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  |  《故梦》第五十一章

2022-12-08  本文已影响0人  惠子由人_静安

穆远歌感到从鞋底窜出的寒气,以及,犯人们身上污浊的气息。

地牢无疑是让人心生胆寒的地方,穆远歌抬头凝望——这里由一间一间单独的牢房组成,看起来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是小时候玩的某种游戏,搭房子?可是,这里由方块搭成的,是地狱。

她今日穿着肃穆,一身桑蚕丝的黑色长袖连衣裙,除了腰带,再无其他装饰。可就连这身桑蚕丝,仿佛都被地牢晦暗的气息侵染,由内而外散发出黑色的、魔咒一般的气体,穆远歌有些仓皇,这是她从未遇见过的场面,而今日,是母亲孟微擎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势甚至是狠厉的语气命令她:“去看看穆重林,他有话对你说。”

临走,孟微擎又道:“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许中途落跑。”

终于,穆远歌见到了阔别三月的父亲。

虽从小不与父亲太过亲密,因为父亲总是要出门打理蕴虞苏的生意,还有一些必要的与各界大人物的往来,再者,还有大娘一家需要顾及,因此,穆远歌从小,就不与父亲过分亲近。自小,她就是母亲孟微擎带大的——从襁褓婴儿,就是孟微擎抱着从不离手,偶尔孟微擎需要休息,就由螺町来替换。后来听说,她的婴幼儿时期,几乎全是母亲一人打理,那时候的母亲,似乎有一定的产后抑郁,不允许任何人,包括父亲在内的任何人靠近自己。除却町姨和二丫头沉雪,没人能够近的了自己的身。

直至到自己半岁,本早就应该大操大办的一百岁周宴才迟迟召开。因为那时,母亲的产后抑郁才相对恢复大半,终于肯让家里人参与照料那时小小的她。

而再长大,母亲则是一手包揽了她的教育问题。从小她就被送去新式学堂学习西方传过来的新式教育。在家,母亲会督促她每日练字,每日读报、读诗,学习算数和几何,背诵英语单词,结合学堂里的课程复习英语语法,并且专门请了上门的家教老师,据说是惠景国有一定名声地位的老师,来给她教授国画和素描。满十岁那年,母亲送给她一匹纯种马,于是她开始学习骑马和剑术,再之后,还学习了钢琴和长笛。

而这一切学习的陪伴者和指导者,都是母亲孟微擎。

穆远歌不知道,父亲是否在这些方面一窍不通,总之,在她兴致勃勃与父亲分享今日钢琴课所学的新技巧时,父亲极力想表现的煞有兴趣,可是,终究是听了天书,除了赞美女儿很棒以外,说不出一句点评的话语。

可以说,远歌从小就是跟着母亲长大的,无论是陪伴还是教育,母亲孟微擎一手包揽。穆远歌认为,穆家,只有母亲有这个能力,也只有母亲,会对她耐心至此。

虽说她对父亲并无过于明显的任何情绪,或是喜爱,或是漠视,或是憎恶,或是.......都并没有,从小到大,远歌对父亲就知之甚少,两人交往也是寥寥数次。但在穆远歌心里,父亲是个好父亲,因为她撑起了穆家一整个大家庭,而他在闲暇时间,偶尔也会来别院看望自己,和自己哪怕风马牛不相及地聊两句。

可是,此时戴着厚重的脚镣、披散着头发,全身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眼神一半呆滞却又有一半带着一丝似乎可以叫做绝望中燃烧希望的变态渴望的人,真的是穆远歌从小,尊敬爱戴的父亲吗?

这个人,浑身都散发着戾气。

一间小小的牢房,地上还冒着不知从哪来的污水,面前的人就赤脚踩在上面,眼睛钉在她身上,嘴角一丝嘲讽又冷漠的笑。

“怎么,孟微擎让你来看我了?她是良心发现?让女儿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吗?”穆重林开口就是嘲讽与愤怒,穆远歌理解。

自从打鞠宁那里知晓了二十年前大概的事情缘由后,穆远歌基本已经把自己的阵营,划到了母亲那边。无论如何,哪怕眼前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也绝不容原谅这人为了一己私欲杀害了自己的外公外婆并且强行逼迫母亲下嫁。甚至,将外公一生的心血雅笙居占为己有之后,还要灭口当时一心为孟家的忠实仆人张同先生,也就是,宁儿姐的亲生父亲,对,鞠宁是孟微擎给义女改的名字,真正的她,叫张慧宁。这么多年,孟微擎和张慧宁一直苦寻机会、日夜筹谋,就是要让穆重林血债血偿,对,还有他幕后老板王维。这是后话。

也的确,对于穆远歌来说,她现在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父亲是谁,孟微擎认为此刻并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

穆远歌刚及弱冠,匆忙开始了她的青春,如果让她知道她的出生、她一直以为的父亲都是假的,甚至这位她一直声声喊着“爸爸”的人是杀害她真正亲生父亲的凶手,孟微擎觉得,对于她的女儿来说,过于残忍。

于是隐去了苏沐那一段,孟微擎让鞠宁在穆远歌外公外婆的墓前,告诉了穆远歌二十年前的事情。一大部分的事情。

而孟微擎安排今天穆远歌只身一人去地牢,就是要让穆远歌的亲亲父亲亲口告诉她,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让这个始作俑者,亲口告诉面前这个从小没有被阴谋和恨意触碰过的女孩儿,接触到人性最肮脏的一面!而另一个目的,就是在此过后,孟微擎要将穆远歌彻底拉入自己的战营,孟家的外孙女,必须和孟家人站在一起!!

“爸,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您是我父亲,如今跌落谷底,深陷牢狱,我不会因此而觉得有任何开心的感觉。”穆远歌很平静,因为这段时间她接受的信息量太大,大到她必须一夜之间成长,成长到,从一个还在爱吃糖、爱弹钢琴、爱写作,爱把自己的学习成果展示给家长看讨要夸奖的孩子,迅速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能接受丑陋不堪的事实,能抗住至亲之人的背叛,能吞下夹杂着人命的惊天官司。

所以,此刻的穆远歌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只是用她一双漂亮的、继承于亲生父亲苏沐的一双瑞凤眼打量穆重林。

原来,这个心机深沉、下手狠辣,为了金钱权利不顾一切伤天害理的男人,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突然地,有那么一丝快感在穆远歌心里滋生——原来,这个恶魔,也会有疲惫的一天,他脚上的脚镣是枷锁,是束缚他行动、甚至是束缚他那颗恶毒的心的绊脚石,让他整个人只能龟缩在这里,无处可去,无事可做,只能,听天由命。

想到“听天由命”这个词,穆远歌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果然,这刺激到了穆重林。

“穆远歌,你是我女儿!!无论当年发生了什么,无论你怎么理解我和你妈妈的关系,或者!你的外公外婆,唯一改变不了的,你,就是我穆重林的女儿!!这一点,一辈子也不会变!”

穆远歌猜到了她的这声嗤笑会惹恼穆重林,但她还是笑出来了。

不是说,漠视和冷笑是对敌人最好的攻势吗?

看来效果不错。

“爸,不要生气。我没有不承认我是您女儿。这一点,不会变的,我知道。无论您和母亲有多少恩怨纠葛,作为女儿,我始终是您和母亲的女儿。我姓穆,永远姓穆。我是穆重林和孟微擎的女儿。”虽说站在穆远歌的角度这段话的确没有错,但穆远歌承认,这是她稳住穆重林情绪的一步棋。

果然,穆重林气息平稳了下来,重新坐上了犯人的座位上,眼神也不再冒火。

穆远歌适时地停顿了一会儿,她歪过头看那个小方格透进来的阳光,这束阳光,大概是住在这里的犯人,唯一的希望吧?

那么,自己接下来的问题,是否会掐灭穆重林所拥有的这束唯一的光?

穆远歌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洗干净了的苹果,不顾地上的污水,几步过去,蹲到穆重林面前,将苹果递给穆重林,开口是故意为之的缓和:“爸,您喜欢吃的苹果,进这地牢要搜身,我好不容易说通了狱卒,带了一个苹果进来,您解个馋。”

其实,穆重林精明狠厉一辈子,有时也很容易被骗。

比如,在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面前——孟微擎,和另一个他最爱的女人面前——穆远歌。

被一个苹果收买的穆重林,竟从这苹果里吃出了女儿二十年没献出过的孝心。

而,穆远歌不愧是孟微擎的女儿,她立马抓紧了这个时机,开口缓慢又坚定:“爸,我知道,当年您和妈都有错,只是,作为你们的女儿,我认为我有知情权。我,想知道......”一边说,穆远歌一边观察穆重林的表情,见穆重林表情虽紧绷,但并没有狠厉或愤怒,就继续说:“我想知道,当年,外公外婆是怎么去世的。还有,雅笙居.......”

这个答案,穆远歌等了很久。

这期间,穆重林一直在吃那个似乎永远也吃不完的苹果。

那个小方格里的太阳落山了,那个小方格里的月亮升起了。

而,穆重林还在啃那个苹果。

而穆远歌,只是维持着一个端庄不失风度的姿势,静静地看着穆重林。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眼神也是温和无害的,现在,她需要做的就是,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尽量和谐,让穆重林亲口说出当年那些事。

直到,隔壁牢房的犯人打起了呼噜,穆重林的苹果才彻底吃完。

他甚至吞掉了苹果核。

然后他抬起了头,望向面前的穆远歌。

毫无预兆的,穆远歌觉得,此刻的穆重林,比自己刚踏进牢房看到的那个颓唐、肮脏、抑郁的穆重林看起来更加衰老。

穆重林开口,嗓音似乎也老了十岁:“二十年前的惠景国,是本地居民凤洲人的居住地。但野心蓬勃的陆洲人看中惠景国丰富的资源和博大的地盘,于是惠景国首都颂和被陆洲人围攻,陆洲人精明能干,身强体壮,很快把凤洲人打得节节败退。此时,冯立坚就站了出来,也就是你外公的至交,是一名凤洲爱国志士,他带动一群凤洲爱国志士成立了爱国组织“锋扬会”,专门打游击战,并且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且培养出了几名出色的间谍成功刺杀了几个陆洲高官。当时,冯立坚想成立情报网组织,他的首选就是你外公.......”

穆远歌实在惊讶:“外公.....是爱国志士?!还是情报人员?他,那雅笙居呢?他不仅是个商人,那么.....”穆远歌略一思考就通了关节,“所以,雅笙居老板是外公表面的身份,而雅笙居,大概就是他运营情报网的基地,对吗?”

“聪明,孩子。”穆重林接话。

听到这里,穆远歌就几乎被怒气掀开脸上的面具。她按耐住自己,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重点还没有打听到,不要自乱阵脚。

呵,穆重林,居然杀了一名伟大的爱国志士!!

“之后,雅笙居表面做老百姓的生计必需品生意,实际是锋扬会的情报网,你外公手下有不少得力助手。他们不断为凤洲人运送情报,并且筹谋ge        ming资金,支援前线战争。再,之后......”穆重林停顿下来,他一双满布血丝的眼,死死盯住穆远歌,一字一顿:“然后,我就向陆洲的步军统领王维自荐,杀掉孟怀儒,除掉这个过于厉害的对手。我们因为他和他的雅笙居而产生的损失,太大了。”

穆远歌的腿,在黑色长裙下不断地发抖,葱白的指甲壳被她深深刻进肉里,但她依然还在保持面上的平静。原来,原来,外公是这么去世的,是为国捐躯,是被一群侵略者、一群妄图占取惠景国土地和资源的寄生虫害死的,甚至.....甚至.......

穆远歌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么,是你,亲手杀了外公吗?”

穆重林眼睛不再死死盯住穆远歌,而是垂下眼帘看地上的污水,没过多久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是。”

单间牢房里,戴着脚镣的男人颓唐地坐在犯人椅上,平日里风靡大街小巷的蕴虞苏老板的威风,此时,怕是最大的讽刺。

而他的对面,坐着他意识里的,他的女儿。

穆远歌发觉,她的脸僵住了,无法开口说话,无法流泪,无法做出任何表情,甚至无法直视穆重林的眼睛。而耳边巨大的耳鸣声几乎让她耳朵失聪,她的腿,依然在黑色长裙的遮掩下发抖。她试着弯曲手指,可是小拇指却怎么也无法动作,右手形成一个诡异的形状。而她的头部里,似乎开着一台永动机,里面不断重复着穆重林的那句:是。

是,是,是。是他,是自己的父亲,亲手杀害了自己的外公。

尽管这一切她早就听鞠宁转述过一遍,但,她心里有,并且有很多侥幸——或许是母亲和宁儿姐多年误会?或许父亲会给一个否定答案??!

呵 ,原来,不愿相信事实的,只有自己。

傻子,只有自己。

甚至到如今,她还待在这个杀人凶手的面前,祈祷最后一丝侥幸——“那么,外婆呢?也是你下的手?”

穆重林干涸的嗓子再开口发出比乌鸦还难听的声音:“杨尘礼是孟怀儒的秘书长,我们原本是要一起除掉的,但中间有消息走漏,一个叫张同的锋扬会志士,冒死去孟家报信,企图带走你外婆,想要将你外婆送到Y国你妈妈身边保护起来,但是,那时你妈妈已经得到我们故意放出的你外公已死的消息,已经回国,所以我们的人赶到时,你外婆求我们放过你妈妈,我们的条件就是,让她自己了结。她照做了,最后,你妈妈,就跟我在一起了。”

不知为何,穆远歌此时已经体会不到那些锥心的痛了,她只觉得可笑,可笑至极!!

穆重林直至如今都不愿承认,他强暴了妈妈,呵,什么叫,在一起了?一个正常人,会和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在一起吗?!

可她的面部还是僵住的,她做不出任何表情。

在穆重林看来,穆远歌过于平静了。于是他开口:“远歌,你真的长大了。跟你妈,学了不少。”

穆远歌不想否认,接话:“没错,她的荣辱不惊遇事不慌,值得我学习,否则,穆家一天一个样,我还真是受不起。”

不过,穆远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穆重林,杀人时,什么感觉?你怕吗?做过噩梦吗?”

穆重林今天第一次笑了,笑得很释然:“远歌,如果你心里有足够坚定的信念,这个信念足够支撑你以人命为牲,那你就不会害怕。”

穆远歌对于此话不置可否,现在的她,还不确定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做,是否,真的要把枪口直指穆重林的胸口。

穆远歌只是在等自己的腿不再发抖,可以不用一瘸一拐地走出地牢。

她,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软弱,被穆重林捉到,或是表现出对刚才对话的震惊和惊吓。

此时,穆重林又轻飘飘一句话飘来:“远歌,你妈妈,有跟你提过苏沐吗?那个她爱了一生的男人,被我在餐食里下毒,死在了她怀里的那个人。”

不知为何,穆重林轻飘飘的一句话,差点把刚站起来,腿已经不发抖的穆远歌刺激地差点摔倒。而,孟微擎其实并没有向她提过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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