直走第一个路口拐弯然后就能看到家小超市。看样子就要下雨了,你带把伞吧。”
他轻轻笑了一声后便转身向外边走去。我也回到厨房去清洗用过的器具。刚洗完砧板,一阵凉风从全开的窗口吹进来,随后雨便哗啦啦的下了起来。哎呀,哈尼!我赶紧拿了把雨伞跑下楼去。
刚跑到楼道口,我便看到长长的巷道尽头,哈尼他右肩扛着箱墨绿色的啤酒,左手拿着瓶白晃晃的烧酒,从天而降的雨水落在亮暗不一的光幕里,而哈尼他就如同这风暴的主人一般甩着长发缓步前行。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世人都如同躲避伤害一样躲避雨,可事实上雨或许能给人带来安慰呢。当哈尼他有个落脚的家,他便可以像个孩子一样放纵自己享受雨的安慰。在他漂泊的旅途之中,这或许还是头一次呢。想到这里我开心的笑了起来,甚至想要扔掉雨伞陪他去跳一支舞。尽管,我不会跳舞,但我想,只要尽兴的手舞足蹈就够了!
此刻我却只见他一手拿着两瓶啤酒,远远的从柜台那边穿过雾气升腾的火锅间的小道,带着略显虚假的沉稳的神色走了过来。我意兴阑珊的回头望向窗外,却看见大注大注的雨水拍打在玻璃上,又如泪水般哗哗的成股流下。室内开着空调,窗户紧闭,加上里边如所有的公众场所一般喧闹,而我又背对着窗户,所以竟不知何时下起了这样的大雨。
“嗯,下雨了呢。”当啷一声,他将啤酒放在了桌上,随后唤醒我似的说道。
“哈尼,我不想呆在里面了,我想出去,我要去看看雨。”我有气无力的说道,浑身都软绵绵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间变得如此哀伤。
“嗯。 好吧。”他望了望并不狼藉的杯盘,又望了望有气无力的我,随后点了点头。
一走到外边,被雨水清洗过的风扑面而来,我不由伸开双手,想要拥抱这雨夜。哈尼他接连咬开了从里面带出的两瓶啤酒,举瓶长灌一口后将一瓶递给了我。稍稍一愣之后我伸手接过了酒。这也打断了我想要投身这雨夜的念头。哎呀,他竟把酒从里边带了出来。不过想想也对,他挣点钱也不容易,而我一下子浪费了他这么多钱,真是不应该。
“哈尼,对不起,东西都还没吃呢,浪费你的钱了,要不我们回去吧,应该还没被收走。”我强打起精神抱歉的说道。
“管它呢。不就是为了痛快吗?明天我还去演出呢。钱不是问题。”
“可我还是不痛快啊。”
“那你想怎么?”
“我想,回到过去。”我梦呓似的说道。
哈哈哈哈。他大声的笑了起来,可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的忧伤。我多想向他解释啊,我想回到的并不是所有的过去。可我又忽然觉得,我以为自己和他是同类的人或许会是一种可怕的错觉。哪有什么同类啊?时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呢。
“安静,你听我讲,未来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多好啊,我们活在这珍贵的人世间。你看,连我这流浪汉都逍遥自在,像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可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当然不知道一个陌生人有什么好担忧的。你哪是什么流浪汉。你是国王呢。”
我举起酒瓶喝了一口,自顾自沿来路走去。外边下着大雨,可屋檐下并没有挤满人,大概都跑到店里去了。这个世界上的人或许已渐渐遗忘了等待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他们连这铺天盖地白茫茫的雨水都不懂得欣赏,反而要跑去观看人类种种拙笨的赝品。
“哈哈,你知道吗安静,我前两天刚写了首歌,就叫做《流浪的国王》,回去之后我唱给你听!”他有些激动的从后边追了上来,哎,他竟没听出来我生气了,或许是,我竟没听出来他其实已经知道我生气了。
他仰头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随后跑到我前面将酒瓶放到了垃圾箱旁。我晃了晃自己手中的酒瓶,喝了不到三分之一,瓶身还带着凉意,握在手中挺冷的。而雨又下得大了些,在马路上激起白白的水花,斜斜的射入狭窄的屋檐,既像是要赶尽杀绝,又像是要渡尽苍生。
“哎呀,哈尼,刚才你演出的地方怎么去你还记得吗?”我忽然想起了那对流浪的老人和小孩。
“嗯。怎么?”
“快带我过去。”我急忙说道。
“但要过前面的那条马路,我们都会淋湿的。”
“淋湿?你害怕被淋湿吗?”
“我是说你。”
我?我差点笑出声来。今晚又没有人做好一桌饭菜在家里等我,我为什么怕被淋湿?而包又是皮制的,根本不用担心会淋湿。
“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先去洗个澡吧,我去帮你找件爸爸的衣服。”望了望桌上仍冒着热气的菜,又望了望长发凌乱可怜兮兮的他,我咽下了责备的话语。再说,方才我自己还想着要跑到雨中去呢。但事实上当我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做的那桌饭菜正委屈而又孤单的在那里冒着热气之时,我不由有些生气。冷了就不好吃了,到时候还以为是我本来就炒得不好吃呢。
“我自己有衣服啊,不用爸爸的,哦,在那边呢。”
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心,但要对付这种暧昧的方法其实再简单不过了,直接忽视假装没发现嘛。
于是我说道:“快去洗吧,衣服在这里,淋浴器拧过左边是热水。快洗啊。我再把菜给热一下。”我一口气把话说完,竟产生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仿佛自己正在指挥千军万马一样。
“不用麻烦了吧。天也不冷,不热也没关系的。”
他说完之后便往浴室走去,而我气不打一处来,不禁冷冷的对他说道:“我热给自己吃,又不是热给你吃。”
他的整个身子一颤,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似的,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就那样按开了浴室的灯走了进去随后关上了门。我忽然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伤害了他。他多像一个需要被宠爱的孩子啊,我怎么舍得伤害他?
我把菜都热好并在桌上摆好后,便夹起几个尝了尝,感觉味道很好,我的心里也乐滋滋的。浴室里的水声消失了,看来哈尼他正在抹身子或是穿衣服,于是我便帮他盛了一碗饭。接下来便真的无事可做,只有等待,等待,我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脑子里无比纷乱,简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这激动,胜过以往的任何一次,甚至带着几分羞涩,既甜美又感觉到丝丝煎熬。我站了起来,感觉这样更不对,便又坐了下去;我感觉自己的脸上不应挂着这样盈盈的笑意,但却怎么都收不住。
哈尼他终于出现了,在莫名的眩晕中,我看见哈尼他出现在客厅的拐角处。爸爸的衣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过于宽大,远远望去他就像一个雨后的稻草人,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身子里背负着与生俱来的十字架,隐忍着痛苦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但我的情绪并未因此而变得多么失落,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能够感染与解救他。我笑着帮他拉开了凳子,待他入座后又将刚刚盛好的饭在他面前推正了些。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炒豆角的肉片。
“怎么样?豆角炒肉。我初中时就会炒的呢。最早是只炒豆角,因为不用切嘛,炒起来也简单。嗯,你再尝尝那个豆泡烧鱼,刚才放了生姜呢,应该不腥吧。嗯,还有那个红烧肉,我爸最爱吃呢。”
“好啦好啦。我一个个吃嘛。你也吃啊。都饿了吧。”趁我喘息的空当,他打断我似的说道。
“嗯。你先告诉我好不好吃,好吃我才吃,不好吃就算了。”
“哈哈,好吃。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菜,幸亏刚才没在外边吃。不过也说明我这人有口福。”他笑着说道。我能感受到他的快乐是真的,虽然稍纵即逝。
“好吃你就多吃点。”
“吃不完我明天就打包带走。”他难得开玩笑似的说道,可在我听来却如坠冰窟,原来在这个时刻他心里想的仍是离开。
不过也是,我又不是他的谁,他不离开难不成还能留在这里?其实今天我带他上楼时都提心吊胆怕被别人遇见呢。或许是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他转移话题似的说道:“喝酒喝酒,差点忘了大事。”
说完后他便跑到墙角处把那箱啤酒抱了过来。
“谁叫你买这么多的啊?我又不喝。”
“怎么能不喝呢。你知道吗?在我们老家那边,妇女干完农活回家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喝一大碗酒,这是在告诉男人,我给你做饭,我伺候你,没问题,但我得先伺候我自己。你看,其实刚才做饭之前你就要先喝一碗酒的。不过现在补回来也不迟。”
“哼。我才不是妇女我才不干农活我才不伺候男人呢。”
“是啊,不伺候好。我们那边的女人,从小肩上就会压着一个枷锁般的木块,那是用来背负重物的,也象征着她们一生的命运都是禁锢与承担。你或许不知道吧,人力量最大的地方不是腰也不是肩,而是颈,那块木板,就压在颈上。”他露出追忆的神色,语气哀伤的说道。
“都这个年代了,妇女怎么还要受到压迫?”
“不,其实那不叫压迫,或者说,压迫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我们愿意将它们坦白的表现出来。当然,随着科技的发达,这些象征性的东西就要消失殆尽,人们的苦难将越来越深埋于生活之中。”说完后他猛灌了一口啤酒,就像啤酒能给他带来什么似的。
“于是,你就出来流浪?”我试探性的问道。
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大粒大粒的透过纱衫打在身上能感受到些许疼痛。哈尼他却满不在乎甚至还欣然于此的样子,湿漉漉的长发一甩一甩的,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他也不问我为何如此,这让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安。这就是浪漫啊,浪漫。
过了马路又经过一段寂寥而迷蒙的路途,我终于远远看见躲在银行屋檐下的那两团人影了。风雨的侵袭下,他们合二为一似的拥在了一起。马路边昏黄的路灯,银行门口高挂的冷光灯,疾驰而过的车灯,所有的灯光伴随着风雨一同落在他们的身上。我看到老人抱着小女孩,躲在远比人矮的蛇皮袋后,如同雕像般注视着这风雨之夜。我站在银行的外边,难过得流下了眼泪。
“哈尼,我们帮帮他们好不好?”我拉住他的衬衫的衣袖,央求似的说道。
“先到屋檐下躲雨吧,你看看自己,其实我们比他们还要落魄呢。”哈尼伸手帮我拨开贴在脸上的头发,随后拉着我走到了屋檐下。
“哈尼,你看看他们,我们帮他们开一个房间好不好?”
“不好。你凭什么对他们好,你又不能永远对他们好。你出于自己的道德忽然让他们过上一天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今天过后你们很可能就将永远不再见面。又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心肠。你忽然让他们过得这么好,但第二天他们又要重归窘境,这对他们来说是更大的灾难和伤害你知道吗安静?”
我很想大声的反驳他,但想了想却觉得他说的很在理,如果真的是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他们又何至于此?想着想着,我的泪水就簌簌的落了下来。
“安静,你大可不必如此难过,这样的人这世界多着呢。像我其实也比他们好不了多少,再过些年,当我老无所依的时候,或许也不得不在暴风雨夜躺在银行门口瑟瑟发抖,那个时候,就算你遇见我也不要对我太好,跟我打声招呼就行。”
“不,不要,你不会这样的。”一阵夜风吹过,这夜竟然是如此的凉,凉得让人绝望。我冲上前去紧紧的抱住了他,也不知道是想要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他轻轻拍打着我的背部,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开玩笑呢,我再落魄也不至于此对吧。你就对我这么没信心?”
我感受着从哈尼湿透的身上传过来的温暖,忽然觉得那个被爷爷抱着的小女孩其实是幸福的,老人也是幸福的,至少他们在精神上相互依偎不会太过孤独。
“好了,安静,我们先回去吧。你看你都湿透了,会生病的。”
“嗯。是啊。你也湿透了呢。”
于是我便头也不回的重新走入了雨夜之中,我知道就算自己回一千次眸也根本无济于事。唯有奢求这曾对他们如此不公的命运能幡然醒悟,或是有一天这个国度人人生无忧患。永远不要为明天忧虑,圣经里曾如此教导,可惜我没能活在宗教的世界里。但我觉得哈尼他深谙其道。他总是在说,喝酒,喝酒,无酒不歌,无歌不醉。
“安静,你看你明明能喝酒嘛。其实每个女人在开怀畅饮之前都以为自己喝不了酒的。”哈尼他循循善诱道。
“哎呀,我不能再喝了,现在就有些晕了,我还要收拾桌子还要洗碗洗衣服呢。”
“没事的,再来一杯白酒吧,度数不高的,才三十八度,在我们那边,劳动妇女们都喝五十多度的。”
“好,干杯,为劳动妇女们干杯。”
不知为何,喝酒时哈尼显现出一种持久而真实的欢乐,他一改之前的沉默,传教般不停的为我灌输多喝点酒的思想,受他的影响,迷糊之中我也开始觉得喝酒是件好事情。先是舌头感到一阵苦辣,随后喉咙感到一阵流过的温热,最后肚子里像是生起了一把火,而头却回光返照般的为之一醒,多年后当我与哈尼一起奔走在这异乡的雨夜的街头,那第一次喝白酒时的感受又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一切就像刚刚发生还未走远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呢?”忍着渐渐翻腾的呕意,我断断续续的问道。
“为了自由。”朦朦胧胧之中我看到他的神情无比坚定,就像一个在旗帜下宣誓的人,可他的声音却显得那么忧伤。
“自由?”
“是的,醉境是真实的自由,跟梦境一样自由。但梦境让我感觉到不真实,因为那仿佛是另一个我。但醉境中我是醒着的,我还是我,自由的我。”
或许是不太清醒的缘故,他的话让我感到费解,放下酒杯皱着眉头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我才稍微理清。但我很快又意识到一个严肃的问题。于是我弱弱的问道:“歌唱不能让你感到自由吗?”
“歌唱?哈哈,”他自嘲似的一笑后接着说道:“唱歌嘛,从前倒是自由的,因为我可以完全沉浸其中而不用顾忌其他。那是自由的。但忽然有一天,当我开始了自己的漂泊旅途,当我开始以它为生之时,它也开始离自由越来越远。如今,我甚至对它感到厌恶。”
“哎呀,这样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忽然难过的想到了自己,今后我会过上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逃离高考,逃离学校,逃离当下所不情愿的种种,可我能逃到哪里去?真的会有自由之乡吗?既然这世界根本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那么在世界看来我不过是个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安静,以后你要干什么呢?你要有目标啊。确定了目标才会有动力。”
“哈尼,你有目标吗?”我痛苦的问道。
“目标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所谓的坚持,无非是踌躇。卡夫卡说的。我想如果不是他先于我百年,那么在我的歌词里也会出现这样一句。”
卡夫卡?除了课文中学过的《变形记》之外,对他我没有更多的了解,而对于课文中的篇目,出于本能的厌恶我并未细读,所以一时我答不上话。但在哈尼离去之后,我开始读起了卡夫卡,因为我觉得那会是一个与他相近的人。
“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冷而烧成灰烬。”与哈尼一同回到旅馆后我忽然感觉到了寒冷,于是不由自主的说出了卡夫卡的这句话。
“快去洗个热水澡就不冷了。”没想到他并没有跟我聊卡夫卡,而是一本正经的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感到有些失望,哈尼,多年后当我终于对卡夫卡有所了解之后,却忽然发现自己还是那么的不了解你。芊芊以及周边的人总说我是一个太文艺的人,我知道她们有意无意的把文艺当作世俗的反义词来用,每当别人那样说我时,我总会苦笑着摇摇头,因为我总是情不自禁的想起你,哈尼。
“可是,你不也湿透了吗?你先去洗吧。你明天还要赶路呢。可不要影响了你的下一场演出。”我忽然想到天还凉容易感冒,哈尼应当先去洗个热水澡。
“哈哈,没事,我会燃烧我自己。”他爽朗的笑道,一点也不像卡夫卡。
“那你随便,反正我不去洗。”
我把从放着有巨大后脑的彩电的柜子下层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把穿着的鞋子脱掉了。左脚的那朵小花凄凄惨惨的,就像一朵长在枝头的被风雨摧残过的花儿。
哈尼他蹬掉鞋子之后赤着脚站在地上,随后把上衣脱掉了。我想要阻止他,但又忍住了。因为歇下来之后我渐渐感受到穿着湿透了的衣服是多么的难受,整个胸罩浸透了水,鼓鼓的挤在胸前,不停的与乳房交换着温度,让人恨不得马上解开它。湿漉漉的下体像是窝着一团热气,整条裤子就像赘生在身上的极其让人厌恶的东西。
“算了,我们一起去洗吧。”
“一起?”一惊之下我脱口而出,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像是在答应似的,便接着说道:“无耻啊你,你要不要脸?”
“这有什么?我又不是没见过你的裸体。我这是在给机会让你看回来啊。”他嘴上说的轻巧,可那望着我的目光却近乎哀求,令人心疼。
一起洗澡?这让我感到有些迷惑。他仅仅是出于肉体上的寒冷而提出这个要求的吗?如果这样,那么我答不答应他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可真的是这样吗?如果他是出于精神上的寒冷呢?哎,他那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真象是个小孩子。可为什么他嘴上说的话又要这样的招人讨厌?
“手上没烟了。我下楼去买包烟。”在我沉默的当口,他的声音忽然响起。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他便起身离去了。
我身上热得发烫,大脑昏沉的厉害,胃难受的直欲作呕,一个人干坐着有些无助,只感觉洗个冷水澡或许会好些。于是我便起身走向了浴室。浴室里满是热气,让人格外难受,我下意识的把刚关上的门打开了。我拧开淋浴器,任水哗哗的从上往下落。那感觉真是好极了。等水淋透了头发,开始打湿衣服,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把衣服脱掉。哈哈,真是好笑,洗澡都不脱衣服。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现在就脱不就行了。于是我便上衣脱掉了,可抬脚脱内裤时没站稳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我本来想站起来,可是却感觉坐在地上靠在墙上要比站着舒服,而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头竟是那么的晕自己竟是那么的困。于是我惬意的闭上了眼睛,任水沙沙的如同雨水般将自己笼罩。
“安静,安静。”有个声音在格外遥远的地方呼喊我的名字。我本想应一声的,但又觉得那么遥远他也听不见,而我似乎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感觉自己贴在水面上,大粒大粒的雨落在脸上,就像想把我击落下去似的,可我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忽然,有个灼热的东西粘在了我的身上,我想躲开,却怎么也躲不开。接着,我重重的脱离了水面,摇摇晃晃的飞在了空中。这种久违的感觉,我一直都模糊的记得,许多许多年前,我也曾这样飞过。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我多么的渺小啊,可是,我又会飞了。
“安静,你真是太善良了,善良得都不知道怎么去拒绝别人。如果遇见的是坏人,那你真是要吃大亏啊。”他一边将沐浴乳涂在我的后背,一边轻声的在我耳际说道。
这样被他紧紧抱着,又有热水浇淋下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灼热。由于抹上了沐浴乳,双方的身体都滑溜溜的,我觉得我们就像两条相濡以沫紧紧贴在一起的泥鳅。想到这样一个比喻,我的心底有些激动,但更多的则是悲伤。
“哈尼,其实我喜欢这样被你抱着,我没吃亏。你看,我们多像两条涸辙之鱼,如今我们不正是在相濡以沫吗?”
“相濡以沫?”他一字一顿的说道,随后盯住了我。我感觉他的目光异常灼热,就连呼出的气也是灼热的。他的脸贴向了我,我没有闪避,只是闭上了眼睛。他的唇贴住了我的唇,随后用舌头打开了我的嘴,舌头交缠,酥酥麻麻的,我感觉全身上下都变得没有一点力气。他的下体不停的磨蹭着我的下体,慢慢的我也开始想要磨蹭他的下体,但羞愧之心战胜了这个念头,于是我便赶紧的躲开了他的攻击。
“这才是相濡以沫啊。”他放开了我,但随时都要扑上来似的。
“哈尼,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不要做这些事好不好?”说着说着,我的泪水就落了下来。
他原本迫切的脸一下子变得沉郁,我感觉自己的话就像水一般浇灭了他的火,他皱起眉头露出痛苦思索的神色。我的心忽然疼了起来,哎,其实我们做这个事也无可厚非不是?如果他再要求,或是直接扑上来,那我就随他吧。
“对不起,是我不对。”他竟然对我说起了对不起,这让我感到非常的意外。我还以为孤独如他永远都不会做对不起别人的事呢。可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事实上他没有做错什么。
“我洗好了,你洗吧。”他匆匆忙忙的冲掉了身上的泡沫,随后略显冷漠的对我说道。
“等等我。等下抱我出去,像三年前一样。”我脱口而出,就像在挽回什么似的。他听到后并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的站在了一旁。我背对着他快速的把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了,关掉了水之后才发现自己手上没有擦身子的毛巾。人来人往的,旅馆里的毛巾必定是不能用的。该怎么办啊?
忽然,哈尼从背后抱住了我,他轻轻将我湿漉漉的头发拢在一起,然后用毛巾包住,拧衣服似的拧了拧。我想笑,但又忍住了。三年前他是怎么将头发弄干的呢?哦,那时我还是短头发呢。如今头发比他还长了呢。他轻轻将我从地上抱起,转身一步一步的远去。不知为何,这个未曾真切见到的场景忽然萦绕在我的脑海。
擦完头发后,他便开始往下,擦过我的脖子,在胸前停了一阵,又继续下移。忽然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沿着来路往回,随后一手抬起了我的手臂,一手擦拭我的腋下。
我可以明显的感受到,在这个过程中,他那抵住我的下体逐渐变硬变大变得滚烫。可他没有像先前面对着我时那样磨蹭,他乖乖的一动不动,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我想他一定是在生我的气,刚才明明是人之常情,我不应该怪他的。
很快他就帮我擦干了身子。我不知道他是否忘记了我方才叫他做的事,而此时又不便再开口,便只好仍干站在那里。可他却走了出去,我感到有些失落,又在那愣了一会儿,随后转身朝外边走去。
“不是说好让我抱你出去吗?”当我走到门边,他的话语忽然响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后退似的止住了脚步。
“你不是走了吗?我还以为你。”
我的话没说完,他便走上前来一把抱起了我。我原本拢在一起的头发顿时散落开来。我又感觉自己躺在了水面上,那些头发就像是水草,它们在水中自由的飘摇。然后我摇摇晃晃的飞了起来,就像躺在摇篮里一样。我感到很幸福,因为此刻正有两种力量迫使着我运动,一种是无可抗拒的地球自转,还有一种是来之不易的哈尼臂弯。
可是没走几步,他便将我轻轻放在了床上。此时床上贴着一张新的床单,那应当是他随身携带的,哦,原来他刚才离开是铺床单来着。要是还在蓉城还在家里,那就好了,至少能把路走得长些,好让这美好存在得久些。
“安静,你知道吗?你变了,变得跟三年前不一样了。”
“啊?怎么说呢?”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其实我的心底是无比担心的,不知道哈尼会对我做出怎样的评价。
“你变胖了,尤其是胸部,重了好多啊。”他一本正经煞有其事的说道。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胸部。抬起头看到他正在那坏笑,这才意识到自己真是愚蠢,刚才竟信以为真了。我感到有些羞愤,想要回击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转移注意力似的卷起了床单。好在外边刚下过雨,风不断的从窗口涌入,裹在床单里倒也不觉得热。
“你衣服都湿了,明天应当也干不了。我去帮你买两件吧。你先睡一觉吧。回来后我再喊你。”
门被轻轻关上之后又响起了钥匙插入以及反锁的声音,真是个细心的男人啊,我不由在心底赞叹。哈尼走后我越发的裹紧了床单,蜷起了身子,就像一只幼虫想躲入茧中一样。可事实上,我连虫子都不如,虫子至少能吐出丝能做出茧来保护自己,可我面对着孤独的侵蚀,却无能为力。我知道,此刻我本不应该感受到孤独,哈尼正帮我出去买衣服,他多细心啊,他把我照顾的多好啊,我应当满怀激动的等待着他回来,再献给他一个拥抱还有一个吻。可为什么我,却如此深重的感受到了孤独?
先睡一觉?这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不,其实喝点酒必定可以。时隔三年,在这个风雨侵袭的孤独深夜里,我忽然怀念起酒来,那能给人带来自由的酒。
“哈尼,哈尼,醒醒啊。”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过来,随手按开了灯,却看见哈尼正伏靠在床上睡觉,就像靠在桌子上一样。我的头很痛,因为不再昏沉,所以痛得格外清晰。而且,我感觉自己许多年以来没有睡得如此安稳。我甚至很不解自己为何会在此时醒过来。
“哦,你醒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轻声说道。
“是啊,头好痛啊,看来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兴师问罪般没好气的说道。
“可你不感觉到自由吗?想想醉酒时的感觉,那是真正的自由啊。”他笑着说道。
从被窝里钻出来后我才发觉自己身上穿好了睡衣,而头发也是睡觉前弄干的。一阵感动涌上心头,我感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东西,可它不叫做自由,它叫做宠爱。我感觉自己醉酒时就像回到了婴儿时期,对世事无知无觉的,幸运的是有爱人的守护。那或许就是自由吧。但那太依赖于他人不是,我想这一定不会是哈尼寻求的自由。
“可酒醒之后头痛啊,难受着呢。”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如果是我,我欣然接受这痛苦,因为我早已得到了我想要的。”
“难道你现在就不想要吗?那你现在怎么办?”
他陷入了思索之中,良久不语。我感到后悔,其实我不该如此逼问他的。这或许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我却使他开始对它产生怀疑。
“你不要坐在地上啊。”我赶紧转移话题。
“那我到隔壁房间去睡?”
“不。不要。”我顿了顿,接着说道:“那边好久没人睡,懒得整理。”
说完后我不敢去看他,我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不会觉得我想勾引他吧?其实我不过是害怕一个人睡。那些一个人睡的夜晚,无论春夏秋冬,都要把空调调到16度,躲在厚重的被子里,外边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吓得发抖。别人都说,经历多了便会习以为常,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在我的身上那种恐惧却有增无减。白天时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想象那种恐惧,真是可笑,有什么好怕的,可是一旦黑夜来临,当所有的声音渐渐被吞没,当自己的脚步声显得那样突兀,当自己的心跳成了最大的声音,我仍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可是,恐惧它早已降临在我的身上。
“到底是女人的床啊,一股香味呢。”他上了床,挪到了我的旁边,跟我一样靠在床头的沙发靠背上,随后赞叹或是揶揄道。
“谁是女人了?”我有些恼怒的问道。
“那要不要让我把你变成女人啊?”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扑过来。
哎,如今当我只身蜷缩在这个风雨的孤独夜晚之中,当我再次想起那晚他说过的最具挑逗意味的话语之时,却忽然悲伤的想到,在那样的场合,他说的也只是“要不要让我把你变成女人”,而不是“要不要让你成为我的女人”。此时我甚至不禁疑虑,他还会回来吗?他莫不是就此远走高飞了?
“我很严肃的跟你说个事情啊。你到底为什么要过这样的生活呢?”我不知该如何招架他那样的话语,便只好转移话题。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你不向往吗?”他忽然变得自恋起来,语气中透着一股骄傲,不容他人质疑。
“嗯。向往。但我不敢。我没你那么有才能。养活不了自己。再说,我是女孩子,遇到坏人怎么办?”我实话实说。
“这倒是,像你这样的姑娘去酒吧驻唱的话,一定会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缠住,那些人简直不是人,而是狼,还是群狼。”
“我唱歌就只能唱给自己听听。可不像你。说实话,刚刚你坐在那里唱歌真的很有味道。当然,或许不用唱歌,你只单单坐在那里就已经很有意境了。”我真心赞赏道。他听着笑了起来,那么真诚,我的心也变得明朗起来。
“其实我没你说的那么好,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你见到的只是你想见的,是经过你的艺术处理了的。就像有的人还没喝酒就已先醉,还没听到音乐便已先陶醉。”
“哎呀,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
“当然是夸你啊。我说你的艺术感知力很好呢。你不爱唱歌,那一定喜欢画画或是写作吧。”
“嗯。挺喜欢写作的。但现在不上学吗?没什么时间。”
“哈哈,可以跟我一起去流浪啊。我是流浪歌手,你是游吟诗人,正好可以搭个伴。”说完后,他半是期许半是玩味的盯住我。
我被他看得低下了头。他的话语落在我的心底可以称得上是掷地有声,但其实没有丝毫犹豫,我便知道了答案,我是不可能跟他一起走的。但我却似乎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之中,我想这一定是我喜欢这种其实并不存在的犹豫,或者说我向往那样一种被自己一票否决的生活。
“人们都说一去不回头,可又有谁,愿意随他走。”
“那众口交传的远方,不过是谁也不相信的天堂。我独自流浪,其实从没有离开过家乡。”
我沉默不语,而他却忽然唱了起来。没有前奏,没有伴奏,苍凉的声音就那样出现在了这风雨之夜里的一间小屋之中。我抬头望了望他,他正盯着传来雨打树叶的沙沙之声的幽黑窗口。
“前一首是《水仙花》,那是我大学时写的,也是我写的第一首歌,年纪轻轻却装着深沉,没想到竟一语成谶,或许正是我一生的写照。”
“大学时啊,为什么写那样一首歌呢?”其实我想惊叹的是你还上过大学啊,但马上意识到那样未免太不礼貌了。
“介意我抽根烟吗?”
“嗯。好吧。但你要把窗子打开。”其实我一直讨厌男人吞云吐雾的,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征求我的同意,我觉得实在不好拒绝,不然简直没法做朋友了。
他下了床,在书桌上拿了烟和火机,又把窗户拉开了,灌进来的风立刻扬起了他的头发,但他没多做停留,转身走了过来接着爬回了床上。他点起一根烟后便把烟和火机扔到了一旁,随后忽然俯身向我凑了近来,嘴上叼着的烟离我最近,我害怕被烫着不敢乱动,只是睁大眼睛盯着不知道将要做什么的他。他一手环住我的后背,一手伸到我的大腿下边,然后像抱小孩一样把我移到了他原本坐着的位置,而自己则坐到了床边。
“你这是干嘛啊。吓我一跳呢。”
“坐床边好弹烟灰啊,难道你还不介意我把你的床烧开几个窟窿?”
哦,原来是这样啊。他吸了口烟,又将烟朝着窗口笔直的吐了过去,但在半路就被风给吹散了。这个位置刚好对着风口,有些冷,但这正是我喜欢的。不过要是一个人,我可不敢在夜里打开窗户。
“那是我写给初恋的。那时毕业,她要留在昆明,而我想回老家。其实我算个比较优秀的学生,本来可以留在学校当个辅导员的。但因为毕业前有次聚会上我问系主任,你跟老婆做爱会不会很压抑啊,结果把他得罪了。你别笑我啊,我那样问是有原因的,因为当时辅导员分的房子都是单间,你说那样隔着堵墙办事不得压着声音吗?不过我也没怎么想留校,我想回家呢。”
他用倒叙的手法叙述了一遍自己的光荣往事,接着说道:“那首歌叫做《水仙花》,那是因为她的寝室阳台前养着一盆水仙花。最初我其实看上的是那盆花,每次路过那里我都要看一看那盆花,没过几天我就写了首《水仙花》。其中的那句歌词最初是‘人们都说一去不回头,就让你,随我一起走’。有天晚上,我就在她们寝室楼下抱着吉他唱起了这首歌。似乎整栋楼只有她一个人养了水仙花,所以她很快就在围观的人群中被朋友们推了出来。”
“在一起后,她曾经跟我说,其实我跟水仙花很像,她说在希腊神话里有个叫做喀索斯的绝世美男子,有一天他来到一口洁净清澈的泉水旁边,为了喝那清澈的泉水,他便躺在了草地上,把头伸向了泉水。这时,他看见了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便目不转睛的欣赏起来。最后他因为爱恋自己的影子而憔悴而死去。她曾多次跟我说过,我其实并没有爱上她,我爱上的甚至不是那水仙花,我爱上的是我自己。嗯,她说的一点没错。所以,就算我留在昆明,我们也不会长久。或许,像我这样的人,就注定形单影只孤独终老。最后一次看那盆水仙花时,我在心中默默的把歌词改成了‘又有谁,愿意随他走’。”
听着听着我忽然觉得自己也跟水仙花很像,但我并未作声,而是继续听他往下讲,因为我意识到,或许每个人听完后都会觉得自己像水仙花,因为每个人的骨子里都会有这样孤独自恋的成分。
“哈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真从来没跟人讲过这些事。”他深长的吸了口烟,随后将烟蒂扔在了地上。我原本想阻止他的,但又忍住了,哎,明天拖一下地就没事啦。
“还有一首呢?”看到他感慨万千却似乎并不打算再往下讲的样子,我赶紧提醒他还有一首歌的来历没有讲。
“嗯。远方,天堂,流浪,家乡,哈哈,这些都可以作为它的名字。这首歌是去年写的,我已离开家乡漂泊了近两年。有一天忽然意识到人们一边歌颂以及向往着远方和自由,一边又倾力保持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当然我也早知道远方不可能会是物质的天堂,但我以为至少会是精神上的,可当我开始了漂泊旅途之后却发现自己原来是那样的思念故乡。每当我闭上眼睛,我仿佛都能真切的看清门前每一棵树上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条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块地里的每一颗杂草。”
那时我还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蓉城,还体会不到他所有复杂的心绪,但那时他透露的那种孤独和迷惑,在三年后的风雨之夜却出现在了我的身上。我蜷缩在被单里,开始了漫无边际忽前忽后的思索。是的,每当我想到自己之时,总是难有逻辑可言。直到哈尼提着大包小包以及一个电吹风回来之后,我才从迷乱之中清醒过来。
“一个人呆在这里,没感到害怕吧?”或许是看我蜷缩着,他以为我又害怕了。哎,难为他还这样记得我的点滴。
“没呢。这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好那就好。嗯。来看看我买的衣服,还有这里买了吃的,饿了吧,先吃点东西。”说着他把东西放在了桌子上。
“可我什么都没穿呢。”我低声说道。
“没事啊,又没有人看你。”
“你不是人啊?”
“我又不看你。”我真想立刻走下床去,看看他到底看不看我。不过好在他也并未得寸进尺,说完后便将衣服和吃的提了过来放在了床上。
我赶紧一把将装着衣服的袋子抓到了自己面前,说实话我还真的很好奇他会给我买什么样的衣服。从他进门起我去开始打量他手中的塑料袋,但并未看出是什么牌子。
哎呀,竟然是一件灰色长袖棉质运动T恤和一条黑色涤纶运动长裤,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了,或许现在只有初中生才会这样打扮吧。
“感觉怎样啊?”哈尼他有些急切的问道,说实话,这衣服完全不符合我现在的审美观,但经他一问之后,却忽然感受到一阵熟悉与亲切,于是说道:“嗯,我很喜欢。真的。”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会嫌它们太单调老土呢。真的,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穿那些浮华的衣服倒使你打折扣。越简单,越能显现出你自身的美貌。那些浮华的东西,是用来遮掩她们的丑陋的。”
平时身边倒有不少人夸赞我的美貌,但却都让我听着别扭甚至厌烦,唯有这一次我听着感到无比受用。我心里高兴极了,脸上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只好捏着衣服垂下了头。
“内衣裤我没帮你买啊,那样贴身的衣物不洗一下也没法穿。所以我向房东老板娘借了个电吹风,我先帮你把内衣裤吹干来。”说完他便从凳子上拿起了我的内衣裤,走到了已经插上电的电吹风旁边。
电吹风嗡嗡的响着,我躺在床上默默的注视着他那不时微动一下的背影,看着看着,我便想起了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爸爸,甚至想起了那记忆模糊的妈妈。许多年前的微弱灯光下,妈妈是不是也曾这样专心致志的帮我烘衣服?想着想着,我的眼泪就禁不住落了下来。
电吹风的嗡嗡声忽然消失了,哈尼拿着内裤走了过来。我赶紧背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我刚哭过。
“内裤吹好了,你先穿上吧,内衣可能要久一点。”
“嗯。放那吧。”尽管我努力想说得自然些,可那声音仍显得哽咽。
“你怎么哭了啊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没哭。”
他不再言语,一把抱住了裹在被单里的我,接着用力使我在他的怀里转了个身。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汗味。哎,跑来跑去的,真是辛苦他了。
“快去帮我烘另一个吧。”我催促道,其实我是怕他抱我抱得太累。
“嗯。”他轻轻放下了我。我把内裤拿在了手里,它仍带着温暖。
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内裤的余热散尽了,我便小心翼翼的摊开被单,将内裤穿了起来。但当身子接触到薄凉的空气后,我却不想再裹入被单里了。没事,反正至少穿了内裤,我在心底自我安慰道。
他仍在那里吹着内衣,专心致志的,似乎丝毫感觉不到无聊。我深受感动,因为我自认没法如此专心的去做一件如此无聊的事情。我打开那个装着食物的袋子,里面有面包有饼干还有两瓶营养快线。我坐了起来,拧开一瓶饮料喝了一口,随后吃了点面包。他回头望了一眼,冲我一笑后又回过头去。
我忽然想到他应当也正饿着,便起身将袋子提了过去,他听到声响后却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直到我拧开另一瓶营养快线便将它递到他手边,他才笑着看了我一眼,手却不空出来接饮料。我只好把饮料递到了他的嘴边,他向前咬住瓶子,我微微倾倒瓶子,他喝了一大口。接着我又撕了几片面包拿了几块曲奇饼干分别喂给了他。除去他手上的动作,我感觉他就像是个初来人世的小孩子,甚至他手上的动作也不过是为了赢得妈妈的宠爱。
“这个阿姨真好,会借电吹风给我们用。”哈尼吃完东西后,我便跟他聊了起来。
“呵呵,给了她钱呢。五十块。三十块是押金,二十块是使用的费用。”
“哎,这么坏啊。一点都不好。”
“是不好,但也不能说人家坏。人家没干坏事不是,我们既然拿了她的东西,就说明接受了她的逻辑。她是商人,凡事都是从利益出发的,所以挣钱就是人家的逻辑。她可不像我这个流浪汉,世事无所谓,到头来都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他忽然望着我,郑重其事的说道。
他说的挺有道理,但我却感觉有些不对劲,可是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或许是他变了吧,变得跟三年前不一样了。但他三年前是怎样?我真的曾经了解他吗?
“想家就回去啊。在外边漂着也确实辛苦。”我有些心疼的说道。
“不,回不去了。当我们的大山被外人炸开,当村民们荒废田地涌向矿山,当我们村前的水泥路铺起又被碾坏,满目疮痍啊!我们小学的墙壁上还留着十多年前政府刷的大字:想致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想想真是好笑啊。你知道吗?就在六十年前我们那里还是没有文字的。一九五六年汉字拉丁化,第二年政府给我们制订了一套文字方案。后来又慢慢的普及汉语,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现代化的速度赶得上共产党的同化速度。我们那里的口头文学以及民间歌舞还有传统服饰都渐渐消逝了。”
“哎呀,你说的东西,让我听着感觉胸很闷。”
“看来你的身体很敏感。如果在我们那里,说不定可以成为巫师呢。巫师可了不得啊!”
“巫师。我才不要当巫师呢。好恐怖啊。”我心里暗道,如果我成了巫师,那还没吓到别人,或许首先就把自己给吓死了。
“在别处你大可随便乱说。但到了我们的地界,可千万别说巫师的坏话,不然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他十分严肃的说道。
我听着觉得十分压抑,心里格外难受,便伸手推了推他,央求似的说道:“你别讲这些了好吗?我听着好难受。”
他立刻止住了,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憋着很多话,他似乎很乐于跟我分享这些东西,而我不爱听这些似乎令他倍感失望。彼此就这样僵住了,我很想表达一下自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的身体却有些不由自主的靠向了他的肩膀。他伸手环住了我。
“哈尼,你别生气,我真的是听着难受。今晚我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陪伴我。以前总是我一个人在家里,我好害怕啊,真的好害怕。”说着说着,我就贴在他的胸口哭了起来。
铃铃铃铃。哈尼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关掉并放下了电吹风,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另一只手仍拿着我的内衣。
“喂,宁哥啊。嗯,你说你说。”
“宁哥,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办事我放心。”
“对对,没问题。我会向高尚的艺术膜拜,但绝不会向恶俗的商业妥协。”
“好的好的,上海见。”
他挂掉了电话,又将手机放回了裤袋中。刚才那个电话听得我一愣一愣的,第二句一副江湖口吻搞得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但第三句又一下子提升到了艺术与人格的高度,比第二句话给我带来的冲击还要大。我很想知道这个电话的内容,但又不好开口问他。他肯定明白我想知道,可他就是不开口提及。而他刚才明明义愤填膺的,挂掉电话后却又跟个没事人似的。只见他又摁开了电吹风,嗡嗡嗡嗡的吹了起来。
“算了,里面吸着水呢,一时半会儿也吹不干,放在那边晾着吧,明早就干了。”
他捏了捏内衣,随后说道:“嗯,表面已经干了,晾到明早应当能够干透。”
接着他关掉电吹风然后把内衣挂在了窗子的旁边。我伸手摸了摸电吹风,但马上出于条件反射缩回了手,哎呀,没想到竟这么烫。我不由望了望哈尼,此刻他的额头已热得沁出了汗水。他就那么真实的站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又觉得此刻的他跟三年前一样都是那么的遥远。我也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是否能称之为爱,更不知道这感情的格调是庸俗还是高雅。幸好他在这个世界上没能过得风生水起,不然他早该把我给忘了。想想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也挺美妙的,虽然相遇短暂离别长久,但幸运的是隔年又经月后我还记得你而你也没能忘记我。
可下一次见面时会是怎样的情景?我们的身边是否都有了另一半?是否你终究像现实低下了头而我也成为了一个庸俗的家庭妇女?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哈尼,明天要去上海吗?”我忍不住朝着正在窗口抽烟的他问道。
他回头望了望我,随后认真的说道:“你要一起去吗?”
果断抛弃大学学业,与一个流浪歌手私奔,在苍茫的命途中相濡以沫,如此生活一辈子?且不说正逐渐老去的父亲,单为自己考虑考虑,这样真的好吗?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了他的羁绊,他会不会像我抛弃如今的生活一样终究将那时的我抛弃?
“刚才听你打电话时好像在跟人谈论很严肃的话题啊?”我只好转移话题,不过这也是我心中极其想问的。
“那个啊。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起演出的一支新疆乐队在审查时出现了问题。我见过他们,他们都是纯粹的民间艺术家,跟政治和暴力没有任何关系。没想到竟还要受到政治的审查,最操蛋的是他妈的竟然还没过关。那边的人不只不让新疆的乐队参与演出,还要我们剩下的人每人交一千的保底演出费。”他越说越激动,甚至说了很多句脏话,但这却让我感到心安,我觉得这样的他离我很近。
“没事的,既然他们这样,我们就别去那演出嘛。”我安慰道。
“当然不去。但有时想想这也不是办法。你说这年头怎样才能躲开商业和政治的力量?或许是因为我太弱小了吧,这个世界上只有强者才有力量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弱者只能在力量的漩涡或边缘不由自主的被动行进。哎,我都不知道该为自己幼稚的想法庆幸呢还是难过呢。我还想着有一天积累了一定的财富就回到老家,在山与水之间过清茶淡饭的生活,院子里要种满果树,夏天在葡萄架下乘凉,如果有朋友从远方到来我们就把床搭在院子里,一起聊天喝酒唱歌看星星。但我知道,这一天或许在我死前是不会来到的。”说完后他就像用尽所有力气似的倒在了床上。
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我并不觉得他过于悲观,因为他的忧虑恰好也正是我的忧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自己的这一生。若不能令自己心安,怎样生活不都是悲惨?不过,这世界真的有那么可怕吗?那么多的人,他们不都是好好的活了下来吗?
“哈尼,你有没有想过过正常的生活,比如在一座像蓉城一样的小城,上班下班,让岁月像蓉江里的水一样缓缓流淌。不为今天愁也不为明天忧,充满爱意的看着儿女渐渐长大,然后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早已老去。”不知为何我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或许每个人在渴望海阔天空山高水长的背后都有一颗甘于平淡的心。因为当你把世界作为假想的敌人时,你就不得不看远一点走远一些。可是当你觉得爱人比敌人重要之时,你就容易幸福得不思进取不能自拔。
哈尼他笑了笑,随后说道:“那也是一种幸福啊。”
这让我感到意外,我还以为他要不以为然的对我嗤之以鼻呢。一个人从生到死,难道还有比幸福更好的追求吗?而幸福离我们如此之近,我们又为何要孜孜不倦的去远方寻找?
“所以当你的精神之叶凋零之后,你的肉体将会一同回归生你养你的地方,对吗?”我又像三年前听完他关于远方、天堂、流浪、家乡的解释后那样问道。
“当然,哀大莫过于心死,假若精神之叶凋零,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分别?”他仍像三年前一般忧伤的说道。那种忧伤依旧那么的质地坚硬,是的,他的忧伤是坚硬的。我又想起了三年前蓉城风雨之夜的那间小屋子,他默默抽着烟,以自己坚硬的忧伤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荒凉冷风。
“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你猜猜是什么?”我从柜子上把那只包包拿在了手中,此时它的表面已经干了,幸好它是皮的,不然包里的手机之类应该全报废了。
“礼物?哦,还真不好猜。该不会是打火机吧。”他从床上爬了起来,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打火机呢?”我貌似无所谓的说道。其实我的心里很后悔,为什么我当时不买一个打火机呢?一定要可以充气的那种,那样他就可以长久的把它留在身边了。
“凭我的感觉。”他的眼里散发出得意的光芒。
“那么只能说,你真不了解我。”我有些难过的从包里拿出了那包烟。
“天呐,你竟然把烟当礼物。”他惊讶的说道。
“于你而言,我不就像是一包烟吗?燃烧过后我就不复存在,而你最后也只是将烟蒂随手一扔,头也不回的踏上远去的道路。当然,我没有觉得委屈更没有怪你,因为成为你随手丢弃的一支香烟不过是我自找的。”我哽咽着说道,说着说着眼泪就止不住的往下掉。
“对不起。安静。是我不好。不过,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爱我吗?”他从我手中接过香烟,接着像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一般端详起来。
我的心当下一惊,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这实在是个严肃而复杂的问题。我爱他吗?但真是不可思议啊,时隔三年我们竟然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我还裸着身体。我赶紧把他买的衣服抓了过来,接着套在了身上。穿好衣服后,我的心也安定了一些,但仍不知该如何回答,所以只好反问道:“你呢?你爱我吗?”
四目相接,我们都笑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他和我一样都不屑于回答这种容易让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庸俗问题。因为我们都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们都不知道爱是什么又怎能确定自己爱不爱一个人?可是,哈尼,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心疼你,就像心疼自己一样心疼你。
“安静,如果你是个男生,那么你或许会在大学中途或是毕业后跟我走上同样的道路。那样我们就能结伴而行了。我们还可以骑自行车游历大江南北,嗯,环境适宜的话还能睡在自带的帐篷里。”把烟蒂扔在地上后,他将身子往里边挪了挪,随后轻轻说道。
“为什么非要是男生才行?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考上大学。”当他提到大学,我一下子就被他扯回到了现实之中。我觉得他所说的天南地北离我格外遥远而且无关紧要,唯有大学才是近在眼前迫在眉睫的。于是我明知道他也只是随便说说,却仍像抓住什么似的紧紧追问道。
“大学也没什么意思的。哦,算了,还是不跟你这好孩子讲这种话。不过,当你在许多年后想想从前的自己,一定会觉得那时的自己特别傻,当然那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别在许多年后的从前傻得不留余力毫无保留。”他忽然意味深长的对我说道。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我皱着眉头问道。
“算了。你不觉得你现在很危险吗?我真怕自己会忍不住对你做些什么。就算发生了什么,我也会一走了之,到时候万一你怀孕了,你怎么办?安静,你要时刻警惕这个世界,你懂吗?”他自首似的一口气把话说完。但我不相信那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一定只不过是想吓唬吓唬我而已。
“我才不会被你吓到呢。再说,如果你是坏人的话,就不会把这些告诉我了。”
“哎,睡吧。”
哈尼伸手把灯给关掉了,随后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我也不知道他睡没睡着。可我却毫无睡意。我紧紧盯着黑魆魆的窗外,聆听着大风过往的声音,真好,因为有哈尼躺在一旁我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其实我也不想睡去,因为我想要好好感受这珍贵的时光。可我到底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安静,你为什么要把衣服穿上呢?我觉得你不穿衣服比穿衣服时更好看。”他凑到我跟前,用手摸了摸我的后背。我分明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那火热的眼神也让我感到害怕。
“那样不好吧。你怎么能如此轻薄我,哈尼?就让我们平静的度过这一晚吧,那样万一某天在哪相见的话彼此也好说话啊。”我强作镇定的说道。
“那睡觉吧。”他冷冷的说道。随后背对着我躺了下去。
他一定是生气了。我关上了灯,也躺下了。但我没有闭上眼睛,我相信哈尼他也没有睡去。我等待着,我多希望他能忽然转身给我一个拥抱。可是,他没有,在这风雨之夜里他就像一个铁石心肠的船长般独自消失于茫茫大海。我的心不由变得柔软起来。他其实就是一个倔强而坚硬的小孩啊。在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时,他会像野兽般躲到一旁,选择默默的伤害自己。可是他不明白他伤害自己的同时也在伤害心疼他的人吗?
“哈尼,你不要这样。”我忍不住从后面抱住了他,轻声对他说道。
他却像是等待了很长时间一样忽然转身把我压住了,随后用双手抱住我的头用力的亲吻我。他坚硬而炽热的下体顶住了我的大腿,我真害怕他会把我强奸。不过他到底还是松开了我,并且意犹未尽的摸了摸我的脸。
“许多年后当我回首往事之时,当我想到这个风雨之夜,或许我会因后悔而留下眼泪,曾经有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孩子躺在我的身边,可我却没有对她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而当你想起这个夜晚之时,或许你会感到庆幸,庆幸当年你遇到的是一个是一个心地并不坏的浪子。”他往旁边挪了挪,自顾自的说道。
说完后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一言不发,我默默的望着他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躯,像只蚊子一般远远感受着他的温度。我真的很想伸手抱住他,可那似乎对他是种引诱。我不知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不同,还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不同。
三年来每当我想起在蓉城相遇时的情景之时,我总是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勇气让我去亲近那样一位素不相识的男子。蓉城五月荒凉的大风里,他就那样拿着根烟抱着吉他靠在路边的榕树下边弹边唱。可又是什么给了他勇气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而他自顾自的做那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有什么爱不爱的,敢情是电视剧看多了吧,竟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风雨仍在一墙之隔的马路上呜咽不止,我忽然想起了那对在银行门口的老人小孩。我应该帮助他们的,不是吗?如果是三年前的哈尼,他也会去帮助他们的。可是他变了,变得像是一位铁石心肠的船长。一下子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要来与哈尼相见,其实我并不是那么的想知道如今的他过得怎样,我真正想要的是看看早已沉寂的过去的自己。可无往而不利的回忆里,我需要一个来自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回应。
第二天早上哈尼走得时候动作很轻很轻,可我还是醒了过来。或许是我一整夜都没睡,因为我不想把如此美妙的时光浪费在不知不觉的睡眠之中。于是我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着往事,三年前发生的,今天发生的,与哈尼有关的,与哈尼无关的。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那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当我听到他轻轻把门关上的那一声轻响,眼泪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我可以肯定,在之前的整个过程中,他就像无视路边的一个可怜的乞丐一般无视着我。当一切准备就绪,他就像一位铁石心肠的船长一般独自乘风破浪而去。反正此时身边空无一人,我也不用像三年前一样无所谓的强作欢笑,于是我索性放声大哭起来。雨早就停了,此时外边唯有来来往往的荒凉大风。我可以想象他披散着头发独自行走在四季的大风中的情景,那么孤独,那么坚硬,仿佛不需要任何宠爱。
哭得累了,忽然感到好笑,真是不明所以,有什么好哭的?像他这样一个人,于我而言不过是从虚无缥缈之中来,又回到虚无缥缈里去,就像我自己之于自己。而此时困意来袭,于是我便闭上眼睛开始漫无边际的回忆。
阳光穿透清晨纯净的空气,千丝万缕的落在蓉城的千家万户门口。而三年前的我和哈尼同坐在一辆摩的上,就那样任大风吹乱头发,从城东一路飞奔到城西。那时整座小城刚刚苏醒,而我也没能隐隐感受到离别的气息,于是那成了我生命中最有朝气最富希望的一个早晨。
回到学校旁边的住处后,我便急忙忙的抱着书去上课了。走之前我交代哈尼别四处乱逛,最好就留在房间里,等我回来再带他出去玩。一整个上午我都无心听讲,每当我抬头看黑板,心里想的却是要是哈尼是班上的一个同学而他就坐在我的前面,那该多好。我们一起上课一起放学,一起高考然后上同一所大学学同一个专业。
“阿姨,帮我打两份饭菜。”下课后我第一时间赶到了租住的地方。
“两份?你表哥已经走了。难道他没跟你讲?”
“哦,那就一份。”那一瞬间我难过的想要哭泣,但在那么多的人面前,却要装作无所谓的笑着回答道。
我回到房间之中,一切和一天前一样,仿佛根本就没有一个叫做哈尼的男子从我的生命里经过。我扑倒在床上,像那个年纪所有的女孩子那样哭了起来。
“咚咚咚咚。”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该不会是哈尼他去而复返吧?他为什么要回来?难道还想让我再落一次泪吗?
“里面有人吗?到退房的时间了。还要续住吗?”一个尖锐的女音传来,哦,不是哈尼。
“嗯。等我收拾一下东西,马上下来。”我若有所失的回答道。
在公交车上我又睡了一觉。睡眼惺忪的走下车后,我看到芊芊和她男朋友正在不远处等公交车。那一瞬间,我忽然感觉到了他们的幸福,可那样的幸福我似乎永远得不到。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像芊芊一样的女孩,就像哈尼永远不会变成一个像芊芊男朋友一样的男人。我赶紧低下头,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因为我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些什么。他们有他们的幸福,而我,只有自己的孤独。
当一位游吟诗人遇见一位流浪歌手
只互告一声,我不过是你生命的过客
便在无涯的时空里永远的错开
谁也没有问谁为何流浪
将要去往何方
只默默转身走向黑夜
谁此刻没有被宠爱
便永远得不到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