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摆摆 千年万载 | 回忆我的上角太奶奶 (二稿)
上角太奶奶是我父亲的奶奶,名字叫钟汉英,生于1899年,2003年无疾而终,享年104岁,一生横跨了三个世纪。
记忆中,太奶奶身材小巧,身高大概只有1.5米左右,穿一身清朝风格大蓝布褂。瓜子脸,说话声音轻柔,话不多,极少见她骂人,从未听她说过粗口。县城人家出生,裹过小脚,不会做农活。善烹饪,喜欢在厨房里咪咪摸摸,做得一手精致可口的家常菜。
太奶奶百岁家族合影 (太奶奶居中)有名无实 有份无权
太奶奶是我曾祖父的正妻,生有一儿二女,曾祖父是独子。太奶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是长子,继承了家业。在妻为夫荣,母为子贵的旧社会,太奶奶应该有很高的名分和地位。但事实是,太奶奶有名无位。
曾祖父还娶有一房妾,也就是我们的细太奶,曾祖父和细太奶在街上单独居住。 “小婆子”是太奶奶与细太奶口角时,最剧烈的骂词,说时,头颈绷紧,使出全身气力,表情、语气、声调里都是轻蔑。它或许宣泄了太奶奶心中,丈夫另有宠爱,一生受冷落的一些伤痛。
太奶奶和整个家族住在县城东南角的上角老家。家里由婆婆,也就是我的高祖母,当家理事。太奶奶被安排做家务,主要负责一大家子的三餐茶饭。对有名份无实权的太奶奶,她儿媳,也就是我奶奶,背地里常说她是个“哑核桃”(赣南安远客家方言,没用,不管事的意思)。
太奶奶和爷爷的关系并不亲密。记得有一次太奶奶和爷爷为什么事情争吵起来,她说不过爷爷,搬出母亲的法宝说:“你这个逆子,你难道是树坑里冒出来的吗?”,爷爷回答说:“是,我就是从树坑里冒出来的。” 太奶奶被噎得说不出话,气得一双手颤抖起来。
家族破落 风雨飘摇
解放后,家族被专政,被打成了地主,太奶奶和家人一起在土改时被审问拷打,随后被罚了近二十年的“义务工劳役”。每年要听从政府指令,参加一段时间义务劳动,比如修马路、修水库、清理河道淤泥等等。
想她裹过小脚,从未做过体力劳动,这种劳役,不知她是如何承受过来的?
小时候,听她说过,“日本鬼”打来时,大家逃难,她的小脚走起来很吃力,磨破了,忍着钻心的疼,拼命跟上。想必做劳役时,也是如此吧,忍着痛,跟上。
土改后,家道败落,土地房产充公,家族散落各处。解放初期,1950年代,曾祖父和偏房细太奶住街上。太奶奶和她的小女儿,我的小姑奶,单独居住在上角老家仅存的一间屋子里,两人经常食不果腹,饥寒交迫。
家谱图1960年,为了吃商品粮,申请了农转非,取得了城镇户口,母女俩搬进县城,和我爷爷奶奶同住了三年。
1963年,小姑奶结婚,太奶奶一同搬出爷爷奶奶家,和她同住。1965年小姑奶丈夫去世,1966年小姑奶再婚,嫁到外地,太奶奶回到上角老家单独居住。
就这样太奶奶在独居、和儿女、孙辈同住中,兜兜转转,前前后后九更住所。
1973年,74岁的太奶奶,搬来到我爸和大叔下放的农村,和我们住,照看我们。
1976年,太奶奶在县城爷爷奶奶家小住之后,开始和大叔叔一家生活,照顾堂弟堂妹,中间跟随他们二易住所。
1984年,太奶奶和调回老家工作的小姑奶一家住了一年后,1985年回到上角老家新屋一人独居。
1987年大叔一家搬到老家新屋,有了大叔一家的照应,太奶奶晚年老有所养而善终。
摇摇摆摆 千年万载
太奶奶活了104岁,其实她的身体并不强壮,相反她体质弱。她怕冷,夏天戴黑色抹额,冬天戴黑色毛线帽子保暖、御风寒。一年四季,头是一定要包裹着的。
太奶奶经常头晕,走起路来总觉得不稳。她常说的一句话是:“摇摇摆摆,千年万载。”太奶奶的逻辑是:身体弱(摇摇摆摆),就会懂得保养自己,这样反而长寿(千年万载)。
这句“摇摇摆摆,千年万载”成了我们家人的励志金句。我们身体都比较弱,身有小恙时,我们常说:小病不断的人,反而长寿,因为身体弱,会特别注意身体健康,保养好自己,不会胡吃海喝、会坚持锻炼、注意饮食起居,上角太奶奶都说了“摇摇摆摆,千年万载”。随即而来的是,会心的点头称是,和内心的接纳与慰籍。
上角太奶奶的金句还有很多,比如,“般般生意,般般难”,“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我小时候,听过父辈们跟太奶奶诉苦,说到一些生活的难处,奶奶会安慰他们说:“是哦,般般生意,般般难。要成事,不容易。古话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日子不管好过、歹过,都要好好过。”
在勉强温饱,大多靠腌菜、梅干菜下饭的日子,太奶奶慢火细炒的腌菜、梅干菜,干爽可口,喷香下饭,常年和太奶奶一起生活的大婶婶常说:“太奶奶真的是活得很讲究,炒个腌菜都那么精致,还放味精!”。那个年代,味精是个稀罕物。
太奶奶就是这样不急不徐地把日子洒落在炭火炉灶、烧水做饭、洗衣收拾里,想必她的烦恼忧心也在其中,不经意间消融了吧。
太奶奶天性本弱,不会来事,身体弱小,却横跨三个世纪的风雨飘摇而不倒,长命百岁,见证、经历了五世同堂。我想,这些很大程度,要归功于她的这种生活智慧。
讲古猜谜 祖孙同乐
当然太奶奶留给我的不光光是金句,还有她给我的心智启蒙。那是在我 3-4岁年间,我和上角太奶奶同住一房、同睡一床。
我的记忆定格在我每天晚上梳洗完毕,急急忙忙地想上楼,站在楼梯边,手上提着取暖的竹火笼,对太奶奶说:“太奶奶,我们上楼睡觉吧!” 心里想着太奶奶给我讲古猜谜。
森林里专吃人肠肚的豺狗;知恩图报的蛇哥哥,贪心不足被蛇哥哥吞下肚子的宰相;变成姑娘、会做饭的鲤鱼精……。太奶奶的故事激起了我内心无限的好奇、恐惧、兴奋、幻想。走在路上,期望自己也能遇到有法宝的蛇哥哥;走在山林里,害怕遇到豺狗,膝盖发软,胆战心惊。
太奶奶似乎有一肚子的谜语,永远猜不完,从牛粪、落雨到锁头,我生活中可见可闻的一切事物在太奶奶那里都有谜语。
“一根竹子细细软,千刀万刀,砍不断。你猜是什么?”
我猜不出来,我让太奶奶一遍一遍地重复给我听,我的小脑瓜一遍一遍地转着,好不容易地说出一个答案 “绳子”,太奶奶说:“不是,绳怎么会砍不断呢”,我又想呀想呀,有时候猜对了,高兴地叫起来,有时候实在猜不来,太奶奶告诉我,我恍然大悟,拍着自己的头说:“我怎么没想到!”那是一段开启我的智慧和好奇的金色童年时光。
笑纳福德 把爱传递
还有一段特别深刻的记忆发生在1980年代,端午节跟爸爸去上角老家看望太奶奶,那时她住在老家新屋。初夏的暖阳,斜照在屋顶和院内的坪地上,太奶奶在厨房前的屋檐下,坐在竹椅子上晒太阳,她远远看见我们进了院门,满脸喜出望外。
她欢喜地收了爸爸送给她的糕点,似乎是收到了世界上最好的礼物,不停地对着我爸说:“我仔,才哥仔,细哥仔,我老仔(赣南安远客家方言:你是我最乖的仔)……”,语调跟唱歌似的。听着他奶奶疼爱的话语,一向严肃认真,人到中年的爸爸,开心得像个孩子,笑得合不拢嘴。
其实,逢年过节,儿孙辈都会给她送礼物,不管送给她什么,太奶奶都是如此,让每个晚辈都觉得自己送了最合太奶奶心意的礼物,自己是太奶奶心中那颗最闪亮的宝石。
那个时候,太奶奶已经过了85岁,牙口、食欲、消化都不好。晚辈们送给她的礼物吃食,大都塞给了我们这些重孙辈吃。她帮我们把口袋装得满满的,“心肝崽”叫个不停。所以我们也是特别喜欢去看望太奶奶的,整个过程既期待又开心。
回看上角太奶奶的一生,感觉她如一叶浮萍,在世事、家族的命运之河上漂浮起伏。巨浪打来时,顺着漩涡翻滚,待风平浪静之后,她又安祥、不打眼地浮在水面上,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它的光合作用。叶片下的根,无声地在水下吸收养分,似乎再贫瘠的水,她都可以找到养分,得以存活,安静翠绿地生长。叶片焕发着柔软而绵长的生命力,叶间开着一朵淡紫的小花,透着灵巧,透着随遇而安,透着智慧。
修改感言:
听完同小组小伙伴和老师的雕刻意见后,感觉自己收到了满萝满筐的礼物。觉得自己赚大了,因为作品一稿,自己左改右改,已经改不动了。
水蜜桃,小妍,桃桃的共情,让我有自己的心被按摩了的感觉,“穴位”如此之准,那种温暖、感动无以言表。其实这些“穴位”的存在,我自己都是不清楚的。
老师具体的修改指导,让我有了可操作的修改方法。圈外小组同学们的热情反馈互动,也让我倍感滋养。
按老师、同学的修改意见,做了如下修改:
1. 增加了小标题。(但不知道为什么,增加了之后,我的感觉并不好,阅读起来有种切断感。姑且先这样吧,就当是一个尝试。也可以和一稿比较一下,再感觉感觉。相信还要改三稿的。)
2. 太奶奶兜兜转转换住所那一部分,把大家绕晕了,老师建议增加家谱图和细节描写。家谱图画了,并删除了小姑奶的名字,减少纷扰读者的信息,修改过程中,我认识到小姑奶叫什么名字对我来说重要,对读者来说不重要。
细节描写遇到了困难,因为这段时期的故事,我是从爸爸的回忆录里得知的,此前,我是不知道的,从未听说过。爸爸的回忆录很简要,没有细节,所以这部分的细节描写,目前还没有什么素材。
此外,我和太奶奶同住一个屋檐下,只有儿时3-4岁那段时间,其它都是过节或者家族团聚才和她有交集,听她亲口诉说的记忆不多,关于苦难的诉说就更少。记得只听她说过抗日时期逃难,忍着钻心的脚痛跟着大家走,还有就是她年纪过了90岁以后,身体的衰老不适对她的困扰。
所以在那部分内容里,加了一些我的反思,然后用段落来调节了一下节奏,算是权宜之计吧。
3. 调整了关于太奶奶的智慧那一段的位置,以此理顺一下逻辑。
4. 对措词和标点符号做了一些调整,如把“十多二十年”修改成“近二十年”;修改了结尾段的标点符号等等。
5. 增加了对我老家方言的标注:“赣南安远客家方言”。给读者准确的空间定位。
6. 注解了太奶奶的金句“摇摇摆摆,千年万载”的意思,便于读者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打算机会合适时,把这篇文章给爸爸看,然后在做修改。同时,期待大家不啬赐教,给出更多的修改意见~
PS:在课堂上,我跟大家分享了自己写完作品,脑子不得停歇,还会反复去琢磨作品,影响休息,似乎有点强迫性思考的意味。
大家热情回应,以至于老师的网络断熔,哈哈哈。综合师生讨论的结果,原因大致有二:一是分离焦虑;二是完形的渴望未满足。
写作如生孩子,作品写出来了,等同于孩子生出来了,从肉体层面来说,就该母子分离了。我可能是不愿意和我的“孩子”(作品)分离,大家建议我“坐月子”,小伙伴们加持,甚至做“月嫂”。(此处很多欢乐和感动)
时隔近两周,我感觉我的“孩子”长大了,到了“三岁四岁,狗都嫌”的年龄,怎么看我都觉得不可爱了,想是我和它彻底分离了。很神奇。很想知道这是为什么?期待小伙伴们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