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面
家乡的手工面唤作“索面”,大概浙中南及闽北一带皆有。古法手工制面是个辛苦活,又叫“两头黑”,天色未亮趁着面性未起就要开始一日的劳作,入夜又需准备第二日的面团。
面粉、水和盐是一切的源头,最初的开始。三者的相遇是复杂的变化,微妙的平衡。面粉和水的不期而遇,盐是调和的关键,其比例至关重要,盐多则凝聚,面抻不开,盐少则塌软,失了劲道。盐的多少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圭臬,是“天时地利”下人和的变化,气候与环境的更迭,无论干湿冷热都会影响盐的功效,有经验的师傅都会相应调整。
和面很是吃力气和功夫。和面有如太极的起式,有道生一的庄重。拉、抻、折、揉、搓、摁、捣,十八般武艺迭出,面粉和水又化为浑圆的面团。醒面,发酵,等待。
将面团滚成一张略厚的“大圆饼”,分割成长条——这被称之为“开条”。将开条后的面胚揉搓成略细于小拇指的面绳,稍施面粉,放在木盆之中,盖上席布,等待半小时的醒面之后,取出再进行揉搓。揉搓的力道与速度是武学中的诀窍。手掌的精准把控决定了面条的韧劲与圆润。一边揉搓,一旁就要盘面。接过搓好的面条,双手游移,犹如飞梭,织布一般地将面以极小的间距缠在固定好的两根长竹筷上,分毫不差。一搓一盘,一横一竖,这便是功夫。方寸之间,闪转腾挪有如高手对决行云流水。
上架后的索面,需要经历几次拉伸的试炼,上筷固定,下筷悬空,从开始短短的十公分,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为三米长的绝代佳人。这是重力的作用也需要师傅的巧劲,其中蕴含着无数次上下的摆动手臂和弯腰的辛劳付出。为了防止彼此勾连纠缠,制面师父还需用分面筷居中调停。
晒面是极富欣赏性的。新制的面易受潮气,需要及时晾晒。待到暖阳初照,农家的打谷场便热闹了起来。家家户户都抬出自家经年累月泛着温润油光的晒面架。索面从晾杆上飞泻而下,远观似飞瀑,似银河,日照晶莹;近看如琴弦,如锦绣,风吹曼妙。一排排面线像给周遭万物蒙上一层薄纱而变得影影绰绰起来,人在其间,如游幻境,若隐若现。
待到日欲西斜,地面潮气将升未升,便要收面,削去面头,把面拢为一束,用红纸带一缚,最后把盈盈一握的纤顺银丝收入老竹蔑筐里,如同敛去寒光的剑客,“事毕拂衣去”。
正月拜年、添丁进口、乔迁贺寿,农家的喜事总是与一碗索面离不开。
因为面里含盐的缘故,煮面是不需要额外加盐的。等一锅水沸腾的间隙,在灶台旁一字摆开一列瓷碗,依次加入佐料:白花花的猪油,红汪汪的辣椒油,舀上半勺酱油,撒上些葱花,烫两根菠菜,简单,清爽。要是卧了荷包蛋(家乡话“仔憋”)那就是高规格的礼遇了。一面备好料,一面正好沸腾。就着滚水,加入索面,只消在锅中翻腾片刻,便可捞起入碗。
奇怪的很,外出吃面,我总喜欢加各种浇头,小排、肥肠、干切牛肉,再不济也要是雪菜肉丝,唯独家乡的索面,我就好这素面的味道。每次也不多,就那么一碗,小碗最好,面不要多,面汤还多些,让面在汤里舒展。吹一口热气,夹起一筷,面条长顺韧滑,油光中晶莹剔透,滋溜入嘴,面条本身的咸鲜和清香在口中发散。一碗素面似白雪,红油如霞,青绿点点,真教人在冬日也如沐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