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来

不过是一张略显老式的国字脸，较高的额，两道柳叶眉轻轻一描，两汪水晶般的大眼睛明亮的闪，并不挺拔的鼻，如一道清浅划过却也留下了横迹，蜜桃般的小嘴，一个大家并不觉得好看的美人沟下巴。这样一副过时的脸，完完整整的安在了张兮兮这儿。

“你说林青霞漂亮不？”张兮兮张大眼睛，略带期待的乞求。

“林青霞，年青时候挺漂亮，至少电视上看着就是一大美人。”

“那你说她现在呢？”

“现在，我看..."。张兮兮的妈妈边往脸上抹厚厚的一层粉底液，边看着镜子里那张已经松弛了肌肤的脸突然停了下来。

大概，张兮兮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位仍旧精雕且不厌其烦细琢的刚跨步40的女士，就在回答她的那么一霎那，瞧见镜子里的自己，同样失去了年轻的脸庞，心里那一片曾几何时还新绿的草地和神秘美丽的星空被遗失了似的，一切似真似假刹那彷徨，原本她还想继续往下说些什么，可是又该说些什么呢？

这位鱼琴女士在亲朋好友以及插肩而过的路人眼里都是细致的，美好的样子。在张兮兮的眼里，她的母亲鱼琴也绝对算是个现代的美人，比起张兮兮的那张国字脸好像永远不过时。鱼琴虽然肌肤开始有些松弛，但同样看似轻描淡写的眉，却如工笔画一般由天人一笔一笔细心描出，眉下镶着一双瑞凤眼，眼尾时常优雅的微微上翘，似笑非笑，眼有眼光流而不动，就光是看谁一眼，任谁也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吧。接着是挺拔的鼻梁，使得五官如山间阳光般明朗而俊逸，薄薄的嘴唇，在镜子前自己也会忍不住用指尖轻轻触碰，因此鱼琴涂抹嘴唇，永远是用手轻轻抹过。她的下巴小而尖，若是和她面对面你会不自主的想将这张细致美丽的脸孔轻捧于掌间，小心翼翼地呵护爱惜。

可是偏偏有人就是不懂的爱惜这样的脸孔，甚至看都懒得看一眼，便撒手离去，永远没在回来。因此张兮兮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唯一一张仅存的照片也因为时间这个无情的审判官打上了许多模糊的印迹。

谁说这一切已成印好的天书，等着众人诵读？

鱼琴收到她的丈夫张冰吉托友人带回来的第一封信时，她还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即使不用涂涂抹抹依然美好。来信了，终于来信了，他也是想着惦着记着我们母女的。鱼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撕心的难受，小心翼翼拿着信，如跨越万水翻过千山般来到正在学习的女儿张兮兮旁边。

“张兮兮，你爸爸来信了。”梦中呓语般吐出了这句话。

爸爸？写信？给我吗？张兮兮还没回过神来，7岁的她不记得爸爸的模样了，但又隐约能从脑海中收集出那个男人的一些片段，她记得他总是在她现在学习的桌上写字，可是奶奶都说爸爸去世了，所以大家都不要她和她妈妈了。

鱼琴拆开信，慢慢读给当时识字不多的小女孩兮兮。

琴：
见信如见人，不知道远在千里的你和女儿以及妈妈大哥一家是否还好，甚是挂恋。
船上的日子很苦，比梦境更残酷一些。但每每看到从海岸线新升起的太阳，船只在波光粼粼中游着荡着，我的心就开始生出欢喜，暖意便胜过了身体发肤的疼痛。到了夜晚，海面上看看夜空，看看明亮的月亮，看看众多亮起的繁星，我又更加思恋起你和兮兮了。
回程的日子还没有确定，这一趟出船比原计划要久一些，转眼都和你们分别一年了，我盼望着能早日回到家中，见到你和女儿，现在的这些苦难比起和你们相聚又有什么呢？我一定是能扛过去的，因为我爱你，我爱我们的女儿。
也想到，我不在家的日子，你们母女肯定有诸多不便之处，一个幸福容易的家还是需要男人的，为此，如果有什么需要，您一定不要逞强，可以去找我们离我们最近的大哥，以及我爸妈，他们爱我，也一定会爱你们，帮助你们，相信我！
好好照顾自己和我们的女儿。
（第二页）
给鱼琴
所有的思恋和担心就如一颗小小的种子，在合适的环境会发芽，变成一棵树，结上一树花。
时间闹腾得不肯停在当前，总能在容器即将装满的时候，从缺的那个角溢出。不断不断地用各种情绪来弥补空缺，再用空缺来填补时间，回头发现只剩下空空落落的时间。
刚从夏天走过来，发现现在即使躺下看星空已然找不到以前熟悉和殷切的感觉。本来是不想写任何关于这之列的东西的。昨天，我在岸上看到了很多转身。
我的疑心又汹涌了，如同犯了酒瘾喝醉了还发酒疯的醉汉，不挑时间的躺在某地就入眠。无规矩可言。清晨，或者不是清晨，沉睡醒来，强抬起可以被月光刺痛的眼皮。朦胧中，一个恍惚的影子，透过眼帘。我想要知道一些答案。可是没有回应。而我越看不清，越是奋力去看。眼皮沉得如同灌了铅。猛地伸出手指架起眼皮，依旧被冷相的月光刺得忍不住流下眼泪。影子。影子呢?影子不见了。我那么努力试图去了解的影子，居然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就消失了。你此刻该是什么样子？脑海里，如同黑白电影的片段不断闪现，一丝一毫都没有落下。我是怎么了，我想知道，可就是找不到。
琴，我想我是太想你了罢。
——爱你们的张冰吉

泪水早已经夺眶而出，心里猛虎脱缰般狂奔起，年纪尚小的兮兮不明白为何，自己也双眼浸满热而咸的泪水。但是她听懂了，爸爸还回不来，爸爸一定会回来。

“妈妈，我们去找大叔和奶奶他们吗？”兮兮天真的问道。

找？找他们？鱼琴眼角滑落的热泪变的冰而冷，世间都在追求烟火气，盼望一家老小围于炉边烤着火喝着茶谈天说地，一派幸福美满的模样，而唯独忘了有的烟火只为某个人燃着，那个人在的时候其乐融融，心生欢喜，尚且还能爱屋及乌；鱼琴的丈夫兮兮的爸爸，不过是一年没有消息，她们母女便被赶出了张家。

青苔从小路蔓延到破旧的墙垣，还在滴答着水珠的管道从墙体上肆意横行，兮兮母女俩就住在这里其中一间，残败之外倒是多了几分市井气。

“兮兮，我们也给爸爸写信，让爸爸早点回来，等他回来，我们再去奶奶家好吗？”鱼琴只能如此安慰年幼的兮兮，以及自己。

冰吉：
见信如见人这样的话你怎么写的出来？我要见的是真真实实完完整整的你啊！
你离开的这一年里，我每晚都无法安心的睡去，总是为你提心吊胆，如果不是兮兮尚小，我真真是随你足迹前去寻你了呀。一想到你在外面，定是要遭很多无缘由的罪，我就日日向菩萨祈福，让我为你承担一些也好吧。
兮兮想你想的厉害，我也想你想的厉害。我不知道你此时此刻身在哪里，何时返航，何时才能相见。但是我要你明明白白的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在外请好好照顾好自己，为自己，为兮兮，也算是为我。
也请你要真真的明白我。
生不离，死不弃。
我看到了许多现实中的不离不弃了。
他们的名字我曾经记着。
一直以为的可以恬淡如湖水却始终能够照出幸福的爱情。可是。我们扪心自问。自己能做到如同他们那样么？
我听多了，对于现在这般境遇，应当走一步看一步。甚至是那种极为恩爱的男夫妻，一提及此，就都是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我不断问自己，我这是在巴望谁的幸福呢?我拥有的还不够幸福?还要眼巴巴的忘着他人么？
我不去设想了。因为这可能会碰触到很多谜题。
我想说。
好好珍惜。好好等待。
树上开始开出一树红花。鲜红鲜红。娇艳绚烂。明晃晃地簇成了一簇簇。相依相偎。不离不弃。
——鱼琴

鱼琴写好这封信交给了带信回来的人，日日盼望回信。那个送信的人在几年后回来过，特地来鱼琴这告诉她，她丈夫的那艘船早早失去了联系，他们没有人再见过那船，也没有任何消息，大概，斯人已逝。不忘安慰了鱼琴一番，便离开了，这年兮兮14岁，鱼琴34岁，那之后鱼琴也再也没有见过他。

兮兮15岁的时候，收到了一封没有来信地址的信，信纸上的字迹如天书般印在她的眼里，她记得，她7岁的时候见过，这字迹是那个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的男人的。那天张兮兮觉得上帝给了她一份特别大特别好的礼物。

就这样，兮兮每年生日都会收到一封信，鱼琴每年在兮兮生日前都会对着张冰吉的照片自言自语后，在信纸上写着些什么。

直到方才，她凝视镜子中自己那悄然松弛的肌肤，她才清楚的领会到，时间从眼到嘴要经历太久太久，久到她已经忘了有几天夜里没有梦到他，久到她已经忘了他已经离开多久了，久到她已经等了14年，还等不回来一个人。

“妈，你说你那么漂亮，为什么我却长着一副国子脸呢？”张兮兮自顾自的也没注意到母亲的突然停顿，继续似问非问着。

鱼琴看着镜子一角的张兮兮，一张略显老式的国字脸，较高的额，两道柳叶眉轻轻一描，两汪水晶般的大眼睛明亮的闪，并不挺拔的鼻，如一道清浅划过却也留下了横迹，蜜桃般的小嘴，一个带着俊气的美人沟下巴，这不就是她夜夜梦着念着等着的张冰吉啊！

嘴角微微上扬，一行泪从鱼琴的眼角流下。

此文送给我的朋友岚 希望她爸爸有一天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