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之远
以前在沪上《私家地理》杂志时,写下的游记文字。以后再没有那样孤身行旅的姿态了。
去镇远的途中,正好经过了凤凰,当时黄昏,整个古镇呈现出统一的青黛色调,点出橘黄色的灯和几抹炊烟,仿佛沈从文《边城》里淡悒的文风,“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镇远和凤凰同在1986年入选“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同期入选的还有敦煌和平遥。比起来,镇远的声名太过平淡。
镇远的名字里有几分威慑意味。
这一带地处历史上“五溪蛮”和“百越人”聚居的结合部,历代皆有官兵囤聚,方可镇远,这“远”是针对权力中心说的,其实就指当地“边陲”的意思。
镇远正好是滇黔驿道与沅江水道的衔接点,百代过客在此登舟,顺潕阳河下沅江,过洞庭,泛舟长江直发东南沿海。舟车辐辏,商贾云集,军事重镇也成了商业名城。人流如织,带来各种文化,在镇远打个回旋,碰撞、交融、积淀,于是中原、江南、江西、闽粤诸种地域文化“盆景式”地移进来。传教者也接踵而至,禅师、大儒、道人、神甫都在此留下印记。
历史陡然剧变,交通方式多样发展,军队再无“咽喉”可守,水运冷落,干脆修起了拦河大坝。士兵走了,商人也走了。镇远安静下来,安静得有些寂寞。
从火车站出来,满目凌乱的水泥房子,完全没有类似凤凰一般的古镇风采。当年国家历史文化名城评委会成员罗哲文和单士元来此调查,为何如斯兴奋呢?打一辆的士进城,车一动就发现城很小,一个古城门楼旋即划过,那是最气派的上北门码头。镇远城3.1平方公里的范围内曾有20多个古码头,码头连着的老街古巷早已不在,但还是沿用了以前的名字:禹门码头、城隍庙码头、天后宫码头、米码头……城西的吉祥寺码头只剩下几级石阶,是在东峡电站竣工时消失的。老人还记得这一带是“镇远十二景”之一的“古柏精忠”,只是古柏和吉祥寺已被公路和宿舍取代。当年吴三桂反出云南,云贵总督甘文焜从贵阳府退至镇远,时镇远守将已经叛变,将甘文焜围在吉祥寺内,甘先杀其子,然后在寺内古柏下自刎。
车至潕阳河桥头,北岸风貌为之一变,黛青色的瓦檐成片,鳞次向上,陡然一石峰拔起,正是玉屏峰。难得山水一起入城,见飞鸟掠过水面,岸边有人洗菜捣衣,几只鱼船飘然而过又消逝于视野以外。
下车,走入沿河的仿古一条街,整个街面相当簇新,样式俊俏,侧面看如同八字只有一撇的半边楼,正面看,一档挨一档相互紧凑,拔地三层,与阿姆斯特丹的街面建筑颇相仿佛。当地把这种房子叫“两楼一底”,“底楼”作商业门面,上面两楼家居,往往还要加一个阁楼。这样一个单元,现在去买大约十几万罢。原来临河的都是木构吊脚楼,现改建成如此的“明清风格民居”,整洁得有些俗气。
有些失望,南岸已不成样子,北岸的古城风貌却是台上新妆。
新妆中突然露出张苍老的脸来,一面巨大而斑驳的照壁,画着小镇的旅游线路示意图,两侧各一门楼,右边门额是“礼门”,左为“义路”,看范式当是文庙。只是如澳门“大三巴”一般,门楼只存留一立面,影壁后两米,便是一方盒般的三层水泥楼房。单看照壁的气势,可知当年规模不小。以前是县一小进入文庙内,文革时,孔子像被毁,到了1979年,县教育局为盖现代的办公楼,拆除了仅存的大成殿、圣殿和泮池。却是文化单位毁掉文化。
有一个说法,当年湘黔铁路的规划方案报到国务院,周恩来审定时说,铁路最好经过镇远。现代交通让镇远不似凤凰、丽江那样封闭,张望外面世界的城市建筑,镇远人按照自己的审美对他们的家园进行了多少有些肆意的改造,也许现在还在疑惑,镇远已经比以前好了,游客为何纷纷去往凤凰和丽江呢?
当年名望卓然的梁思成夫妇,呼吁、以死相挟,尚不能改变北京城墙在现代语境下的命运,遑论一个边陲小城。
随便从街面的一个小巷转入,就有风景。小城的古民居多集中在巷内,原来真正的古镇躲在新妆的后面。民宅依地势而建,由河岸老街直上半山。窄窄的巷道与门户一路相随,纵横贯通,由于民家日久密集,拥作一团,巷子不断被“以南为尊”的门户挤占扭曲,形成了一种“斜门歪道”的古怪局面。
拥挤中颇有些深宅大院,围在高大的封火墙内,有富丽的门楼,还悬着匾额,如“叔度家风”、“封唐召泽”、“清白家声”等,也有迹近剥落的“一心为革命”。踱进一“县级保护”大宅,发现空无人住,只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天井里聊天。问,知是“全家大院”,原来城里最奢华的人家。宅子分正院、后院和侧园,左厢房正在维修,格窗甚美,但木色极新。出门时见门头上的浮雕被水泥填封,上面留着当年的“破旧立新”歪斜的四字,不知怎么恢复。
傅家大院最为有名,去时却大门紧锁。我在门边已无石鼓的石台上坐着,走一会儿神,就见傅老太和一中年妇女提菜回来,见我并不奇怪,径自开门,然后一侧,说进来看吧。傅家祖辈从江西来镇远做生意已是第八代人了,宅里的家具多是清代购置,傅老太指着雕工繁复的四架床,“有两百多年了,只给孙子回来睡。我孙子在省城贵阳工作呢。”傅老太不无骄傲。转上前院二层的转角廊楼,可以看见精致的雕梁间满悬着腊肉,这才是活扑扑的民居。
从傅家拾阶而上,青檐间豁然露出山崖的石壁,竟没路了。
然后去不得不看的青龙洞,一片依山傍水、重重叠叠、渐次排开的古建筑群,不仅是建筑上的奇迹,或也是文化上的奇迹。立于悬崖陡壁既有悬空寺之险,又有江南园林的秀气,兼苗侗吊脚楼的古朴自然。几乎所有被汉人朝拜的各路神仙的殿堂都在这里汇集:玉皇、佛陀、老子、尧、舜、禹、观音、药王、杜康、财神爷、雷神、吕洞宾、朱熹、文天祥、丘处机、张三丰。儒道释相聚一堂,最后可在山脚万寿宫的大戏台上做个总结:诸神的狂欢。
万寿宫本是江西会馆,是镇远八大会馆里最体面的,想想傅家大院的气魄,江西商人本事了得。
六孔的祝圣桥,就美在桥中那三层的翘翼亭楼,名联已轶失,其中一句“缅人骑象过桥来”,道出这桥在南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林则徐路过镇远时记:“十六日……行馆在河。因缅甸贡象入境……劝余并两程行。” 这是京城与安南、缅甸、暹罗、印度等国礼物献赠和信使往还的必经之地。
坐上桥头已近黄昏,小镇一下安静下来。桥边有十数人静静垂钓,而几个赤膊少年从十多米高的桥上跃进水里,不顾钓鱼者的侧目。1989年潕阳河下游筑坝发电,这段水域遂成一个微型水库,水深四五米,水流平缓,各种鱼类迅速繁衍。太阳落山后,河边桥上,钓鱼人络绎不绝,有专攻黄颡的,有非大鱼不钓者,算得古镇夏季一景。
天色渐暗,两岸炊烟袅袅,正是船家最忙碌的时候,下班和放学的人们在码头前等着回家。渡船在两岸间穿梭,这就是“春江晚渡”了,也是“镇远十二景”之一:两岸游人分旦晚,一溪烟月透中边。
早晨雾霭还未消尽,便去登玉屏峰,又穿过小巷,一家堂前有一藻井,一老一少摆开棋局杀得正欢,对冒然闯入者无动于衷。问如何上得山顶,原来在昨日无路处左转便是,据说“苗疆长城”有一段至今仍留在上面。
在峭壁上,矗立一座上下三层吊脚楼式的建筑,正是四官殿,供奉着白起、王翦、廉颇、李牧四位名将。前两位秦将跟后两位赵将生前没少拼杀,身后却共处一室受着军士们的崇拜。
登上山顶,镇远山水像版图般展开,潕阳河S状绕过五老、石屏诸山,形成太极似的风水宝地,妙不可言。河水将镇远分成府卫两城,南岸是卫城,现在已发展成现代城镇模样,可为阳;北岸是府城,仍盘踞着古民居群落,可为阴。
所谓“苗疆长城”纯属虚妄,其实是两公里长的府城墙。走向城墙的尽头,一群学生从身旁跑过,在顶端坐下来,解了上衣喘气,间中只有一个女孩子。以前整座山是守备区,都属于男人,他们在这城墙上遥遥数着河边的码头,亭亭袅袅地上来几个妇人。
午后出北郊去铁溪,仅一公里风景就变了。到处崇山幽谷,卧流飞泉,颜色也纯得养眼起来,说是“小九寨沟”,风光绝美。但溪边的闲适人群才是真正的风景。
河里、岸边尽是些出城游玩的镇远人,因为是周末,家家带了老人孩子,在河滩上摆开锅碗瓢盆,甚至将麻将桌也支在河边。男人突然从水里捞起浸凉的西瓜,切开,招呼我这个陌生人。
铁溪水凉,明代《贵州镇远胜志·镇远府》记载:铁溪在府城北,产异蟹,水冷可淬铁,因名。镇远和铁的渊源不浅,不说历代的兵戈铁甲,1887年,镇远建成了中国第一家铁厂——青溪铁厂,比汉阳铁厂还早三年。后来随镇远地位的衰落而倒闭,铁厂老板吞枪自尽。现在谁还记得这里是近代工业的发祥地呢。
傍晚回到镇上,随眼都是玩扑克牌、下象棋的镇民,这种闲适打扰不得。看见一个特异的招牌:刘胡兰客栈——背包客之家。觉得名字有趣,难道背包客出行都要视死如归吗?进门去问,说这是老店了,1953年以英雄的名字命名,一直未改。干脆在这里吃饭,点了镇远最有名的“陈年道菜”,发现就是梅干菜,烧扣肉最好。
店老板在昏黄的灯光下,躺在摇椅上,半闭着眼、无精打采地从敞开的铺门看着行人。我说镇远人真是安逸啊,老板也不回头,说贵州人是最懒散的了,以前生产队种地,队长要喊号,说一,大家就把锄头举起来,说二,大家按锄头的惯性,把锄头掼在地上,然后躺在田间休息,到了太阳下山,队长起来再喊遍一二,就放工了。
我听着大笑。比起早被“小资”攻占的凤凰、丽江,忽然珍惜起镇远的“远”来。
生活总是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