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故事

硬币

2019-03-01  本文已影响22人  饿鬼乔

“来,把药吃了。吃完这点药,明儿早晨一准儿退烧!张嘴,啊!”媳妇把药和热水端到我跟前,跟哄小孩似的让我吃药。

“啊……阿……阿欠!我操,嗓子好特!”我烧得迷迷糊糊,打了个喷嚏,感觉整个身子骨已经散了架,瘫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我就跟沙发这儿睡了,实在是没劲儿动活了!”我哆哆嗦嗦地拿着杯子喝水吃药,“正好还省我的事儿了,就你现在肥成这德行,我还真架不动你!”媳妇一边帮我扶着杯子,一边笑着调侃我,“等着啊,我给你添床厚被子!”

北京今年也不知道招了什么魔,自打入了冬之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穿多厚的衣服也暖和不过来,活生生把哥们儿给冻成重感冒了。这也正常:这么些年我从小职员做到总经理,每次给我开升职会的时候,我都得重新订做更大一号的西服。站着的时候,连脚丫子都看不完全了。“这破体格,等老子养好这场病一定把跟这身膘死磕到底!”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我闭上了眼。却听到老马在敲门:“老于,开门!你个死不喘气儿的自个儿窝宿舍干嘛呢!快给爸爸开门!”我刚想骂回去,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话。只听见他一直在敲门。

“咚咚咚,咚咚咚……”我被敲门声吵醒。原来是个梦,我小心地翻了个身,想起身开门。脸埋在枕头里,突然觉得很舒服,就不想再动了。“老于?嫂子?你们在家吗?”门外喊道。老马?这兄弟自从几年前同学聚会,我可真是再没见过了。真是梦见曹操,曹操就来了。我立马精神了,一个猛子蹦起来,披上大衣去开门。

我打开门,看见老马:他穿的还是那套深黑色的运动服——这套衣服皱皱巴巴的,还是当年刚上大学的时候他买的。这运动裤现在简直穿成了阔腿裤,裤筒上还残留着灰尘。想着冷风往他裤腿里灌的场景,我不禁又打了几个哆嗦。他双手死死地提溜着裤兜,生怕裤子掉下来。修得并不整齐匀称的胡子和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显得这个人十分没有精神。眼角的几道皱纹看着更叫人心疼——他是真的老了。

“兄弟,这大冷天的,你怎么来了?”我疑惑地问着他。

“没事,我来这边药店给我媳妇买感冒药。她已经睡觉了,我就想着好久没剪头发了,顺带来你这儿让你帮我剪剪头发、刮刮胡子。这可是你的拿手手艺!”老马说着,他明显没看出来,我现在精神恍惚的样子。

“真不巧,这两天我也重感冒,没法帮你剃头了。”我说着。“外边冷,你先进来待会吧!”

“好好!我进来。”说着,老马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副鞋套,靠着楼道里的墙,摸着黑麻利地套在了脚上。“你不用这么讲究!”我说,“我们家没这规矩,客人必须穿鞋套,更何况咱俩这关系!”“没事,没事,我习惯了!工地上土大泥多,就怕弄脏你家地板。”老马笑着说,我把门打开让他进来。

“哎呦,老马来了,快坐快坐,我去给你俩倒水喝!”媳妇从屋里出来,看见老马,打了个招呼,就去厨房倒水。

老马进了门,直问我洗手间在哪,就先去洗手间洗了手。他来了,我瞬间精神了不少。可看着他现在这样,真有点心酸:上大学的时候,我们俩是上下铺——大胖子上下铺兄弟。那个年代对胖子的看法可没现在这么尖酸刻薄,白白胖胖的,又吉祥又喜庆,往那一站就让人笑个不停。我们俩在外人面前嘻嘻哈哈的,私底下却是互相嫌弃:

“你说就你这么胖,大半夜的一翻身准得把床板压断,你摔下来摔死是小,还得压死我,让我给你当垫背的!”我对老马说,

“你好意思跟我说这个!就你这堆脂肪,我都怕我摔你身上再给我反弹到地上摔着我!你剪头发可快别收人钱了,剪成个痰桶盖就算了,你拿着这些钱不知道又得买多少好吃的!马无夜草不肥!”老马回击道。

每次他这么说完,我给他剃头的时候,都在他后脑勺上剃上好几个大豁子,让他没脸去社团玩的时候泡妞。

生活跟个养猪场差不多,工作换来一个猪食槽,婚姻又往里面填了一把猪饲料。我是越来越胖,可老马却往大竹竿的方向发展,一去不复返了。

媳妇把水端出来,帮我把大衣裹上,叮嘱我早点睡觉。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水,透过卫生间的门,看着那个干瘦的影子。

老马出来了,我给他腾了个位置让他坐下,他拍了拍屁股,手扶着沙发坐了下去。他没脱外套,两只手套在袖子里,低着头,头发也耷拉了下来,挡住了脸。

“把外套脱了吧,屋里怪热的!到我这里这么拘束干嘛!”我说道,“哎!哎!”老马笨拙地脱外套,一只袖子却和胳膊搅和在了一起,怎么也脱不下来。我帮他托着另一只袖子,让他把外套磕磕绊绊地脱下来。“这么多年了怎么还穿着这套衣服呢?”我问,“这衣服还挺新的,能穿就多穿段日子。穿上这衣服,总觉得自己年轻!”老马回答道,“那你干吗不买条腰带呢?”“腰带捆在运动裤上多不搭调!花那么些钱找难看?”

这外套兜浅,老马刚脱下来,准备把外套叠起来,一枚一块钱硬币就掉到了地板上。

我笑着说:“在你身上看见这玩意儿可真亲切,这么多年了你还随身带着!”,“习惯了,这硬币放兜里总觉得安心,能当个护身符!”老马挠了挠头,笑着说。

老马这人有一毛病——不能说毛病,这毕竟是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地实验过的方法:干什么事,总喜欢拿着这枚硬币出来,高高地抛向天空,静静地等待着地心引力对这枚硬币的审判——同时也是对自己的审判。硬币朝向正面,他就去做这件事;硬币朝向反面,他就不去做。这法子他用了好多次:决定去锻炼还是不去锻炼,他用的是这法子;决定去喝酒还是不去喝酒,他用的是这法子;自己想泡的妞被别人下手了,决定去竞争还是不去竞争,他用的还是这法子。

实际上我顶烦这种做法——要么就努力做放胆干,要么就什么事都不做好好享受生活。他这么一弄,折腾的跟个四不像似的。只要他这么干一次,我就把那枚硬币偷出来,给自己买两包干脆面吃:你有钱搞这个封建迷信,还不如让我过了嘴瘾。每次他也不跟我生气,就是笑笑。用他的话说,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了的:命中注定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是得不到了。跟着大多数人的想法走,可能并不适合自己。

“当年我不知道吃了多少袋干脆面呢!”我喝了一口水,摇着头笑道,“是啊!要不然你现在比以前还胖呢!”老马也放松下来,开起了我的玩笑,“当年我在你小子身上花的钱比在我媳妇身上还多!不过你当年还说我迷信,你现在不也带上佛珠,天天烧香拜佛了?我一进屋就闻见一股淡淡的禅香味!”老马笑着说道。

我没说话,挤出点笑看着他。这么些年为了报个平安、升职多赚点钱,不知道为了我家这尊观音菩萨花了多少钱。不过倒还好,虽然我还是对佛门哲学一窍不通,初一十五也照样吃肉,但我和媳妇还是顺顺利利的。可能是我肯花香火钱显得我比较虔诚吧。但菩萨再神通广大,也保不了我不生病。这几年每年入冬都得生一次病,都成了年常了。

老马放松了很多,我们俩就开始聊以前的大学生活。聊到他当年追过的那个妹子:听说她现在嫁了个富翁,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老马微微一笑,“幸亏当年那枚硬币掉下来是反面,要不然就算当时把她抢到手也得失去她!”聊到当年的食堂饭是怎么怎么便宜,当年的操场是怎么怎么破,当年的图书馆是怎么怎么大——还有图书馆门口的那棵大槐树。一到季节,槐花的香味就飘荡在整个校园里。

“当年那棵大槐树真大,底下的绿茵也真教人舒服!”我说,“是舒服,夏天太凉了。”老马说道。

我们宿舍八兄弟的点点滴滴中都有这棵大槐树的影子:上大学的第一天,谁也不跟谁说话,大家各自干各自的事。我们宿舍的老大觉得这气氛太尴尬,就带着我们八个大老爷们在校园里瞎转。后来走累了,又不想回宿舍,就找到这棵大槐树:八个人围成一个圈,背靠着大树坐下。那时候,晚上还能看见星星。我们这么坐着,一边瞎掰着星座一边瞎扯着其他的淡:按现在的眼光看,这简直就是八个同性恋的相亲大会,两两配对找到自己想要的人。后来闲得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在这棵树下乘凉,顺带看看图书馆门口经过的美女,评头论足一番。

“你看这美女,长得真好看!怎么就找了这么丑一男的!”老马跟我掰扯着。

“兴许是因为这男的聪明?有钱?或者XXXX比较XX?”我笑着说。“看来图书馆是个搞对象的好地方。我最起码得多往图书馆跑跑啊!有艳遇的机会还能学习,多好!”老马说着,也沉浸到自己的想象中了。

“后来我也没往图书馆多跑,也没找到对象。都怪你给我剃的那堆大豁子!”老马说着,喝了口水,只是笑了笑。我知道,他根本不会去学习,他要是去图书馆,也只是为了泡妞。他说他不会跟着大多数人的想法走,这我确实能证明。可他还是犯了糊涂:一是经常陪着他认为比较牛逼的人喝酒吃饭,他觉得这么做,将来能有更多的机会。再说了,其他人也都是这么做的。

第二,就是考研了。

“当年你考研可真是突然,我都没想到!”我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些,说道。

老马没说话,拿起水杯准备喝水,最后又没喝,原封不动地把水杯放在了桌上。

大三那年的四月份,宿舍里面八个人碰面的机会很少了,大家不是忙着考研、忙着找实习就是忙着准备出国。老马本来决定找工作,实习得很顺利。可他觉得上班太累,又想考研了,但自己这几年实在是没学什么东西,考研很可能鸡飞蛋打。

他这心里憋屈的不行,时不时地就开始发脾气。我想着陪他散散心,带他出去转转。我至今还记得那个场景:我陪着他在校园里像僵尸一样地兜兜转转,走到了图书馆的门口。这个季节的下午,太阳却开始任性地辐射着热量炙烤大地,门前的大槐树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图书馆旁边站岗。他像逃难似的,跑到了槐树底下的绿荫,没顾上地上有泥,他就一屁股坐了下去。我凑过去看了看他,只觉得心酸:刚上大学时那天晚上,我们八个人在这片绿荫下扯淡,现在就剩他一个人孤独地靠在那里了。三年前他踌躇满志,想着考个什么成绩、找个什么对象,远没有现在这般不知所措。看身边那么多人都在准备考研,无论是宿舍里面的学霸还是我这样的学渣兄弟。考还是不考?他想,如果这么多人都考研的话,那考研肯定是最佳选择了。虽然话说是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他宁愿相信真理掌握在大多数人手里。从兜里掏出硬币,和往常一样,他还是选择用硬币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跟过去看了一眼,是正面!那就去考吧,反正那么多人都去考,考考也没什么坏处。反正这么多人都考,自己被湮没在人群中,还有点安全感。

“早知道当时就工作了,现在没准和你一样,坐办公室当白领,升个职涨个薪,吃喝不愁,多好!”

我缩了缩身子,把自己裹在大衣里:我总觉得自己很幸运,自己大学也是不学无术,当时也是随大流一样的想法,就开始准备考研了。挺幸运的,我还是考上了,顶着个研究生的名头出来,找工作还容易些。想到这里,我倒在沙发上,手抓着沙发把手,闭上了眼。

“你没事吧?还是不舒服吗?”老马看到我这样,说,“要不我现在回去吧,你早点休息!”老马说。

“没事的,我还好!”我说,“其实你看我现在过得,也就那样啊:虽然一直在升职,但我现在岁数也不小了,再加上我现在这个身体素质,生病是常有的事,干不了几年也就干不动了!就得被更年轻的小伙子们给取代。而且,挣得也就那么回事,到现在我和你嫂子还是不能要孩子:真有了既没精力也没时间带他。”,我顿了顿,说,“还有我现在这个身材,比以前还胖,到老了,还不知道得受多大影响呢!”

“总归还是比我好啊!”老马看着我,笑着摇了摇头。他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水。

“都差不多,都苦,都苦!”我说道,“你觉得我的生活好,可我觉得我的生活也挺苦的。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啊!虽然我不懂佛法,但我就知道一个佛家八苦的,什么生老病死、求之不得的苦,乱七八糟的。反正再怎么折腾,还是个苦字。看开点吧!过得去就行了!”兴许是烧糊涂了,我脑子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怎么安慰老马,就随便扯了两句话。

老马抬起头,手指一直在抠自己的裤子,嘴噗噗地吐这气。看来他很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来。良久又把头低了下去,“算了,不说了,我该走了,时候不早了。兄弟!好好养病,回头我再来看你!”我帮他穿上那件旧外套,给他开了门。他环视了一下客厅,说了声再见,低着头闷声下楼。

我关上门,媳妇从房间里走出来,说:“这么晚了,这大冷的天,他穿得这么点,也真够遭罪的!”

我说:“早点睡吧,明天还得上班。一会我回屋睡!”

我坐在沙发上,却发现老马的硬币落在了桌子上。我把他小心翼翼地塞进口袋里,等着过两天再去买两袋干脆面,实在太想念这种味道了。

我想象着老马回家的样子:他兴许得驼着个背,挡着风往回走。两只手估计是绝对不敢伸出袖子的:风刮在手上跟刀子似的。真希望他能赶紧回到家休息。寒夜受这样的凉,天明了也就暖和了。

我本来想把被子搬回房间,但是眩晕感再次袭来。刚才老马来了太激动,一时忘了病痛的感觉,现在就连本带利地一块找回来了。我盖上被子,把脸埋在枕头里。

“开门啊老于!再不动唤你就肥成猪了,打球去啊!”我又听到老马砸门,叫我出去打球。“我抛个硬币,正面你就给我滚出来!”,“是正面,你给老子滚出来”老马砸门更用力了些。

我也就这么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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