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鲁迅和他的希望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题辞
文 | 霁溪
《野草》中的文章是中学语文课本的常客;这毕竟是一件好坏参半的事情。为了迎合课程大纲,对于文章中各类象征的解读已经成了套路:黑暗的封建旧社会、沉迷富贵荣华的青年、军阀混战给广大人民群众带来的深重灾难。鲁迅在今日仿佛已成一个文化符号,被永远地禁锢在解放前的时代中。
但是,就像文学作品所涵盖的力量不能被封印在一个时代中,鲁迅也不仅仅是有关部门所为期附加上的文化符号。在《野草》中,能更多地看到他的挣扎、迷茫、失望后的坚持。对于鲁迅来说,他一直在竭力去寻找真正的希望,哪怕自己可能无果而返。
何为变革?最朴素的理解,就是在发现社会问题的时候不选择沉默地同流合污,而是在所有人沉睡的时候站起来、告诉大家:这样做是不正确的。势必会有人反对。大多数人都习惯于继续曾经的生活而畏惧改变,因此,人们会说:看,那是个傻子,非要和我们对着干。清醒的人不全是勇敢的。有些人看见了、说出了几声反对意见,声音却如鹅卵石掉到洪流之中一样微不足道,最后也便放弃了。坚持到最后的是真正的勇士;他们不畏惧洪流、不害怕自己声音之微不足道。但他们只是最少数的几个。势必,也就选择了孤独。
孤独之选择不是轻易决定的。《影的告别》中影子对昏睡不醒的人们所说出的独白,或许是鲁迅心境最好的记录。影子不想跟随人彷徨在不明不白的境地之中,宁愿选择在黑暗中徘徊,尽管黑暗与孤独会吞并自己。但影子不是革命烈士,它没有当机立断忍痛吞声地跳入黑暗之中。它的独白便是在剖析自己:我为何要这样决定我的生命?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10)
内心打斗一回合,究竟还是执着的希望占了上风。影自己是害怕消失的,但是对它来说,这件事又是那样诗意:
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和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10)
我能献你什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10)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11)
抛开所有行文技巧、押韵等等,影这个意象便是催人泪下。为了保全自己坚持的信念,不惜自己消失在黑暗之中,最后独身一人远行。鲁迅自言他的作品太黑暗、因唯有“黑暗与虚无”是实有;从这篇文章来看,这更像是他性格中决绝的一面。影子之所以会选择黑暗、虚空,是因为除此之外,剩下的只有它决不愿跟从的事物。与其说是它主动选择了孤独,不如说是它因为向着希望而接受了剩下的附加条件。并且,在它看来,因自己的理想而孤独是一件极为灿烂的事情。这比妥协于糟粕要美丽得多。我想,鲁迅也和这影子一样。
读《野草》时,我常常惊异于鲁迅之没有成为一个隐士。他为什么不像古人一般逃离社会的染缸、到深山中修炼自己呢?答案或许是因为鲁迅与古人的归隐仍有区别。鲁迅所选择的孤独,是在精神上不能被大多数人理解——而他的目标,就是将自己的希望与战争的力量传递下去。即使这一代做不到,也要继续写作。像古人那样保持自己的品行高洁也许根本不在他的计划中;他所想的,或许类似于《复仇》中谈到的“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
这个短语在《复仇》中一共出现四次,分别被用来描绘四个场景:生命最原始的冲动、杀戮的快感、死亡的瞬间、永恒的复仇者。最后的场景是这样的: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鉴赏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19)
初读,这个场景显得有些荒唐可笑。两个对抗者站在旷野之中,做出对抗的准备,却没有任何动作。然后,就是亘古不变。周围聚拢了一圈围观者,骚动不安。从外观上看,外圈的人们极闹,而中心的二人极静。但是,这干枯的两个人何以对应路人们的干枯?当探寻深入,就能感受到与表面完全相反的内心活动:路人们虽是骚动不安,内心中却已无一点波澜、任凭无聊的心境带着他们打发无聊的时光;而中心的两人,虽然表面上是永恒的静止,内心中却是永恒涌动的激情——复仇、欲望、杀、被杀。无论具体是怎样的情感,他们俩是真实存在的、波涛汹涌的。所以,何为“无血的大戮”?私以为是其他所有人用无聊来缓慢杀死自己的过程。
鲁迅不愿意这样的过程。他想活,想让生命飞扬,想告诉别人这生命飞扬的大欢喜。
并不是所有的文章都像一味地指引向前;那充其量是骗人的话。《野草》中的文章常在拷问自己。读起来很沉重,并不让人舒服。
中学课本上对于《风筝》的注解是对于封建家长制度的反抗。这个说法可能在理,却显得过于僵化。文中的我是一个很纠结的形象:曾经将弟弟造风筝的梦想打散,在逐渐成长的过程中才觉察出自己过错。想要道歉,却不知该如何进行;真正道歉时,却只能得到最尴尬的答复。相比于大笔书写自己的歉意、对弟弟的伤害,或是写出一个双方挥泪大团圆的结局,《风筝》更加克制、更加沉重。
但心又不竟坠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坠着,坠着。
……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32)
虽说不愿承认,但是我在初读这篇文章时,心里会想看到更加有戏剧性的东西:心完完全全地悲伤而坠下去、弟弟完全原谅哥哥、矛盾从此化解。但是,这篇文章并不局限于记述兄弟之间的矛盾。鲁迅在此对自己内心的剖析,并不弱于他对于时局的讽刺。他知道这件事情只是淡淡的悲伤,他绝不可能因为不让弟弟放风筝而写出一片大悲的文章来;然而,他也知道自己曾经的作为可能为弟弟带来长时间的煎熬。也许弟弟不记得了,伤害仍然存在,他自己却不能空凭无用的道歉来挽回自己的失误。由此往复,他必定会陷入一个解不开的困境,其中的源头就是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错误。
这个错误却是永远逃不开的。鲁迅深知这件事,所以心才会如此般沉重。读者也能感觉到,因此会觉得读起来很难受。
但是,对于人性的分析也是永远逃不开的。鲁迅作品中的力量在于他对人性的认识——这不仅仅是对社会黑暗的批判、对光明的呼吁。他想让我们拥有“更好的心”,而拥有它的出发点先是对自身错误的认知。从这个角度看,或许这也是所谓“希望”的一个角度。
我一直惊异于鲁迅先生的执着。什么给了他力量?什么让他一路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到头来,可能是他对于希望的深情。《野草》并不是一本黑暗而空虚的册子——很多散文中所隐藏的希望都美得令人动容,而文笔真的仅仅是其中的一个小原因。
他的文字有持续而原始的力量。
当她说出无言的词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震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如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奔腾于无边的荒野。(58)
《颓败线的颤动》读起来竟有一点像Nabokov的“throbs”。一个女性为了自己和孩子的生计而去做暗娼,等到孩子长大后竟被孩子嫌弃、被孙辈咒骂。然后,女性出走。上文的抒情段写于出走之后:女性的身躯虽然“荒废、颓败”,却是“伟大如石像”。伟大的地点,或许是在于她对于生命的挣扎——即使是爬着向前,也没有放弃生命。这样的力量源自于她颤动的身体内部,再逐渐向外辐射,像鱼鳞上的反光、像烈火上沸水。这两个意象都是光彩夺目而转瞬即逝的,是否也隐喻了她心中转瞬即逝而耀眼的希望呢?然而下一段中,这力量马上深沉下去、传播开来,变得像太阳光那样坚定、荒野上的波涛一般深远。希望的力量。
力量之外,鲁迅的文字很有温度。这和他给人的印象似乎并不同。
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8)
不知为何,《秋夜》中的这句话很抓人。前文写完了秋夜的小粉花、窗外的小甲虫,写完了甲虫飞进窗户里,接着,就是这一句对灯罩的描写。平铺直叙,没有一点修辞粉饰。从文学的角度来讲,我想不出它抓人的点;但这句话分明让人看不厌、有味道。想象一个革命文学家,换掉了他在人心中愁眉苦脸的印象,在秋天里换上了一个有雪白波浪纹、猩红栀子花的灯罩。然后在另一个秋夜,看着这个灯罩和上面的小虫子。这个场景是有温度的。《秋夜》中的意象,从小粉花、天空到小虫子,都是被鲁迅先生充满温度地呈现在画面中。这样的细腻,便是深情。
我相信这些意象一定不是他写文章时所运用的手段。它们或许是他生命的一部分;而从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生命中,鲁迅汲取了他的希望。不然,他无以写出这样的句子:
她在冷的空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胡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惨惨地,仍然瑟缩着。(7)
此时的语气像极了一位父亲;他是多么热爱自己的生活啊。
因为热爱,所以深情。《野草》中对希望的抒情,是我读到过最动人的段落: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76)
《淡淡的血痕中》所塑造的猛士就是希望。他挑衅权威,他不在乎千千万万良民们对他的劝告,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的苦痛可以被承担、被改善。这一段书写得是多么深情!猛士的形象在字里行间,能够看到他承担的历史(“废墟和荒坟”)、肩上的责任(“深广和久远的苦痛”)、对于世界的共情(“重叠淤积的凝血”)。他不害怕自己将要面对的孤独、黑暗、彷徨,因为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比不上他对这个世界的深情。这深情让猛士不能继续看着伤痛发生。
或许,这也就是鲁迅的深情、一路支撑他的希望。面对这样的希望,他宁可选择永恒的孤独,也不愿意选择默默无闻地忍受着世人的苦痛。他必须起来反抗——即使是死了,也是曾经反抗过,而不是畏首畏尾地苟活。
用鲁迅在《一觉》中的话结尾吧: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79)
是的,我在《野草》中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