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点工位
老白是这个厂子资历最老的拉长。
四十出头,一米六几的身高,清瘦的个儿。叫老白这个称号倒不是姓白,更不可能是肤色白;成天在流水线倒腾,双手粗得像樟树皮,还能白到哪里去?只是脸上留有白癫风灰白的瘢痕,众口相传便有了“老白”的称号。老白也不计较,并且从不计较,在厂子人的眼里,就没有老白计较的事情。
这是一家一千多人的厂子,在一栋共十五层的高楼里,占地两层,各九千多平米。主要代工手机、机顶盒、路由器等产品。楼上SMT、DIP,楼下组装、测试、包装。
时尚潮流的沿海城市,尤其是年轻人多的地方,他们并不情愿坚持一成不变、简单机械又枯燥的流水线工作。
尤其像老白待的厂子:管理严、工人手头堆积的半成品超过3个,马上有助拉前来催促、处理;IPQC发现一个不合格品,产线拉长跟质检拉长紧张得眉头拧成麻花;开早会口号声音小了点,小胖经理立马过来:全拉练习再喊三遍。小胖经理也知道大家叫他小胖,一是胖,一百七,一米七几的个头也显矮;二是年轻,三十出头,故号小胖。
不止是管理严,要求还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拉线两侧画上了黄线,开始有了新的规定:工人的凳子腿必须有至少一个在线上,否则,主管级别以上乐捐一百元。再后来,迟到两分钟以上的工人,保安一律不得放到车间来,只能站成一排,由各自拉长说明原因,再签字领回;一月签字次数超过三次,绩效工资减半。
下周要上新产品,一款走国外的三防手机。产前会议开过五六次了。一款户外用手机,量大,三百万交单数。难度应该不小,亮度要不低于120流明,防水得过1.5米水深正常通话,防摔得……,不然其他线那几个兔崽子拉长怎么竟相推给自己。要知道,有肉吃的买卖他们从不客气的。他们还小,老白这样安慰自己。
流水线无声的向前方流去,组装的产品如同漂浮在线上的小鸭子一般,工工整整,间距分明地掠过眼帘。老白心里不由哼起一首童谣,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一二三四……
猛地,老白目光扫向小李测耦合的工位。小李正手舞足蹈地忙碌着,上机、摁产品开机键、点鼠标……,没有堆积,小李背后的暂存架空空如也。
新品如期上线,老白开过早会,忙碌起排工位的事。助拉大佐面红耳赤地张罗物料。大佐姓左,是老白提起来的小跟班。一条流水拉,三十多号人,拉长负责安排生产任务,排工位,管纪律。助拉负责管物料,半成品多少,成品多少,原材料得送到需要的工位,成品得入成品库。这些都得对得上数儿。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时间长了难免有嫌小左问得烦的,难免有自己忙得飞起又刚好看到刚才忙得飞起才停下来三五秒踹气的小左的。于是乎,时间一长,小左就变成了大佐。
这次小李不再安排测耦合,改为了测喇叭。厂子里有测喇叭的设备,上机按开关,电脑自动判断的那种。但客户不用。客户搬来三只白色大箱子。大的一米五高,另外两个略小。老白打开盖子,才发现仪器都在箱底。各连了信号线,通到柜面的治具上。
小李是三个月前来的临时工。当然了,这条线除了老白,大佐,大佐姐,维修,还有三个老大姐共八人外,其他25个都是临时工,就包括小李。这在厂子里算不错的了,其他线最差的就拉长助拉是正式工,连维修都是临时工。小李十八岁,稚嫩的脸庞,透着那个年龄段男孩子特有的腼腆。高中毕业,也没个太明确的人生发展方向,就到厂子过渡下。
品牌方(客户)的工程和厂子里的工程师老方鼓捣了一番,当着老白的面演示了一遍,又教了小李一遍。好了,自己表演吧。
但并非那么简单。以第一个箱子为例。好几次小李上好机,按测试仪按钮。屏幕上英文跳过几行,即显示FAIL,测试失败。老白也摸不着头脑,又不见老方,便打了老方电话。老方是老江湖,知道老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拉了品牌方工程师过来。
你这玩意到底行不行。老方并未上手鼓捣,直接问对方。对方是一年轻小伙儿。他把小李测试失败的机全部试了一遍,又用手机,不知道打开的什么软件,把屏幕上显示的那几行英文翻译成了中文。“上机前先把产品开机,然后连线,开设备。”他说道。
小李硬着头皮试了一遍,刚才失败的九个里面PASS了八个,大致就是测试仪的信号收集和手机开机后的信号不同步了,所以误判。“这个我带走分析!”对方工程师指了指最后那个不良品,打了借条,说。
小李身后暂存架上堆积的机慢慢减少了。刚才最多时堆满了三层,一层六十多,接近两百来台了。小李看流水线的眼神也清澈起来——刚才他感觉那不是一只只小灰鸭游过来,而是一头头恶狼扑过来,要吃人、撕碎筋骨的样子。
这天老白下班比平时要早半个钟。老白是月薪,七千五,跟线,线上几点下班他就几点下班。工单少时五天八小时一年也有那么几次。更多是忙到夜里十点,甚至十二点,挑灯夜战。今天跟小胖经理打了招呼,打了卡,下楼去了。
工业园大门外有一大群人,在路灯下哗啦啦一片。老白用目光搜寻,很快便锁定了目标。一个一米六几的个头,头发微卷,身旁放着一个齐腰高的拉杆箱的。那不就是表弟蒋三娃么?
老白过去,拍了拍肩,蒋三立马明白过来,脸上洋溢着喜出望外的神情:大哥!老白在家族里同辈中本来就最大,所以也习惯了大哥的称谓。
蒋三便来了老白的拉上上班,老白顺带还赚了三百块。厂里有规定,介绍人来干正式工满三个月,奖励三百。到春节也就差三个多月了,这三百对于老白来说铁定是囊中物了。老白倒是不在乎那些三瓜两枣的。老白纠结:给三儿安排个什么工位呢?蒋三以前打工的厂在西乡,订单少,除了厂长经理拿月薪的,其他人一月三千块,都四散而逃。蒋三的爹,老白称呼大舅。大舅妈去得早,大舅一人拉扯蒋三。老白在家又是独苗,上学的日子里家里农活也多是大舅帮衬……
蒋三就开始打螺丝!这是任何拉最基本的活儿。吃不完的猪脚饭,打不完的螺丝。这不就是广东打工的基本写照么。蒋三本来就是技术员,打打螺丝自然不在话下。但见得电批呜呜响,拉上的机顿时流出一条河。
老白还是盯着拉尾的几个测试工位。这款机每天下三千五,已经下了一个多礼拜了,离总工单交清还差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前面组装工位自然而然速度就起来了。但后面小李的喇叭测试工位还是让人挂心。品牌方工程师已经改过好几次工艺,但小李后面的暂存架还是时不时地涨潮,一不留神便蔓延开来,堆出呼啦啦一片。
老白也找了线上的巡检,就是IPQC,拿了机测不过的产品给她手测,一大半又是OK的。
快到上班第四个月的时候,小李提出了辞工,因为家里安排了其他出路。什么出路也没说,就是要走。按照厂子里的规矩,临时工辞工提前一周就可以,老白看了看小李单纯的面孔,也不好说啥,算是默许。
老白也没安排别的人顶替,对于流水拉来说,测试工位是比较重要的,像小李这样的工位更是重中之重!老白只是更多地默默待在小李身边。“来,小祖宗”,堆得小李满头大汗时,老白总是推来新的暂存架,活像一个旧社会的老奴。
时间过得很快,七天不觉一眨眼便过去了。直到老白发现小李的工位无人可排时,他用上了蒋三。打螺丝的工位嘛,是个人都行。测试就不一样了,何况测喇叭,还是新设备。
那个上午,蒋三从头发尖尖到脚板心心都冒出汗来,全线的暂存架都拉到了他的身后,成了他眼中的珠穆朗玛。后一个工位的人甚至打起了盹。
老白看了看蒋三,又想起了大舅,便拉了几个堆满机的架子给IPQC,手测无误的就流给了下一工位。
客户的工程师开始巡线,老白看了看前面的工位大佐都能应付,便开始打下手,给蒋三递产品,顺带开机,插上线。整条拉似乎又正常流转起来,在老白时不时地送几架给IPQC的情况下。
小胖到这条线的时间也比别处多,老白便用樟树皮般的手,抹了汗水,寒暄两句,再继续忙活起来。
即便如此,忐忑不安的日子还是让老白心里打鼓,直到后来的某一天。
那是一个略带寒冷的午后。品牌方突然来函,因测音(喇叭)设备有瑕疵,待改进,先返厂处理;后续相关测试再做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