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难寻(二)
江楚并未走远,奔过马路,向右边走一点,径直穿过一条小巷后,她便放慢了脚步。她知道苏严生追不到了,还是紧张的向后探了探。
确定后面没有熟悉的人影,江楚这才松了口气般,一下子坐在了路边的石阶上。看着一身因为拍摄还沾了泥点的衣服,她第一次在乎起了,原来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她到底把自己活成了什么样子,邋遢万分、不修边幅这都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她哪还有半点所谓女人的样子,每天跟着摄影师东奔西跑,上帝般的伺候着每一对需要拍摄婚纱照的新人,然后等着月底那点微薄的薪水勉强度日,她早已没有了生活的主心骨。
无亲无故、无爱无恨,四年地狱般的婚姻生活早把一个活泼美好的姑娘拆解的没有了人形。偏偏这个时候,苏严生又来了,站在她的身边,告诉她那些听来犹如羞辱她般的情话。她知道,他是来看他笑话的,他要把她身上唯一支撑的这一点皮肉,也全部撕掉,让她原形毕露。
她不能,想到这里,便猛然又提起了气力,她得赶紧回到出租屋内,收拾东西、离开南浔,只要还以真实的身份示人,在这个不大的城市里,苏严生一定能找到他。
此刻若是能物化他,江楚真想把他比作一条狗,一条嗅觉灵敏的狗,但凡闻到一点自己气味,他都能循着痕迹查找过来。这一点,从高中分班后谈恋爱起,她就非常笃定。毕竟,多少次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他总是能坚定的握起江楚的手。
高中分班,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恩,一个世纪前了,于江楚来说。
“江楚楚,干嘛不让你爸花钱找找关系,把你放到一班,你看王思芮学习那么差,照样趾高气扬的今早来报名了”。
“那有什么意义,反正又不是出去上学,我听我爸说几个班主任老师都挺好,他提前也有打听”,“况且我爸就是个小会计,比不上你们这些高干子弟,我呀还是乖乖读书,才不想那么多呢”。江楚转过头去,故意嘲讽着身后的邓佳,却看见邓佳一副窘迫害羞的脸,正不知所以然间,后背却怼到了一堵绵软的墙上。
江楚赶忙转过头去,看见了一脸害羞的男生,“我急着下台阶,却没看见你径直往后倒,没成想,撞了个满怀”。
“没事,没事,是我不小心......”话还没有回完,江楚便一股脑儿的跑进了自己所在的班级——四班,哪里还管身后邓佳那幸灾乐祸、鬼哭狼嚎般的笑声。
江楚当时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外校空降转来的苏严生,高中入校的第一名,物理、化学、数学三科满分的传奇人物。她只知道,那惊鸿一瞥,那个眉目清秀、个子高高的男生睫毛好长呀。以至于事后邓佳问起她时,她实话实说的一脸花痴样,被足足嘲笑了一整个学期。
楚楚难寻(二)直到此刻,江楚还是能回忆起上学时苏严生的那张面庞,以及他站在偌大的办公室里,对着满年级的代课老师,那副公开恋爱还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模样。
毕竟时间过去的太长,江楚已然忘记他们是怎么开始这段早恋的,只依稀记得,她穿着黄色的棉布裙在语文老师的授意下,磕磕巴巴的读完了自己写的一篇作文,然后在放学的路上,每天有默契的跟在他身后回家的苏严生,一声不吭的走到了她身旁,牵起了她的手。
她没有丝毫挣脱,从第一次见到苏严生,再到班里每次的无意邂逅,她都觉得,有种亲密的磁场不言而喻。所以,往后很长的时间里,班里所有的同学都在诧异,对谁都极进客气却保持距离的苏严生,唯独对江楚楚特别在意,江楚楚的习题、江楚楚的卷子、江楚楚放在音乐教室里的鞋套、江楚楚的书桌。以至于第一次期中考试,破天荒理科差的江楚楚,物理单科竟然考到了94分,连平时一向和气宽厚的班主任沈云波都惊动了,他只有一个想法,江楚楚铁定是做了弊。
成绩榜下来得那天下午,江楚楚被单独叫到了办公室里,江楚楚一向内敛害羞,不善言辞,看着坐了一屋子的老师,更是紧张的手心直冒冷汗,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实情,可是她怕说出来,会连累苏严生。还好刚才是下午活动时间,苏严生出门踢球并不在教室。
“楚楚,你是个挺好的姑娘,老师知道你偏科严重,也从来没怪过你,反正高二就文理分科了,你有可以选择的余地,只是你现在这样做,太让老师失望了”,沈云波一脸怒气未消,其实与他而言,更多的是失望。此时,隔壁桌的女老师吴淼走了过来,一只胳膊亲切的搭在了江楚楚的肩上,轻轻的拍了下,似是鼓励,又是肯定,“沈老师,你再调查调查,楚楚这姑娘我最清楚,她文章写的那么好,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好好和她讲,别冤枉了她”。
“我也不想相信,那楚楚,你自己说,有没有抄袭同学或者作弊,老师不会随便冤枉一个好同学,关键你连做题的思路都和别人一样,我能不怀疑么?”“你老实交待,老师也宽大处理,念你是初犯”。
江楚楚很想一股脑儿全说了去,可是,又害怕本来就敏感男女同学关系的班主任再误会什么,牵连到苏严生,心里越发着急,嘴里却始终蹦不出一个字。好吧,索性认了,抄袭就抄袭了,总比供出帮助自己的人要好。这样想着心里也打定了主意,“老师,是我不好,是我......”
“老师,楚楚没有抄袭,是我每天放学,趁着她办板报的时间给她补得课”,江楚楚一转身,看见已经箭步奔来的苏严生,手里还抱着足球,一头的汗水沿着脸颊边不停的往下流。
原来,江楚一出教室,苏严生的同桌便跟着跑了出去,看到沈老师一脸阴沉,便飞也似地跑到了操场上告诉了苏严生,“严生、严生,你的心上人被班主任找去挨训了,快去英雄救美啊”,他嗓门极高,又偏偏一遍遍喊着,苏严生从远处也听得分外清楚,高年级的队友们听见叫声,也起哄似的吹起口哨,打趣起苏严生。
苏严生急忙小跑到操场边,一把用手堵住了赵宾的嘴,“你恨不得给我全校广播一下是不是,怎么了,楚楚怎么了,”
“下午物理成绩一发,陈老师就和老沈阴阳怪气的教室里转了一圈,还指着成绩单说不对,那会江楚楚去倒垃圾了没赶上,回来就被叫走了。”赵宾气喘吁吁的说到,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环节给这位靠谱加仗义的同桌,然而他依旧没在苏严生那张风清云淡的脸上捕捉到所谓紧张的神情。
他依旧一副上台演讲似的沉着表情迈开步子跑了起来。赵宾笑着自言自语道,“不信你能不着急,撒丫跑的跟兔子似的”。
这边教师办公室里,依旧一派肃静的氛围,别看这些个老师平时一副正襟端坐、为人师表的模样,到底也不过是师大毕业四五年的高材生,突然撞见这样英雄救美的场景,还不都屏息凝气,欲知下事如何的好奇状。
沈云波没成想竟然引来了苏严生,他心里本想,顶多江楚楚也就是抄袭,可如今这发展态势,他还有点不好往下开展了。正当他一脸无所适从,想着后话的时刻,苏严生却开口了。
“沈老师,你别为难楚楚,我喜欢她,想和她光明正大的谈朋友,帮助她解决偏科的问题,然后一起考个好大学,您觉得这样可以么?”苏严生话音刚落,满室却充盈起不间断的笑声和时不时发出的掌声。
江楚楚早就害臊的将头低的不能再低,她不敢看、也看不见苏严生当时的模样。后来,喜欢她的吴老师告诉她,“你都不知道严生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倒有种革命英豪发表抗日讲说的凛然架势”。沈云波一头雾水,又被这似支持似鼓励的笑声弄的狼藉万分,他是个简单的工科男,木讷呆笨,29岁的人了连个老婆都没讨上,结果对面这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却公然叫嚣,要在这上学的年纪,公开的谈恋爱。
他有点生气有点讶异更多的也有一种欣赏,那种纯男人对峙间的一种欣赏,他心里踌躇到,“哼,是条汉子,大大方方的有什么不好,两个好孩子又能共同进步,虽然方式出格点,只要行为受约束,又有什么关系。”只是面上对着那么多其他班的老师,还是要端起班主任的架子来,“你要清楚你们这个年纪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公然叫嚣要谈恋爱,成什么体统,你别以为你学习好,就可以任意妄为。”
楚楚难寻(二)话说到这个份上,江楚楚哪还能站立得住,只恨不得赶紧有地缝能钻进去。她只知道,此刻所有老师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这里,她真想穿个魔法世界里的隐形斗篷,就这么突然间的消逝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两个男人的对话还在继续,她却有些头脑发懵的、耳边嗡嗡声不停作响。
“老师,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行差踏错半步,我就是想在您这讨个好学生的权利,您可以理解为正大光明谈恋爱,也可以把它看做,“一对一”帮扶学习最特殊的一种方式。苏严生吐字清晰、有理有据,沈云波最可气的是他完全没有一丝乞求、告饶、讨价还价般商量似的语气,倒像是两个商人,铺平桌子,摊开条件,只等彼此商榷好条件,然后一锤定音似的在合同上签字般,程序清晰、步骤合理。
还是温柔的吴老师在旁边打了圆场,“好了,沈老师,两个都挺优秀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换种方式管理,再说,成绩是板上钉钉又不会跑的,说明真的有效果。”
沈云波心里最后的那点怒气,也被吴淼的说合给清除了,这时候他抬起头才看见一旁,脑袋都快耷拉到地上,脸红脖子红的江楚,他想再臊一臊苏严生,好挽回点他做老师的尊严,“光听这小子发表声明了,苏严生你问过人家楚楚没,愿意做你女朋友么,楚楚你当着老师的面说,别怕。”
沈云波想,江楚楚一向内敛,即使郎情妾意,也绝对开不了口,他一定要给这小马奔腾的少年将上一军,意气风发不该用在这个场合。他看着江楚楚,一副胜券在握、洋洋得意的样子。
谁知在这个时候,江楚楚却开了口,一张瓜子小脸涨得满面通红,声音虽小,却清晰听见,她也同苏严生般坚定的回答道,“老师,我愿意,我一定不会也不敢辜负你们的期望,一定取得好成绩。”
大办公室里又是笑声四起,苏严生也使劲抿起嘴,不让满脸的笑意肆意绽放开来,他知道,他俩这样干,老沈火很大。沈云波看着满屋子渐显得民意,知道逼问下去一点意义可无,既然如此,何不像吴老师一样,做个宽容温和的好人呢,他抬头招呼苏严生,“去吧,长江后浪推前浪,已经把老师拍死在沙滩上了,最好你不要以后为人师表,再碰到你这样难缠的学生。去吧,带着你的小女朋友出去吧,老师不赞许但也不批评,你们俩一定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话语说罢,苏严生认认真真的向沈云波鞠了个躬,用肩膀倒了倒一旁呆滞半天的江楚楚,一齐出了办公室的门。
江楚楚走在楼道里,看着身旁正在如临大赦、认真卸掉护腕的苏严生,满腹的话语却一句也倒不出来,她怎么会想到,一向低调严谨、话语不多的苏严生,怎么敢为了她,这样跟老师公然对峙。并且,得以在一屋子老师手里全身而退,她对苏严生第一次,除了满满的青春期的仰慕,多了一份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爱意。
窗外的阳光肆溢进来,照的苏严生熠熠生辉。正当楚楚看呆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过身来,满面笑意的伸出手来对着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苏严生的女朋友,以后请多多指教。”
苏严生才不会想到,这一幕永远刻在了江楚的心里,即使后来她草率的结婚嫁人,她也再没把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放到过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