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苏东坡
一
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写到: “苏轼最可爱,是在他身为独立自由的农人自谋生活的时候。”
元丰三年刚被贬到黄州的苏轼,肯定不会这么觉得。
天性幽默的他如果听到林语堂这句话,多半会来一句: 来来来,锄头给你,地你来种,这份可爱送你!
黄州那旮瘩在汉口以南三十公里,连十八线的小县城都算不上。小地方房价不高,但苏轼还是穷的买不起房,一开始寄居在定惠院中,天天跟一群和尚吃斋念佛。
苏轼以前不懂持家,“俸入所得,随手辄尽”,属于典型的败家老爷们。
现在穷的叮当响,不得不“痛自节俭”,开始注意家庭理财,关注起白菜萝卜几文钱一斤这样的琐事来。
他自创了一套预算方法,来防止自己做剁手族:每月初取出四千五百文钱来,分成三十份,然后挂到梁上,每天用叉子取下一份作为花销。
馋了想买点肉打打牙祭?得了您呐,今天的一百五十文钱买青菜都已经花完了,明天再说吧!
当然啦,存钱的意识苏轼同志还是没有的。“(钱)用不尽以待宾客”,要是偶尔没花完那该腐败还是腐败。
结果到达黄州第二年的时候,苏轼一家生活越发困难,成了黄州著名的低保户。
那会可没什么精准扶贫,他的朋友马梦得看不过去,帮他申请到了一块荒地供他开垦。
这块地大约五十亩,位于黄州城东的一个山坡上,样子嘛大致是这样的。
这时候的苏轼可不是什么地主,而是真正的农夫,啥活都得自己干。
这块破地荒了很久,遍地都是荆棘瓦砾,加上天时大旱,苏轼同志开垦时真是使出了洪荒之力,“垦辟之劳,筋力殆尽”。
但有了块地,总算是解决了一家人的温饱问题。
作为非著名业余建筑师和木匠,苏轼在开垦之余也没闲着。有一年的冬天,农闲时他在山坡搭建了茅亭,又在亭下建了五间房子。
房子是在下雪天竣工的,他起名为:雪堂。
那年代又没有防晒霜,为了垦荒盖房,苏轼晒的黑不溜秋,脸上像涂了层墨似的。
房子盖好了,自然忍不住向好友嘚瑟一下。写给友人孔平仲的诗里,他这样描述: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棵。
今年乂草盖学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开垦、种田、收割、盖房…苏轼成了地道的农民,他那文人和士大夫的一面似乎渐渐远去,他对这片小山坡的感情越来越深。
不久之后,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别致而带乡土气的称号:东坡居士,有了苏东坡这样一个流传更广远的名字。
应该说,幸好分给他的是城东的坡地,而不是城西的大坑,否则今天我们可能就有了一个叫苏西坑的文豪。
二
苏东坡是不可救药的乐天派。
他本是年少成名,二十一岁初次赴京参加科举考试便名动京师。
文坛领袖社科院院长欧阳修读了他的文章表示要退休,以便让他出人头地;他每出一篇新作,整个文化圈都争相传阅,分分钟十万+,连皇帝都是他的铁杆粉丝。
他交际广泛朋友众多,是那个时代的精英阶层,每日里来往的,不是高官公卿就是名人雅士,口中谈论的,不是家国大事便是诗词歌赋。
皇帝赏识他,同事佩服他,家人朋友以他为荣。这时候的苏轼光彩四射锐气逼人,文坛官场对他来说都是阳关大道。
然后忽然间发生了“乌台诗案”。在因妒生恨导致的莫须有罪名下,苏东坡险些丧命,最后死里逃生,被贬到了黄州。
这时候的苏东坡四十三岁。
人到中年掉入低估,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困顿的连饭都快要吃不上了。换了别人早该一蹶不振,每日里自怨自艾长吁短叹了吧!
苏东坡没有。他深入骨髓的乐观旷达挽救了他。
苏东坡是个到哪里都能够安然享受生活的人。在黄州这个穷苦肮脏的小地方,他开始了另一段传奇人生。
众所周知,苏东坡是出了名的吃货。你瞧,仅仅是他获得独家专利认证的美食就有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豆腐、东坡饼...
就说东坡肉吧,有一次苏东坡与朋友下棋,忘了锅里还炖着肉,下完棋锅都要煮干了。大概是怕被老婆骂,他脑洞大开将错就错,放了大把佐料进去继续慢炖,没成想效果还不错,做成了被后人称为东坡肉的菜。
在自己开垦的土地上,他种上黄桑、小麦,虚心向附近的农民请教种庄稼的事,他从邻居那里移栽树苗,从四川老家托人捎回菜种。
他像个真正的农夫一样辛勤劳作,花费大量精力修建鱼塘、水坝,喝自己酿的酒,吃自己种出来的粮食。
劳而有获,心中欢喜,他这样对朋友写道:
某现在东坡种稻,劳苦之中亦自有其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有朋友拿野菜招待他,他说:“人间有味是清欢”。
过去他峨冠博带,手里捉的是笔杆子,现在他拿的是农具,头上戴的是农民的草帽。
他也不再执着于朝堂上致君尧舜。
到黄州第三年的时候,侍妾朝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苏东坡写了首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三
除了爱吃,苏东坡还爱交朋友,是个典型的话痨。
他有一句话,“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好人”。
朋友眼里,他是个逗比的损友,常挂嘴边的话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
那位帮他申请荒地的马梦得也很穷,苏东坡在日记里写到:我和梦得两人同年同月出生,那个月出生的都是穷鬼,我俩比较呢,梦得更穷一点。
老朋友陈季常去黄州看过他七次。老陈出名的怕老婆,苏东坡写诗调戏他: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
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去承天寺找老朋友张怀民夜嗨,顺手在札记里写下百余字的千古名篇《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
一天晚上,他喝的醉醺醺的,回到家时门都已经关闭了,敲门半天无人答应,他起兴作词一首: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传到太守耳朵里,立刻把太守吓坏了,他还以为苏东坡私自逃走了,赶紧跑去看苏东坡还在不在。
结果发现苏东坡鼾声如雷还在呼呼大睡。
现在到了黄州,他来往最多的朋友,则是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姓古的农夫、划船的渔人……
他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
久旱下雨之后,他和农民一块欢庆:
沛然例赐三尺雨,造化无心恍难测。
……
会当作塘径千步,横断西北遮山泉。
四邻相率助举杵,人人知我囊无钱。
现在他在街上行走,大家都不认识名满天下的苏学士,喝醉酒的人对他东推西搡,他不以为意,反而“自喜渐不为人知”。
苏东坡就是这样一种人,上得了天,也接得了地,能与皇帝侃大山,也能与农民说笑话。
这时候的苏东坡,因祸得福,已然从朝堂之上解脱,从世俗中逃离,他笔下的尖锐、讽刺、严苛被一种醇厚、温和、光辉所取代。
田园生活的淳朴、简单,旷达平和的心境,再加上他那不世出的天才,开始在黄州这个小地方酝酿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然后,他终于到了赤壁。
一个七月的夏夜,苏东坡与好友杨世昌泛舟于江面。
月亮升起来了,挂于东山,江面水雾弥漫,清风徐徐吹来,水光已连成一片。两人便在这白茫茫的江面上,任船漂流,寄蜉蝣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回想千年前赤壁发生的大战,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朋友不胜感慨唏嘘,苏东坡却要看得开的多: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读到《赤壁赋》这样的绝世妙文,林语堂忍不住感慨:仅仅因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别人因妒生恨要害他也不难理解了。
写出《赤壁赋》的苏东坡,已不是过去朝堂上的苏轼;这时候的他,生为文人而远在江湖。
麦田里的苏东坡,率真而不失赤子之心,终于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偶像符号。
苏轼去世后七十年,另一位大诗人陆游来到东坡雪堂。
雪堂的中间是一幅苏东坡的画像,画像上的苏东坡,身着紫袍,头戴黑帽,眼神与笑容里都是超越时空的安宁。
对这位前辈,陆游评价:
千载之下,生气凛然
而今千载过去了,那个贬居黄州的苏东坡,果然穿越时空一般仍然生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