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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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底色」主题征稿「社会现实」组
好黑啊,林阳费力地睁开眼睛,空气里充斥着静谧。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灌了水般,昏昏沉沉的。虚空里没了空气,他想张开嘴呼吸,但他摸了半天脸也没能让自己的嘴张开,反倒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所幸他在身体即将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时稳稳地站住了。一阵哭声传来,他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没有过多犹豫,他循着哭声向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海绵上,他的身体正在左右摇晃,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宝贝,爸爸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你可是爸爸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外第二疼爱的小公主呢。
哼,爸爸骗人。
宝贝,爸爸哪里骗你了?
你说过会回来的,你骗我。
宝贝,你听爸爸解释啊。
……
林阳怎么也没想到面前的这个粉嫩嫩的小团子会说话。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看到这个小女孩,他有种莫名的亲切感。他慢慢地向她靠近,小女孩并不排斥他的接近,似乎还有些喜悦。他蹲下了自己的身子,然后伸出了自己的手,他想摸一摸小女孩的脸蛋,得到小女孩的准许后他又用自己的脸去蹭小女孩的脸。小女孩似乎有些不乐意了,她用自己看似柔弱无骨的小手一把推开了林阳的脸,“爸爸的脸长刺了,还变丑了,我要换个爸爸。”
听到小女孩的话,林阳的心碎了一地。林阳都感觉他不像自己了。他急忙去哄小女孩,刚碰到小女孩的手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分开了。林阳看着眼前振动翅膀飞走的小女孩,内心一阵恐慌。他急忙去追,关键时刻脚却不听使唤,一下子跌入了黑暗。
林阳感觉自己在下坠,他一伸脚,自己的床发出了“砰”的声响。他还没找到刚才那个小女孩。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还是只有无尽的黑暗。与之前的黑暗不同,这里还有粗重的呼噜声。他曲起了自己的双腿,然后用头狠狠地去撞自己的膝盖。从枕头下抽出手机,刷新了三四次也没有看到自己想见的消息。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他躺下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乒乒乓乓的声音像是一群石头在密谋起义。刚消停了一会就又听到了“扑通扑通”的声音。林阳忍不住了,他想这或许是一场罕见的地震。毕竟他只是听到了声响却没有感受到大地在晃动。他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眼睛却因为干涩而难以睁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脱离温暖的被窝,一脚蹬进了棉鞋里。
“呦,醒了。”林阳刚进从里屋出来就看到了嘴里叼着一根烟的周清。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圆桌旁边,桌子上摆着几盘黑乎乎的东西。林阳疑惑地看了周清一眼,周清淡淡地挑起了眼皮,“我不轻易下厨,你小子今天可是有口福啦。”林阳的脸渐渐变了色,他有些难以置信。这些不知名的东西光是看着就难以下咽,他不敢想象吃下去会是什么滋味。
犹豫了半天,他在周清频频侧目的示意下用筷子夹起了一块看起来像是鸡蛋的东西,然后塞进了自己嘴里。工作这么多年了,果然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好了。林阳不忍心打击周清的自信,就强忍着那股和焦味混在一起的腥味吞了下去。
“味道不错吧。”周清对自己的厨艺有一股莫名的自信。林阳不想再和他讨论这个话题就岔开了话题。“清哥,我想回家了。”周清夹着烟的手抖了一下,挂在烟头上的一抹灰纷纷扬扬地洒到了周清纯白的裤面上。像是早有预料,周清淡淡地用手扬去了灰,“林阳,想弟妹了?”林阳侧过头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周清又问“林阳,真想好了,你老婆知道你要回去吗?”林阳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哥,我昨天见到我女儿了。”“你老婆预产期不还有12天,又做梦呢。”周清吐了一口浊气。“哥,你信我,是真的。”周清拍了拍桌子,“行,收拾收拾东西,咱明天就走。”
大巴车上的人很多,但无一例外都戴着口罩。车上的人很多都在闭着眼睡觉。也有几个没睡觉的在说话,还有几个看风景的。周清和林阳坐在窗边,周清一只胳膊搭在座椅上,另一只胳膊压在扶手上,他身子后陷,半眯着眼在看窗外的风景。林阳拿着新买的老年机,他一遍遍地输入那串数字,又一遍遍地删除,最终也没有按下通话键。林阳把手机放到了裤兜里,要回去了,他反而更紧张了。
大巴沿着那条路驶向远方,路上的车没有平常多了,满是尾气的天空也可看出湛蓝的本色。林阳心里七上八下,他打开了车窗。一阵风灌了进来,林阳清醒了不少。看着周清淡定的神色,林阳?还是没忍住:“哥,我们就这么回去吗?”周清抬起头看了林阳一眼,“你后悔了?”林阳没说话。“林阳,你在想什么,回去的人不少,再说我们临走之前不是也检测了,不会有事的。”见林阳沉默,周清又说话了:“林阳,你别忘了弟妹已经在医院了,她现在身边只有你妈在那里照顾着,你要是想等着上报了再回去,那时候估计你孩子都满月了。”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不小,车上的乘客都能听到。但他们没有人说什么,脸上也没有表现出不一样的神色,只是继续忙着各自的事情。这种事不少见,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突然间,大巴车晃了一下车身。睡梦中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惊醒。是大巴车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三轮车转弯了,三轮车没有停住,一直向马路边缘驶去,一阵轰隆隆的声音过后,三轮车熄了火,就停在了路边的草丛间。刚停下大巴车的司机开了车门,他下去询问了三轮车车主的情况。车主没有受伤,但车却是不能再次发动了。车上还有一大堆装得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
约莫过了半小时,大巴车司机回到了车上。“不好意思大家,今天不能送了,我先把大家送到西郊,大家等明天,明天再来,今天的票我买单。”司机冷不丁的一句话让众人无措。有的人盼了几个月才盼到一张票,自己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现在听到不能回去的消息心里不乐意了,开始七嘴八舌地问,整个车里乱作一团。
“为什么回不去了?”
“我今天刚退了租金,今天不能回去就没有住的地方了。”
“就是,好不容易能回个家,这么紧张的时期明天说不定就封了路不让走了呢。”
……
听着车里嘈杂的声音,司机吼了一嗓子:“大家先听我说,三轮车拉的新鲜蔬菜是要送到封控区的,不光这辆三轮车,车主家里还有大量的食物要运到封控区。那里物资不多,如果不能及时送去,有些被封的居民就得挨饿。”车上一瞬间没了声响,就连呼吸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众人没有说话,都默默回到座位收拾自己的行李。大家把行李收拾好后又下车帮忙把三轮车上的蔬菜抬到了车上。司机掉头回了西郊去送乘客。
太阳打了个哈欠,它看了旁边睡懒觉的轻风,掐指一算自己该下班了。带好墨镜,扯下晒得温暖的棉被,开始向西边赶路。林阳和周清落魄地走在路上,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两个人的手机数据已经清空了,微信里的钱也提出来了。只有林阳还拿了个打电话专用的老年机。包里装的现金是这几个月的工资,算下来这几个月没干几天,钱却花了不少。两个人刚退了房子,还赔了老板违约金。又舍不得去住旅馆,现在估计得露宿街头了。
特殊时期,路边的烟火气也少了许多。小贩商人都不敢随意出门,只能坐在家里看新闻。一阵阵冷风从衣领灌进了衣服里,两人瑟缩着身子。林阳从袖口里掏出卫生纸擤鼻涕,周清裹紧了衣服。二人走到现在已经是饥寒交迫了,这个时候最需要去休养生息。
“阿婆面条,好喝的面条,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一阵叫喊声从寒风中飘来,周清迅速捕捉到了温暖的气息。他扯起林阳的大衣就拉着他向北边跑,说要带林阳去吃一顿好的。二人跑到店门口已是气喘吁吁。店主给他们端来了两碗热汤,招呼二人先进去找位置坐下。
店面看起来不大,里面的东西却不少。每张桌子上都摆着一个纸巾盒,窗台很干净,没有一丝烟灰落在上面。窗外的美人蕉保护得很好,她们被白色的棉絮包裹着,一道黑色屏障将她们与冰冷隔离。花开得鲜艳,在嘈杂的路边不会突兀,反而更显出诗意。坐在店里能清晰地看到窗外。店里人不是很多,只有几个壮实的男人围在一个圆桌前吃饭。肉香和水果香甜的气息混在一起,惹得人直流口水。在店里等待的无聊时刻,两人就静静地捧着汤小口小口地抿着,对面几个男人看见二人带了不少东西,有些好奇。
“嘿,小伙子们,这种时候你们怎么不回家反倒在外面吃饭?”一个穿着黑色棉袄,最外面套着夹克的男人问两人,周清说本来想要回家,可惜没坐上车。听了周清的话,几人就明白了。穿黑大袄的男人没说什么。看着二人手里的包裹,他没有再发问。他猜到了,这二人是外乡人,看这幅样子是从北方来的,只是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恐怕回不去了。
“大哥,东西运来了。”店门外传来了一阵高呼,几个男人顾不上吃饭了,把手里的筷子放下,提上自己的头盔就冲了出去。林阳和周清坐在店里正好能看到外面的光景。几个男人把货车上拉的东西都分散装卸到摩托车上,轰隆隆的声音如雷贯耳,几人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这么冷的天去骑摩托车,疾风肯定会把脸刮破。“哥,他们也是要去封控区吧。”周清点了支烟,“肯定啊,谁大冬天闲着没事出去吹冷风”。店老板刚好端着热腾腾的面条走出来,“是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
“老板,看他们的车队都是自己组成的,现在这世道还是好人多哈。”周清抖了抖烟灰,又咕嘟咕嘟喝了两口热汤。老板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可不是嘛。前年这里的情况也很复杂,也是被封锁了。那个时候连菜都跟着涨价,肉都快吃不起了。我们住的那几栋居民楼里整个地封了起来,感个冒发个烧都得隔离起来,做核酸都是人家提着东西上来做。要不是有好心人往这里运送物资,我们就撑不下去了。现在人家有了难,我们可不得去帮忙。”
看着寒风里立着的箱子,周清掐了烟,“哥要去干件大事,你去不?”林阳回答得很畅快:“去。”他们托店老板借来了两辆摩托车。开大货车习惯了,现在控制相对娇小的摩托车就有些难度了。他们在店外跑了几圈找找感觉。那几个男人回来后对他们的加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
狂风在歇斯底里地嘶吼着,一群人骑着摩托车向日落的方向疾驰。摩托车排成了整齐有序的一队,几个人看着微醺的天色,加快了向西赶去的步伐。轰隆隆的声音惊起了狂风吹散的落叶,落日的地方有一群飞鸟,它们挣脱红日的枷锁振翅飞上辽远的天空,与墨色的天融为一体。等月亮喝醉了酒,红扑扑的脸上还留有微醺的余韵时,路灯照得城市灯火通明,路上没有太多人,摩托车的灯光足够亮,他们乘月而归。
银色的月光倾泻在黑色的地面,更显得张扬。几人回到了小店,店老板重新上了几碗汤面,一群人围在铺着酒红色桌布的大圆桌上喝面。黄色的灯光很柔和,就像是萤火虫围在一起游戏,为店里平添了一份温暖。骑摩托车的手冻得没有知觉了,他们捂着面碗暖着手,虽然回不了家,但几个人说说笑笑的氛围有了家的温暖。“一直听他叫你哥,你们是亲兄弟?”对面穿黑棉袄的男人很热情,一句一句地和二人聊了起来。这种感觉在林阳心里就像是吃年夜饭一般,大家都坐在一起,说说话,谈谈心,自己因为有家不能回的忧愁也消了不少。聊着聊着就喝起了酒,喝醉了的几个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店老板是个善良的人,了解了林阳和周清的情况就把自家小店的里屋腾出来放置了两张床给他们住。二人每天都跟着摩托车队到处运送物资。他们带上头盔,系上红色围巾在空气里还弥漫着雾气的时候出发,在月出的时候回到小店,店老板会拿出热腾腾的饭菜招待他们。封路的时候就躺在床上睡觉,闲了的时候就摆一桌菜小酌一杯。在这个冰冷的时节,小店外的美人蕉却静默地绽放,火红的花瓣生得像美人的红唇一般招摇,美人披着青绿衣裳舞动着婀娜的身姿,风里飘摇着一阵阵甜腻醉人的花香。
眼看时间越过越快,林阳心里急得慌。但他也清楚自己回不去了。闲下来就给老婆打电话,告诉她自己在这里一切都好,就是自己回不去了。林阳的妻子没有怨言,只是叮嘱他好好休息,还说她为他骄傲,林阳没想到自己就送个物资还出了名。一群人骑着摩托车奔向落日的身影出圈了,红色的围巾格外醒目。“林阳,你系上红色围巾给我拍张照片来。”林阳没想到自己妻子提出了这个要求,他一口回绝了:“红色多难看啊,你们女的戴好看,我一个男人戴可不合适”。妻子疑惑:那你骑车咋戴着它呢?林阳说早上天不亮的时候起雾,看不清。红色扎眼,别人能看得很清楚。妻子只回了四个字:注意安全。这个冬天,是林阳过得最暖的一个冬天。
“爸爸,爸爸。”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了林阳跟前,林阳蹲下身子平视着小女孩。小女孩蹭了蹭他的脸,“爸爸的脸不扎人了,还好看了。”林阳摸了摸小女孩轻柔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白嫩的小手,小女孩很乖,就静静地站在那里睁着大眼睛看着林阳。林阳想起自己买的东西,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红绳系在了小女孩的手腕上,红绳有些长,林阳系了好几圈才弄好。系完红绳发现小女孩的手腕被缠住了,只好取下红绳重新系了一圈,这下,自己的乖女儿就飞不走了。“小公主,爸爸不在家你不许调皮,不能欺负大公主知道吗?”
“哼,爸爸只想着妈妈,就会欺负我,还不回来看我,哇……”听着小女孩的哭声,林阳有些头疼。突然间又传来了一阵声音,然后,然后他就醒了。手机还在不停地响着,林阳接通了电话。
是林阳母亲打来的电话,林阳的妻子生了,是一个四斤六两的女孩。虽然已经有了准备,林阳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懵了,他在电话里告诉母亲等路通了就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