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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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从警局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几份文件。外面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如此毒辣。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在头脑晕眩的几秒中他才想起很久没见到明晃晃的阳光。
站在路边，北城眯着眼睛朝天空看了很久，然后右手伸进裤兜里摸出玫红色钱包，女式，是苏眠专门挑的。苏眠一直觉得北城本身过于阴郁，于是就把他价值不菲的黑色钱包丢进了厨房的垃圾桶。他不记得里面有什么被一起丢掉。
先生，去哪？
车门打开，北城跨进去，看见司机转过身盯着他。
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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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浅看着电梯平面上自己的脸。前不久贴在上面的木板现在已经取掉了，在光滑的电梯平面里，苏浅抚摸自己的脸，一寸一寸抚摸过去，她听见手指划过皮肤时发出的轻微声音，还有里面血液流动的细腻摩擦。然后电梯门打开，她抬头看了看指示灯，走出去。
苏浅站在门口理了理衣服，然后对着大门喊：喂，我回来了，快开门！
等了几分钟之后，大门依旧一动不动。苏浅缓缓吐出一口气，一脚踹在门口。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一切静了下来。隔壁刚走出来的大妈停在原地。
苏小姐，你回来了啊？
嗯，是啊，苏浅微笑着说。然后从包里拿出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去。
“黎落，我很想你，我回来了，你快回来吧。”苏浅按掉off键，高兴地拉开窗帘。整个房间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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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苏眠很久没回来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有人告诉我以前我一有什么事，她都会第一时间跑来找我。这一次我在里面呆了好久，警卫总会问我你女朋友还没有来接你啊?”
北城坐在座位上，看见车镜里自己的脸。上面长满胡渣，神情疲惫。苏眠在的时候，胡子刚一冒出来总会缠着他剃掉。她说只有没人管的流浪汉才满脸胡渣。
前面右转就可以了。
好，没问题。
北城站在家门口的时候看见门上的鞋印，紫荆花形状。然后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去。在黑色的大门无声关上的瞬间，他手里的文件滑落下来，掉在地上散出巨大的白色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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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台上的薰衣草已经枯掉了。苏浅拿着水壶把半壶水全部倒进花盆，已经干裂的土壤迅速湿润起来。很久以前苏浅送给黎落一盆薰衣草，是夏天，她春天时在一家花店看见它，养到开花就送给了黎落。不过后来不知道从哪里跑来一只野猫，把花盆撞到摔下了阳台。隔了很久她才知道。
苏浅从房间里拿出一袋种子埋在空盆里。
“也许等薰衣草再开花的时候，黎落就回来了。不过我不知道黎落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开了几次花，或者在开花之前就已经死掉”
最近天气很热，苏浅站在阳台向楼底看。不远处的湖泊水已经溢满，几分钟前还露着浅滩。风很大，划过脸上感觉疼痛，空气里的咸湿气味顺着风侵蚀到很远。不知道人掉下去会怎么样，所有血液瞬间凝固再突然全部炸裂喷涌出来？就像那盆薰衣草？薰衣草没有红色血液。
“黎落，我种了你最喜欢的薰衣草，应该不久就会发芽，等到你回来的时候站在楼下也许就可以看见非常美丽的花了。”
“手机电量不足，请连接充电器”
苏浅看了看屏幕，关掉手机，走到客厅从桌上拿起充电器。茶几的颜色是白色的，是黎落出差时在一家家具店看中的，费了不少功夫才弄回来。大理石桌面，光源能从中间穿透。苏浅俯身贴着桌面，看见上面自己的影子。她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说：你看你，好端端的哭什么苦？把桌面都弄脏了，什么？想黎落？他又不是不会回来了，你现在多丑啊，小心他回来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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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站在镜子前时，看见一个玻璃缸，里面装着土壤和陶瓷碎片。绿色的陶瓷碎片，黄色的土壤，这是以前苏眠送给他的，里面原本种着薰衣草。那时候正开着很漂亮的花，星星点点的紫色，缠满柔嫩的枝条。
“我很喜欢薰衣草，薰衣草的花语是—等待爱情的奇迹。苏眠用的洗衣液，沐浴露，还有放在房间角落的固体清新剂都是薰衣草气味，和我一样。听说普罗旺斯长满了薰衣草，苏眠很喜欢那里，还说等我们结婚要去那里度蜜月，回来时要带很多种子，在以后的房子周围都种满。”
北城觉得等到苏眠回来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有很多种子，于是开心的笑了，像苏眠一样，露出好看的牙齿。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这就对了嘛，笑的多好看，免得苏眠说你阴气太重，快把乱糟糟的胡子收拾干净，都快长成灌木丛了，流浪汉！
白色的泡沫在脸上迅速膨胀、破裂。洗漱台上躺着一条银质项链，项坠是四叶草。这是他在苏眠十九岁生日送给她的。四叶草象征幸运。可能是苏眠洗澡时取下来忘记戴上。北城把沾满泡沫的手伸到水龙头下冲了冲，然后小心地拿起项链，缠在手腕上。
“她从来没有把它取下来过，她说这是你送给我的幸运，如果取下来不就连同幸运一起拿掉了吗。我一直觉得苏眠是不幸的，她遇见了我。我是她的劫。就算是我送她四叶草项链，也没能把幸运带给她。”
“其实我真的很想哭，就像曾经苏眠一样。原来眼泪让人那么难受，我突然觉得很难过，从心脏到喉咙顶端，像是一条奔涌汹涌河水的甬道，刮着凛冽的风。”
楼下拐弯处新开了一家小超市，24小时营业。他很喜欢这种超市，明亮灯光在浓黑夜色里显得特别温情。然后他可以买一罐啤酒，坐在厚实透明玻璃门外的椅子上，看整个四周稀疏的灯火。偶尔会有车驶过，灯光由远及近，最后连同轰鸣的引擎声消失在黑暗尽头。
“苏眠喜欢夜晚逛街，每次都是凌晨。路过灯火通明的超市时，总会缠着我买四元一支的冰淇淋，一人一个。有时候坐在超市外面的椅子上，她会天真的像个孩子一样伸出手指去数亮着的灯盏。有时候走很长的路，穿过两边立满路灯的香樟道路。她说，抬头去看那些暖黄色的灯光，在很安静的夜里。从下面走过，会有万众瞩目的错觉，仿佛她是世界的焦点，满足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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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市很拥挤，走在人群里胸腔涌满孤独。那些在面前不断变化的面孔，陌生的没有丝毫温度。某一时刻停下来站在人群里，我能想象出从高空俯瞰，林立的冰冷建筑，纵横交错的道路，如光穿行的人潮，还有淹没在里面姿势停滞的我。如同刻意拉长光线慢放的电影镜头，缓慢而深刻的孤独感。”
“我想我老了，经不起太多太大的起起落落，经不起黎落突然的消失，明明他的一切在我的身边，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清晰的毫发毕现。”
苏浅开门出去的时候，看见隔壁大妈家的大门挂着白色的纸花。
电梯门打开，苏浅走进去，突然觉得寒冷。
苏浅看着镜面自己轻微扭曲的脸，从眉毛、眼睛、鼻子、紧闭的嘴唇，直到高高凸起的锁骨。四叶草项坠的银质项链在柔软的白色光亮中，闪着光，像极夜晚月光流泻的宁静湖泊，安宁温润。她伸出手抚摸项坠，颈间的肌肤在接触到冰凉的温度时，骤然收缩。
从电梯跨出来，苏浅从包里摸出手机，黑色的屏幕里，头顶的灯发出晃眼惨白的光，在空气里凝成一团光晕。
“现在是晚上9:43分，我刚出电梯，大厅里空荡荡的，平日里值班的门卫不知道跑去哪里了。黎落，快点回来，可以吗？”
夜晚的空气笼着水汽，覆在皮肤细小的绒毛上，然后慢慢渗入皮肤，会感觉冰冷。听说这个季节的夜晚，在长满树木和草丛的地方，会有一大群一大群的萤火虫，整夜整夜的飞行游荡，很像晴朗夜晚闪闪发光的巨大银河。有一次黎落从乡下带回一个盒子，在凌晨叫醒她，房间里弥漫光点在空气里浮游。
“我记得那个盒子，蓝色的布料，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花。他喜欢这种质地棉布和亚麻。他在夏天穿单排纽扣的浅色亚麻衬衫，宽松的棉质布料裤子。冬天穿大而软和的棉袄。”
在一个偏僻的巷子里，有一家老店，里面全是亚麻和棉布服饰，有的带有少数名族风格。苏浅走到巷口，屋子里还亮着灯，光从雕花镂空的窗户和门框照耀出来，在浑浊的老巷里被抽走了时间。苏浅在店里选了一件浅蓝色亚麻上衣，男式，v字领口有两颗螺纹状小纽扣。
她把它挂在黎落的衣柜里。
“我想要一片很大很大的土地，可以在上面的地表中心建一座房子，里面有我所深爱的你，和冒着热气的咖啡。它的周围一定要种很多很多的薰衣草，在冗长季节里编织一张很长很大的网，我可以躺在上面，幸福的死掉。”
“房子里除了你和咖啡以外，还要很一个很大很大的房间，里面有铺着蓝色床单的床，最要的是要有特别漂亮的衣橱”
“我会死的，无论如何都在你之前，所以我要为你准备好所有的衣服，你就在房子的窗台上看着我躺在花丛里幸福的死掉就可以了。”
“黎落，我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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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苏眠。苏醒的苏，安眠的眠。”
北城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粘稠的薰衣草味散开。径直走进卧室，划开衣柜的时候，余光瞥见蓝色布料包裹的木盒。北城把盒子拿起来看了一会儿，慢慢打开，四叶草项链孤零零的躺在偌大的空间。“啪”北城合掉木盒，从拥挤的衣杆上取下一件棉质衣服。
晚上的城市比白天清澈，北城觉得。楼下拐弯处超市的灯依旧亮着，依然偶尔会有一两辆汽车打着车灯驶过。北城抬起手臂看了眼手表，短而纤细的时针卡在1和2之间。有萨斯管嘶哑低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直传向没有光的黑夜深处。
北城看向不远处长满香樟的道路，慢慢走过去。走在一半的时候，灯全灭了，无声无息的。头顶蔓延开来的树叶窸窸窣窣的轻微晃动。他抬起头，有一小块一小块的月光不断变幻。
今晚的月亮好亮。
北城伸手摸了摸脸颊，有刺手的触感。他想起苏眠的手，掌心有清晰分明的纹路，生命线挨着手指的那端有一颗很小的痣。苏眠总是用手背蹭北城冒出胡茬的脸颊，认真的说，手好痛，快去修掉。然后他会抓住她的手使劲的往自己脸上蹭几下，说，赶紧多蹭几下，呆会就没机会了啊。苏眠不高兴的说，什么啊，对了，你看我这里有一颗痣，你看嘛，说着把手伸到北城眼前。你看，就在这里，在生命线上半部分，这是不是预示着我下半辈子会“夭折”啊？
“很多人说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每个人的一生走什么样的路，看见什么样的风景，遇见什么样的人都是按照冥冥之中既定的轨迹运行。用我一个不喜欢的词语概括，大概就是所谓的宿命。我一直不信命，苏眠却不是。她总说右手掌生命线上的那颗痣是她命中注定的劫，无论能不能逃过都是必定会经历的，只是结果未知而已。”
嗯，也许真的只是结果未知而已…
走到香樟尽头时，北城转过身望身后的道路。绵延葱郁的香樟，仿佛是时光隧道，穿过去就可以去到另一个世界。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可以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北城想，这个时候那里会是白天还是和他所处的空间一样，黑暗肆虐，再或者是不会更替无止境的白昼或黑夜。
我想过你的世界，有一望无际的白，有温柔而绵长的风，还有在薄雾里的清冷日光。
我一直一直很想你
一直一直
一直一直
一直一直
当作你还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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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落:请问这盆薰衣草怎么卖?
店员：不好意思，先生，这盆已经有人买了
黎落:还有吗？
店员：没有
店员:小姐，付款凭证给我一下，花在这里
苏眠:谢谢
“2009年7月，我和苏眠在和平区滨江道独山路的西开教堂附近发生车祸。苏眠在车祸中烧伤脸部，左脸毁容。我脑部受伤，患暂时性失忆症”
“2010年2月，苏眠出院，改名苏浅”
“2010年3月，苏眠来医院告诉我，我是北城，喜欢她的姐姐苏眠，她叫苏浅”
“2012年8月，苏眠跳楼自杀”
“2013年3月，我因酗酒驾驶撞人，被拘禁”
“2013年6月，我被释放，同时收到一份身份证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