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不该死
灵柩停在堂屋中央,前面摆着一个火盆,里面还有没烧完的纸,玲绵走到火盆前从旁边拿了一些纸丟到里面烧,又拜了拜,她没看见遗照,也有点害怕,于是烧了几张纸就起身给别人让位置。
来参加葬礼的人大多胳膊都绑了一个白色带子,门口的树上面也有,玲绵到处看了看,白色是主角。人很多,都在聊天,很吵,也有人在笑。
上次见幺儿还是去年过年在大姨家里,那时就突然觉得好久没见过他了。玲绵小时候听二伯、爸妈和其他所有人都叫他幺儿,她就问妈妈幺儿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妈妈说了一个名字,但是玲绵忘了,也问过为什么他一个人住没有亲人,妈妈说他爸妈都死了,那他没有兄弟姐妹吗?妈妈也不知道,后来玲绵就没问了,因为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小时候的趣事多着呢,犯不着为一个不起眼的人想太多。
玲绵没有问妈妈为什么幺儿的左眼瞎了,整个眼睛像个萎缩的桃仁。玲绵第一次看见幺儿就有点害怕,可能是不好意思,觉得说别人短处不太好,所以就没问,还是后来绣慧告诉她是因为幺儿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被树枝戳到了,绣慧是听她爸妈说的。玲绵又发现幺儿右手的小指断了一截,绣慧又说是幺儿以前在石头场打工时弄的,还是听她爸妈说的。
幺儿住在二伯家附近,每次玲绵去二伯家玩几乎都会见到幺儿,因为绣慧家也在幺儿家附近,绣慧年龄和玲绵差不多,加上又和二伯家关系不错,两个人经常和其他小孩子一起玩,满村子跑,有时候晚上过夜也睡在一起。
幺儿开始住的是茅草屋,别人都是砖瓦屋,后来玲绵上高中了,茅草屋换成了铁皮屋,外面是蓝色的。玲绵只见过一次幺儿屋内的大概境况,还是远远地透过半掩的门看的,里面有一张应该是用木板搭的床,一张椅子,还有一个壶。
如果二伯家那个村子办酒席,一般都会见到幺儿,要么是个端茶倒水的,要么是个传菜的,很多人都喜欢开幺儿的笑话,虽然玲绵不懂他们在闹什么,但是大人们似乎都很开心。幺儿喜欢喝酒,所以喜欢在酒席上和别人拼酒,喝得脸红脖子粗,一喝多就耍酒疯,大声说话或者拉着别人继续喝,幸好没有有的人那么夸张。
如果哪家需要盖房子或者农活比较忙时,幺儿也会去帮忙。住在他家附近的人有时也会给他些吃的,还有就是政府会给他补贴,在当地,他属于重度贫困人口。所以这些也许就是他的收入来源,只不过这都是玲绵的猜想。
幺儿喜欢逗小孩子玩,当玲绵和绣慧在上小学的时候,他就喜欢逗她们俩。绣慧会跟幺儿开玩笑,跟小大人一样,也学着大人叫他幺儿,玲绵不会,玲绵只是笑笑,她不会叫他幺儿,因为至少他比她大十岁,虽然所有人都叫他幺儿,但玲绵叫不出口,每次说话都没有称呼,有时候,玲绵听不清楚幺儿在说什么,幺儿有时候说话也不太利索,玲绵是这样认为的,绣慧却都听得懂。
玲绵还记得有一次她一家都在二伯家玩,好像有什么急事,爸妈先走了,让她坐别人顺风车回来,玲绵当时玩的正尽兴不知道别人要回去,幺儿跟她说了她没听懂继续玩,幺儿见她还没坐上别人的车又去跟她说,玲绵还是没听懂,幺儿急了把她拉到要坐车的地方,说话是用吼的,那是玲绵第一次看见幺儿这么生气,也不懂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放暑假,二妈叫玲绵去她家玩,白天玲绵又去找绣慧玩,女孩子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绣慧会跟她讲很多事情。比如哪家发生了什么事,附近一家的媳妇怎样怎样,她不喜欢,还会讲学校哪个老师坏,绣慧比玲绵高一个年级,所以绣慧就告诉玲绵以后少惹哪个老师。当绣慧讲这些时,总是喜欢撅着一张嘴,说话的声音也会刻意放小。当两个人疯累了就躺在床上休息,这时候才是说秘密的最佳时间。
“幺儿死恶心”“为什么?”绣慧说他摸了她。“哪里?”“这”绣慧指了指她的胸,玲绵看过去,是已经有点隆起了。“他也摸过我”“哪里?”“大腿那”“他妈的真是恶心,我吼了他一顿,他才没摸了。”绣慧脾气大很多人都知道,那时候小孩子都会骂人,跟高年级学的。“我也觉得恶心”“他在哪里摸的?”“就那次晶晶她爷爷过生那天,天冷,我坐在烧饭的火炉旁边烤火,他过来先跟我说话,然后就开始把手伸到我腿那,我不让,后来有大人来了,他才没摸了。”“你怎么不吼他?”“我不好意思啊,那他什么时候摸你的?”“有一天我爸妈都不在家,他来我家借东西,我还在看电视,他就过来了。”“以后离他远点吧。”绣慧还在骂骂咧咧,玲绵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她感觉绣慧也没跟别人说过。
所以之后玲绵和绣慧都没怎么理幺儿,玲绵住的远不用担心,绣慧就不知道了。
时间一天天的过,玲绵上了初中又继续上高中,绣慧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她说她读不进去,还不如出去打工。两人见面的时间差不多是一年一次,越长大玲绵去二伯家的次数也少了很多,都在上学没时间去,有时间也没那么想去,绣慧不在家,表姐也不在家,没有小时候好玩了。
表姐出嫁那天,玲绵高二刚好放假,绣慧也在。两个人很长时间没见面,一见面又有说不完的话。绣慧长的很高,很苗条,胸也大了不少,简直就是完美身材,玲绵可羡慕了,但她没跟绣慧说。绣慧跟玲绵讲她在外面打工遇到的事,整个人笑嘻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绣慧也会喝酒,估计是跟她爸学的,在吃饭时,绣慧喝了一点酒,整个脸都红了。幺儿在给客人倒茶,忙的不亦乐乎,满脸笑容。
因为人多,吵的很,两个人一边聊一边走到没人的山坡上,以前小孩子们也喜欢跑到这来,站在这里,可以看到二伯家、绣慧家还有幺儿的家,也可以看到其他一些零零落落的房子,秧田被田埂分成一块一块的,到处都是绿的,太阳大,于是她们俩就找了一个有树荫的地方,有草皮,就顺着坐了下来。
绣慧先开口说了话:“我妈说,过两年就给我找婆家。”
“你才多大啊?这么早结婚干嘛?”
“我们这结婚的人早,尤其是没读书的。”
“反正我是接受不了。”
“绵绵,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怎么了?你有啊。”玲绵赶紧八卦的凑了过去。
“也没有。”
“绵绵,我不想结婚。”
“为啥?”
“不为啥”
“哪有女孩子不结婚的啊,你迟早都要结婚的。”
绣慧低下了头没答话,玲绵见绣慧没说话看过去,绣慧还是低着头。
“哎,你怎么了?”绣慧还是低着头,玲绵也低着头看过去。
“慧慧,你怎么哭了,怎么了?”绣慧还是低着头,啜泣声,仔细听才听得到。
“你到底怎么了?你妈妈是不是又说什么了?你说话啊,你真是要急死我了。”玲绵见绣慧还是不理,摇了摇她身子,绣慧这才抬起一点头来。
“我上初二那年,爸出去打工了,有次我妈上街办事了,我一个人放假在家,幺儿他......”
“他怎么了?”
“他强奸了我。”绣慧说完又低下头,哭声也大了一些。
“我去,他还是个人吗?出这么大事,你跟你妈说了没?”玲绵腾的站了起来。
“没有,我哪敢说。”
“你没反抗吗?你可以大声喊啊,我二伯家肯定有人。”
“他死死捂住我的嘴,我喊不出来。”
玲绵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盯着绣慧看。
“如果是你被那个,你会怎么办?”绣慧突然抬起头,擦干眼泪问。
“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吗?我想杀他的心都有,我家没少给他东西,他没米我爸送了他一袋,还帮他盖房屋,我恨不得拿一把刀砍死他,然后把他推到那堰塘去让他再也起不来。”绣慧突然站起来,把玲绵吓得也站起来了。
玲绵从来没见过绣慧这个样子,恶狠狠的,像电视里要吃人的狼,顺着绣慧手指着的方向,远处的那个堰塘,水面风平浪静,那是村子里最大也是最深的一个堰塘,大人们叫小孩不要在那边玩,因为以前有人掉下去死了。
绣慧又说:“我爸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幺儿,事情弄大了,全村子的人肯定都知道了,那我以后怎么做人呢?”说完坐了下来,头依旧低着,又开始哭,玲绵站在旁边看着绣慧,衣领有点低,可以看到绣慧深深的乳沟。
两人没再说话,玲绵又想起了以前幺儿摸自己的样子,当时幺儿还是笑着,幺儿说话的时候好像总是笑着,脸上没什么肉,都是皮。看着绣慧伤心又愤怒的样子,她突然感觉自己好渺小,即使知道了这件事,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替绣慧伤心和愤怒,她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她知道一个女孩的名声有多重要,绣慧也知道,她以后肯定是要嫁人的。
后来,玲绵去二伯家的次数更少了,绣慧又出去打工了,好几年都没看见过。玲绵也很久没见绣慧了,再见还是在二伯村子里一家办酒席时,绣慧跟着大人打麻将,也不怎么主动跟玲绵说话了,玲绵也不知道和她说什么,尽管绣慧和别人说说笑笑,但是这都和玲绵无关,玲绵想起小时候两个人的亲密无间,突然觉得很伤感,好像很多事情不知不觉都改变了。
等玲绵上大学了,才听妈妈说绣慧嫁给了当地的一个男的,离绣慧家也不算很远。因为玲绵在上学所以绣慧结婚的时候没去,玲绵爸妈去了,她很想知道那个男的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却问不出口。
来祭拜幺儿的人来来往往,葬礼是二伯和附近离幺儿家比较近的几家一起办的,没有人哭,玲绵也不怎么伤心,只是觉得心里有点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坐在椅子上听大人们聊天。大多都是说幺儿一生命苦,没爹没娘,也没娶个媳妇。是个瞎子,又没钱,怎么娶媳妇哦,也有人开玩笑。
更多的是在讨论幺儿是怎么死的和死的样子,目睹过现场的人说幺儿晚上走在那个大堰塘边,脚滑掉下去了,深深的陷在淤泥里,等人来了,身子全下去了,把人拔起来的时候,鼻子嘴里耳朵里全身都是泥巴,已经没有呼吸了,后来费好长时间才洗干净,闻到身上还有酒味,这才知道原来是喝了酒。
有人提出疑问,幺儿酒量不错啊,又经常从那堰塘边走,怎么会掉下去?大晚上的不睡觉到那堰塘边干嘛?鬼知道哦,他有时候做事古怪的很。玲绵也疑惑过,那堰塘自己每次走时都特别小心,也尽量不从那走。
绣慧也来了,坐在离玲绵不远处,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正在给他喂奶。
“这孩子叫什么啊?”玲绵走过去主动和绣慧打招呼。
“孔辉”
“哦,多大了?”
“快一岁了。”
玲绵细细的看宝宝,又摸摸脸,小孩偏过头看了一眼玲绵又转过头吃奶。
“当妈妈的感觉怎么样啊?”
“累啊,晚上都不能睡觉,幸亏有我妈帮我照顾他,我稍微可以眯一下。”
“是啊,当妈妈是很累,不过也幸福不是,你看这宝宝多可爱。”
绣慧笑了笑,眼睛都没怎么离过孩子。
“这里人多,等下吃完饭你可以到我二伯家去喂孩子。”
“不用,吃完饭我就回家啦。”
“哦”
没过多久到中午了,有人在喊吃饭。
“绣慧,去吃饭吧。”
“我等会去,孩子还没吃好,你先去吃吧。”
“那好”
玲绵起身走到其中一张吃饭的桌子坐下,回过头绣慧依旧在喂奶,手轻轻地在拍打着孩子,身子微微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