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本来的意义 |「我们确实领悟到一些,关乎我们文人的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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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网络1. 精英社会与资本
前台的小姐姐让我去老板办公室。彼时我刚入职一月有余,仍在试用期内左顾右盼。老板不轻易招呼我这样的小职员去他办公室,凡去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大事;上一次是刚入职几天时,老板关照了我一些话,让我好好干。大概老板都爱对员工说:好好干。
这一次进老板办公室,我就有些忐忑,进门看到四双眼睛盯着我。我的部门领导,老板,和两个外星人。
部长招呼我坐下。这阵势看起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发生。
我所在的这家公司,是三刀星总部投资的企业,在这颗二川星上有一个总部和三个工厂,在这个星系里各个星球或卫星上各有一些研发中心、工厂或办事处。
我入职于二川星总部研发中心。
在座一位三刀星人是我已熟识的同事,委派自三刀星总部的技术总监,级别等同于我的部长。另一位是这两天由大兰星来做技术交流的三刀星精英工程师,上午方才在我们部门做了一次关于正在研发中的新产品的报告,——当然,他说的我一句也没有听懂。
老板等我坐下,劈头盖脸就用世界语问我:“Can you drive?”
在座只有我不会说三刀星语,为了照顾我,才用世界语。我被问得有点懵,谨慎地答:“Yes, I can.”
而后老板说了一些话,部长说了一些话,两个外星人各说了一些话。
随后老板对我说:“Please introduce yourself.”
我操着我破碎的世界语做了一段破碎的自我介绍。老板听不下去了,这才表明意思,希望我去大兰星接受为期百日的培训,参与新产品的研发项目。由于不同星球计算时间的规则不同,常用日来计划日程。
一个多月前面试时,老板就问过我,将来公司派我去水去星,我是否愿意。此前我在水去星留学千日,操一口破碎的水去星语挣扎到毕业。我以为回到故土二川星后,我的生活会重新开始,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重启我的写作计划。
不曾想试用期未过,才入职一月有余,就收到了老板的外派任务。
大兰星是这个星系里最发达的星球,引领着整个星系的科技潮流。在我出生并成长的这颗二川星上,无数的长辈宣称大兰星有多么多么好,不论是体制、生活、气候,都比二川星好许多许多。无数的人们纷纷移民去到大兰星,便再也没有回来,网上可见他们的照片中流溢的喜悦之情。我虽不赞同历史悠久的二川星比起移民时代才建设起来的大兰星有多么不好,无非是人云亦云的说辞,但也想去看一看,长长见识。是年我25岁,刚度过人生的三分之一,往后的三分之一,我希望将我的意志投身于文学创作,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文人。文人都爱自由,纵然身体有诸多局限——身体本身就是局限——心灵永远崇尚自由,才能够为文人注入源源不断的热情与灵感。同时文人都索求经验,因而我才进入到这个精英社会里,捧着文人自由的心,面对种种局限中的意志,心不在焉地就职工作。
老板说,你再多练练车,大兰星人的车开得又高又快。
这样的培训、公费去大兰星游历的机会,恐怕是这个公司里很多人都想得到的,却被交给了我这样一个方才入职的毛头小子。回想起来,一直以来我都承载了诸多的幸运与机遇,也曾遭受些许的挫折与丧气。我在水去星的留学经历令我领悟了许多、错失了许多、改变了许多,毕业时我以为人生的一段路程已经告终,而后是新的道路继往开来。其实我从未奢望过继往开来,只希望回到二川星,在这片历史悠久的星球上,汲取源源不断的灵感。
在勉力完成了水去星的精英教育后,我却依然不可救药地投身到了精英社会中,将跟随资本家的意志风雨兼程、跋山涉水,除了因为我确实渴求经验之外,我必须先挣钱。现代社会里没有钱什么也做不了。在二川星这颗方才发展崛起的星球上,资本家与精英社会已经如大兰星、三刀星、水去星等诸多发达星球一样,统治了这个星系一体化的时代。
我无时无刻不觉得我又重复到了人生前三分之一的生活状态里——为了融入精英社会而马不停蹄、殚精竭虑,却还没有想清楚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在我以为我想清楚心灵的自由是什么样的从而无惧在精英社会中一边步步为营养活自己一边汲取经验供养文学时,资本家的意志却如同弥漫万里高空的乌云,在坏天气里笼罩着山川大地。
在几乎所有我叫得出名字的星球上,无数的人两袖清风走进资本社会,早已忘记千百年来辛酸的历史进程与生活的本来面目。现代文明从某一个如海啸喷薄而起的时间节点开始,就已经脱离于历史,它是架空的文明,惟资本是论,在这个星系一体化的大科技时代,无数如我一般成长起来的人,接受一轮又一轮的精英教育、专业培训,做过一个又一个项目、案子、工程,坚定不移地为企业与物质文明谋取资本和价值。无数曾如我这般不以为然的文人,也都最终纷纷投入到创造价值与产出资本的事业中,从某一个眼角开始出现纹路、身体不自觉地发福、再也不缺乏经验的年龄节点起,突然就忘了文人本质即是创造无价值而有自由意志的作品。文人意志基于纯粹美学,——从句式结构上也可以改填为,资本意志基于精英价值。
但这两个意志即是两个世界。
我并没有料想到,我的人生将持续被这两种本不该共存的意志所折磨、撕扯、试探性的协调却被尖锐地扎伤……
我只以为这是承蒙老板厚爱而得到的难得的机遇——精英社会里无数人为了赢得一个机遇,争得头破血流——什么都没做就被视为重点培养的精英人才,我何德何能,仅仅凭一张摸爬打滚混出来的水去星硕士文凭以及在外星球独自生活的经验。
与此同时,我与资本家签署了一份服务协议,在培训后的一千天里,都要在这家公司创造资本与价值。对一生而言,一百天不长,一千天也不长,它仅仅是我人生第二个三分之一的八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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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网络2. 留学水去星与二次元慰藉
那一年我乘坐48小时的太空舱来到水去星,女友亲自到太空站接我去往我将就读的学校。我们在原生星球上同一所大学,在大学里相识、恋爱、共勉,而后决定来此攻读硕士学位。
女友是一个勤奋刻苦以求未来在精英社会里站稳脚跟的学霸,而我尚是在课堂上看小说、补觉、抄作业的学渣。我们没有考入同一所水去星大学,两所学校相隔大半个星球,我还因为我口吃般的水去星口语没有通过第一次签证,时隔近二百天,才终于登足此地。女友已在此生活一个学期,在太空站见到她时,我几乎热泪盈眶,觉得一切距离都不是距离,半年未见的她——虽然我们常在网络上算着时差视频聊天——恍如昨日。
彼时水去星的这块土地下着隆冬的大雪。这里的雪比我的原生星球上的要厚重,每一颗雪花都像巧克力一般大,在地上堆积成一座一座雪山。这里所谓的“雪山”,便也不同于二川星所说的“雪山”。我们搭乘百里高空的轻轨跨越一座座雪山,而后拖着我的大箱子坐公交车飞去学校宿舍。这里的交通层层叠叠,我背着厚重的书包,险些撞上紧急迫降按钮,我惊惶地用水去星语说:“Désolé. Je suis désolé.”
这里的一切都流露着异乡情调,人种、气候、建筑风格、交通规则……我走出太空舱的那一刻便觉到这里与我过往的经验截然不同。同行的人流似早已习惯这差异,目不斜视脚下生风,而我在见到女友时也以为这一切不见得真有什么不同。那几乎是心里的一个暗示,我便相信新生活充满了从零开始的希望与愿景。
女友花了几天时间教会我如何做简单的烹饪,如何采购生活必需品,如何识别水去星的标牌与常用标签,如何用简单的日常用语打招呼、感谢、道别……而后翻越大半颗星球赶回了她的学校。
在最初的几个月里,这颗星球陌生的经验时常令我涌现灵感,从冬到春,我写了几组诗歌,觉得我不仅仅可以是一位小说作者,也有望转型为诗人。然而我来到这里以后,再也没有写出过一篇完整的小说来,或许因为我还没有积蓄起足够的心力克服在此独自生活的寂寥。我将之归咎于我正接受的精英思维与文人思维是两个维度的思维模式,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精英思维中挣扎,惟有课后回到宿舍,在孤独席卷中,我无法像按一个开关一样轻松地切换思维模式。这个可以转换的时间太短,我还要做饭、洗衣服、购物、与女友视频聊天,我仅能够选择诗歌这样精短的文体进行创作,也并没有取得什么值得一提的成果。
时间不断地流逝,我的写作进入瓶颈期。在与学霸女友的互相鼓励下,我勉强完成课业。我时常想她是如何克服这独居生活的孤独与寂寥的,或许她不用受两种思维之间来回切换的困扰,有大把的电影、连续剧、综艺节目、娱乐资讯可以填满精神的空虚。我却自诩文人,在长时间的失意中放大了精神的空虚面,任何东西都无法填补、替代,包括我与女友的异地的摸不着的爱情。
不久我真的找到了一样替代品。我一头扎进近年来迅速发展起来的全息网游,迷上了一款二川星知名游戏公司开发的江湖世界。在那个虚拟世界中,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它不仅仅解决了我的空虚,它的美学理念、背景故事、人文底蕴都在弘扬二川星精致的古典文化,我顷刻投入到这个文化中,浸淫在我寻不着出路的文人情怀里,——它不需要我寻到出路,不需要我切换任何思维来思考,却足以作为一个失落的二川星文人的精神食粮。
此后我几乎在全部的课余时间投入到这个全息江湖之中,我学会了一套行云流水的武学,成长为一个英勇不凡的大侠,变换着越来越强大的装备,与美轮美奂的古典服饰。在这个虚拟世界中可以无所顾忌地与其他玩家或NPC攀谈,道听各种江湖大事与民间风流韵事。这个世界简直就是尽善尽美的世界,没有资本社会,没有精英理论,没有现实中令我困扰的一切,却同样作为一种经验而存在。文人都索求经验。我不再绞尽脑汁转换思维力图创作,无论小说或诗歌。江湖中自有无数精美的诗词歌赋,更重要的是,游历江湖的体验如现实一般真实,它越发吸引着我逃避现实。
一段时间之后,我的学霸女友开始反感我的变化。我越来越孤僻,所有现实里得不到的、解决不了的,都可以进入全息江湖中去寻找替代品,而不需要太多的代价。但凡事都有代价。我和女友开始面对视频却找不到话说,我隐约感受到一切都在变。其实成长就是一个变化的过程,每换一所学校是变,女友来到水去星是变,我没有来水去星是变,我来到水去星也是变,无数的变迁撑起无数人的生活。我曾耽于文学,如今沉迷江湖也是变,它未必与之前种种的变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但我们的爱情也在变,它随着种种变而变,终于有一天分崩离析。
次年,女友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她再也无法忍受无爱的寂寥。在我们的情感关系里,有一枚至关重要的纽扣脱落了,裸露出里面难看的毛发与肌理,那里藏着我们都知道却谁也不愿意揭露的部位。我从未想到我的学霸女友也会受寂寞的折磨,甚至无视了长时间以来她的情绪起落,以为如往常一样,哄一哄就会过去的。这一次她强烈要求我立即去看她,语气坚决,透露着疲惫。我方才开学,周末远不够辗转大半颗星球只为去看她一眼,或让她看我一眼的。
我以为这一次就算这么过去了,像过去许多次情侣间的龃龉一样,虽不怡情,也不伤身。几周后适逢水去星的法定节假日,我终于可以前去看她一眼。她也终于看到我这一眼,随后便提出了分手。我从未想到这一次她说得如此毅然决然,我再也哄不回来。我们真的只看了一眼,而后分道扬镳。
失恋对我的打击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它甚至一直以平和的姿态在我的日常中提醒着我,我写不出文字,我的课业一塌糊涂,我没有了爱情,所幸我还有江湖。我只剩下江湖了。
我在江湖中创立了自己的帮会,招揽了许多热爱二次元文化的小伙伴,我们一起在这片江湖中行走、斗殴、无话不谈,虽不能称霸江湖,却也以为无所不能。
我拼了一口气勉强完成了学业,在毕业答辩后兢惕地试探导师,我真的没有挂么。他用我依然听不太完整的水去星语肯定地告诉我,不用担心,我顺利通过了。我才松了一口气。那一口气,几乎释放了我全部习得的精英思维。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一个等待了很久的声音在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我将回到我的原生星球,重拾直面生活的勇气与文学创作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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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于网络3. 文人愿望与现实景观
这个时代的人们往往关注一位创作者前赴后继的产出胜过某一部惊为天人的作品,在这颗在星系一体化的进程中日新月异的星球上,价值观念的精英化与为人处世的精熟干练要高于对人性本质及人类的原初状态的探索。在已经被人们淡忘的历史中,每隔几个朝代,便有文人雅士提出返璞归真、追崇古人的观点,却在整个星系的大革命之后,主流社会占据着文明制高点,不断地往高处更高处攀升,再也不肯低头看一眼过去。
文人一生的成就未必是他一生至死方休的作为,而是在生命最美好的阶段,所达到的最美好的作品。一部作品就可以是一生。在我出生以前、现在活着的所有人出生以前的某个年代,一部作品就可以为一个文人赢得一生的荣誉。如今,大部分尚还阅读、参与文艺活动的人们,在吃了一口粮之后还要下一口、下下一口,要源源不断的粮,吃成了一个精神胖子,年华渐远,反过来觉得那些曾经迷恋、随之成长的文化偶像,都不及将精神食粮作为价值持续产出的硕果累累的文化资本家。
网络最可怕。在科技媒体的支持下,无数的精神胖子淹没了精神本身。
而我深陷在困顿的生活中,尚且年轻,还未放弃创作出一部惊为天人的作品以完成一生。数千日以来,我都相信不论生活是多么狰狞狎弄的洪水猛兽,我都有能力终有一日脱离虎口遁入仙境。
这个数百亿人口泛滥的星系里,几乎再没有一处如仙境般称得上安静的地方了。人们说大兰星的好,也不过好在体制、科技、建筑、物质、气候……人们早已不需求安静了。惟有我心里,以及一些如我这样籍籍无名、落魄潦倒的文人心里,葆有或开垦着一处安静的仙境。它虚无缥缈、似梦非梦,它存在于相信之中,像巫术,又恒在词囊之内,抽象而具体。
我曾以为江湖这款新兴的全息网游可以成其为仙境。但无数浮躁喧哗的玩家意志将这个江湖逐渐打造成了一个寻欢作爱的世界,因它有别于三次元,几乎不用负任何现实责任。它甚至从无安宁,充斥着谩骂、厮杀、奸淫掳掠……在我回到二川星后,这个江湖愈发迅速地变为一个失去文化蕴涵、唯利是图的商品了。它从一开始就是精英社会的产物。我感念我曾在江湖里获得的慰藉,但如今,我决定放下兵刃,卸甲从文了。
回到二川星后不久,我结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文人朋友。网络最可怕,如现实一样是洪水猛兽,但只要细心寻味、不忘本心,便能从中发现旁人可能一生也无法领悟的东西、可能一生都不屑一顾的美好的灵魂。何况现实中几乎不存在邂逅了。人和人那么不一样,志同道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我叫他小迪。他叫我小金。
我们分别读过一些对方的文字,未必真的领悟了真意。我们确实领悟到一些,关乎我们文人的最紧要的东西。我们可能探寻过同一处仙境。
但这一天我怅然若失,明白仙境从未脱离虎口。我告诉小迪,我要去大兰星了。去多久呢。一百天。一百天不长。然后要在这个企业工作至少一千天。一千天也不长。但我不想为资本家服务;我甚至不是精英,仅仅是误入这个人人争先恐后的精英社会的失意文人。但你可以挣好多钱,没有钱什么也做不了。但我好难过。
我们一同在夜晚的南京东路步行街行走,如身周无数倥偬人流一样,穿行在霓虹灯闪烁、橱窗里珠宝的反光中。这条路上的人太多了,没有一个行人多看他人一眼,自己的脸上就已涂满了无奈与抉择。搂在一起的大叔与女孩看起来那么不搭。美女踩着高跟鞋、挎着名牌包、两腮绽开浓厚的粉底,却说着平凡而无趣的话。小孩子捧着冰淇淋笑得那么甜,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也会变成那个排长队给孙子买冰淇淋的老人。地铁站口站着一排面无表情身着制服的警察,人流涌入涌出如高速公路上往复拖曳的汽车远光灯。我回眸看到一个回眸看向我的女子,她的眼里没有我,只有无尽的黑暗,光影在她的背后摇曳;她转身,挽着T恤衫里藏着六块腹肌的男友迎光而去。交错的西装革履推搡着我和小迪。我们这一晚没有说很多的话,也说了不少。我们不像第一次约会时,说的全是文人的语言,我们对彼此不再神秘,也渐渐运用更为平凡而无趣的语言,排遣格格不入的意兴阑珊。
二川星是这个星系中陆地面积最广、人口最多的星球。无论是火树银花的南京东路,还是古旧的市井街巷,都不乏人来人往。我时常想,这么多的人挤在这个世界上,不论楼房建得多么高、交通多么层层叠叠、物质生活多么富足,他们不会感到绝望么。刹那间我有些理解了为什么人们都想移民去其它星球。但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精英,难道不会怀疑,我们源源不断创造的无穷无尽的资本与价值,开发的越来越广阔的宇宙空间,个体的生命与之相比如此渺小而卑微,究竟为什么还孜孜不倦在这股洪流中坚持不懈地冲浪,沉浮,永不上岸。
这些惟有我们这样毫无作为的文人才会思考的问题,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来为我们解答。资本家与精英们都不屑,而我和小迪,不过是无能为力。
小迪带我去福州路的“顾一碗”吃馄饨。他说,如果没吃过“顾一碗”,那就等于没来过上海。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七千天,无数次路过福州路上的这家店,却从来没有进去过。这颗星球上有无数的城市,我都想去走一走,去每一家“如果没吃过就等于没来过这座城市”的小吃店吃夜宵。这是惟有在二川星上才会有的表达方式。在水去星,每一家饭店都还不错,每一家都没有什么非吃不可。
后来在我们旁边的一桌坐了一对夫妻和一个小女孩。看得出来,夫妻晚育,如这个精英社会里的大部分有为中年。女孩神色乖戾,举手投足间显出有些早熟的酷,与大部分还未进入到精英教育体系中的孩子不同,她的父母从一开始就已经在灌输精英意识了。过早的领悟可能会激发孩子无法了然的叛逆。女孩吃着馄饨,却全无享受美食的心。她的母亲一边在说,你从现在开始不能走错一步,必须要比其他孩子更努力、更优秀,才能去大兰星接受顶尖的教育,不能像其他小孩子一样自由散漫,别玩筷子,你知道吗?
父亲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神情坚毅,却比母亲更有说服力。他的事业成功就是他的教导。
小迪说,写作的素材充斥在日常琐碎的对话中,只要用心聆听,就能体会到深意。
我说,我们抬眼看到他们坐下的第一眼就已经看出深意,往后的千言万语,都像在做着脚注。脚注做得越多,可能越偏离本来的意义。
像我在写的这些。
这是我和小迪用文人的语言说的最后一段话了。不久之后我乘坐60个小时的太空舱抵达大兰星。这里下起漫天的大雪,顷刻覆盖了地面。无数的车流在高空穿梭,地面仿佛深渊,没有一个行人。这颗星球上的冬天一点也不冷,雪花拂面,能闻到故乡腊梅的香气。
这个夜晚我独自一人在雪地上漫步,不知走了多久,身前身后一个脚印也无。我走不动了,困倦地躺倒在雪地上,仰望夜空中的繁星。其中一个可能就是二川星,而我却不认得它。我的故星如此遥远而陌生,和星系中无数的星球一样,不过是天空无数微光中的一点。
雪在我身上堆积,覆盖,将我淹没。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我有一个分身,代替我来此接受培训,代替我在精英社会中升职加薪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我只需蜗居在金碧辉煌的豪宅中日复一日地创作我的惊世之作。
不知过了多少个白昼与黑夜。雪一点一点地变轻。一排温凉光滑的不锈钢骨架拂开我脸上的雪。阳光照亮了全部视野,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一个嘶哑尖锐的声音欢快地对我说:
“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 Happy New Y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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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