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苦硬吃
最近网上频繁出现‘没苦硬吃’这个词,猛地一听,这不有病吗,放着好好的生活不享受,偏想着给自己制造麻烦添堵,图什么呢?
直到看完几个没苦硬吃的实例才发现,我这个人完全可以对号入座。
月初时候,在刚结束了北上行程的第二天,友发来消息,是关于我在河北时候与之讨论过的一个话题的延伸,说着说着就说到山西,然后说起五台山,接着顺理成章地计划起一趟立刻出发的高山之旅。
但突然的,迅猛的,猝不及防的该计划出现一个转折——友想起自己不擅爬山!
爬不动。
这个计划由情绪支配,太冲动了,现在刹车还来得及。
可是出去玩的兴致已经盎然起来了,完全不能被浇灭。
好在960万平方千米的山河每一分每一毫都刻在友的脑子里,人家想都没想,立刻提出B方案——去内蒙。
“你不是一直想去内蒙吗?我在榆林出差,眼下的项目刚刚完成,我们榆林汇合,400公里,一站直达首府。骑马滑草扎马宴老街寺庙博物馆,从吃喝玩乐到历史文化,这行程不是有滋有味?”
是很有滋味,我被吊足了胃口。
只不过眼前有个不太好解决的问题,我需要乘火车从西安中转前往榆林,所有人都知道暑期的车票有多难抢。
但对于我这么一个面对‘出发’有着超强执行力的人而言,坚信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再难也不会让出发这件事情掉地上。
各种方案组合后搞到一套硬卧,换座,补无座,转高铁的联票。
然而现实总比想象更加辛苦,总之,出发的那个晚上经历了晚点,改签之后的我坐在绿皮车上整整一夜没有合眼,凌晨四点还顶着七分困倦三分怒火据理力争舌战群儒。
并且,这场斗争已经是第二波,上一架结束于于大约两小时前。
终于,次日中午与故旧重逢,老友郑重与我握手,连道辛苦。
没错,真的是太辛苦了。还有两个省我就走遍全国了,这大概是我周游以来最辛苦的一段路了……
好在草原的一切都很值得。
转眼行程结束,回到家中的我像个废人一样蹉跎了三天的光阴,除了吃就是睡,唯一的消遣是听手机里的那些人如何谋权,如何征战。
古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广播,过去的人怎么就把日子过得那么跌宕那么多姿呢?
看看曹操,再看武则天,他们除了野心之外,所有的谋略都建立于一个共同点——多读书。
还有之前了解过的一个日本女作者,她发现太过安逸的环境会让人滋生惰性,于是尝试旅居,尝试一段跨国婚姻,记录各种环境下的生活状态。结束婚姻后回东京租了一间只有八平米的公寓,因为居住环境过于偪仄,每天不得不想方设法的走出去,去到市井中接触形形色色,了解百态生活。就这样在螺壳之中做道场,出版了《东京八平米》。
我就是在家太闲了,能躺的地方太多了,躺出了惰性。
该找个令人满意的地方找两本好书看一看。
网上有人说在旅途中发现一家书店,因此她在那座城市多驻足了一天,老板是个眼光不俗而且很有意思的人。
那家书店在新乡,距离我这70多公里。
又在网上搜寻一些关于这家书店的信息,说这位书店老板最初考进一所经济学院,学了一年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儿,就拿着学费背着家人转身报考了北影的动画学院。
轻轻松松就考上了。
课程也学习的十分松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地挂了很多科目。然后休学,再上,再休学。当时同学们的话题总绕不过‘大哥今年能毕业吗?’
因为对电影的热爱,他在院里申请了一间教室做放映厅为同学们放电影,由于观影经历十分浩瀚,当时得到‘北影看片王’的荣誉称号。
后来不知为什么,放映电影这件事情被院里叫停,看片王心里的不甘大过于生气,现在自己经营的书店内不定期放映电影其实也为以平夙愿。
毕业后在互联网大厂工作了两年,看片王把心一横决定辞职回家开书店。这件事真符合他的做派。
但那年是2020,因为不可控的风暴,书店从一开张就赔钱,一直开到现在一直赔钱。然后他借钱,坚守,继续赔钱。
没错,这人一直有自己的坚持,他不卖畅销书,坚持选择小众但有意思的书,就好像他这个人一直坚持小众但有意思的路。
从网友介绍的书籍来看,的确冷门又罕见,很有一股专属的腔调。值得去看看。
买票,出发。
之前说过,开封的绿皮车站离我家很近,只有十几分钟的脚程,夜里常能听着汽笛声入睡,所以一般情况下方圆几十公里的短途它会成为我的首选。
可是绿皮车人多嘈杂,且无论行程长短,随时随地无限期停靠,总是晚点,总是延时。几乎每次搭乘绿皮车我都要在心中对自己一遍遍责问,为什么?躺在家里凉快不好吗?你挤在这儿遭罪到底图什么?
图一些不必吃的苦。下次还吃。
70公里的路摇晃了足足三个多小时,到达那座清朝时期已经建立启用的老车站已经快11点钟,我直接根据导航寻找书店。
导航把我带进一个小区转了两圈半,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书店招牌。
大门紧锁。
运气不会这么忖吧?今儿不营业?
打电话给老板,那头明显没睡醒,气若游丝地回答下午两点营业。
OK,下午见。
拐弯去了一趟超市,又去城市的另一头参观了把门头写成“平原博物院”的新乡博物馆。
一个市博物馆之所以能把名儿起这么大因为很多很多很多年前,新乡是平原省的省会,此处理所应当称院。到1952年,平原省撤销,新乡不情不愿被划入河南省,而这座建筑依然不舍以前辉煌的大帽子,继续以博物馆的身份顶一个响亮的名号。
我因为太瞌睡,在博物馆找了把椅子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
六点十八分的火车回开封,到现在还没进得去那家书店!
急匆匆狂奔而至,推开门,老板一眼看出是新客,我开门见山“从网上了解到你的书店觉得很有意思,专程从开封过来,下了火车直奔过来才知道上午不营业。”
“哦那真是抱歉,我一般下午到凌晨营业,上午要睡觉,太困了,上午我真的太困了。”
“本来计划在你这多待一些时间选几本好书,现在看是来不及了,不如你给我推荐,平时看国内小说和散文比较多,还喜欢娄烨的电影,你就根据这两个信息随意推吧。”
老板把我提供的信息重复了两遍,从书架上拿出一本《一九八四》。
“这本是孙仲旭译的,别看它其貌不扬,实则大有千秋,你知道吗?人的自由受到压制,思想受到控制会有多可怕?真实与虚假对峙的时候无法辨别真相的时候会有多么扭曲,还有希望与绝望该如何较量在这本书里你都可以看到,我真是太佩服写本书的作者了,软科幻,他就以一种软科幻的方式跟你呈现这些……”
“抱歉”我实在忍不住将其打断“我可能看不进去。”
“看不进去?怎么可能?为什么?你说说。”
“大概是你提到科幻?对这类题材不感兴趣。”
“不!我说了它是软科幻,你要把它与平时所了解到的科幻题材作出划分……”
“呃……我对这两个字可能有点生理性的抵触。出于本能。”
“怎么可能?你能具体说说这种本能吗?怎么会有生理性抵触?”
“比方说很多人推荐胖东来的辣条味烤肠,今天我尝了一口觉得难以下咽,当它的味道充满我口腔的时候,身体能清晰感受到对辣条本身和它的味道有多抗拒。同理,当我听到你说‘科幻’两个字的时候,心里像是一下子被触动了某个按钮,本能的想避开它。”
我竟然需要作出这么多的解释……
“但你需要尝试!你尝试让自己接受它,适应它!”
看得出来老板不怎么擅长销售,且正如网友所说,性格执拗。
偏偏我也是头自以为是的犟驴,除开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不觉得自己要因为他人的意愿作出改变,特别是这类触发生理防御但在生活和情趣中又无足轻重的芝麻绿豆。
“那再举个例子,我从小不吃蘑菇,前几天我大哥提出‘抛开对它的刻板认识,尝试克服它’可是我为什么要勉强自己克服它呢?吃了它对我能有多大的好处呢?坚持不吃又有什么不好呢?一个人不断努力向上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有底气对自己不认可的东西说No吗?”
我已经没什么耐心甚至有点想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你知道,这本书它有多伟大,它隐喻了多少现实,揭示了多少真相!余华莫言他们都认可的,我认为中国人不可不读,也是我目前主推的。”
确实,在他的书架上这本书有不下十个版本。
“可能你们男性的眼光更加老辣,更能接受此类作品。”
“不!很多女性也看!我对象就看。”
他提到了他对象。
来时在路上我就在想,这样一个把安身立命的本事闲赋,凭一腔孤勇执着于念力,不考虑市场需求,执着到需要以借钱养情怀的人,能守得住爱情吗?
那是个怎样的女生?有情饮水饱吗?俩人天天捧着书对制度,规则,自由,希望,展开讨论辨析,然后催化爱情?
再说,这本书他对象读不读和其他女性读不读有什么关系?
其实我忍了又忍,始终没说出拒绝这本书的另一个原因,是觉得寻常人过度思考所谓真实虚伪,压制扭曲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任何社会都不会有绝对无菌的环境,活在当下,这种过度思考除了让自己钻进牛角尖陷入矛盾与不痛快,还能带来啥?
我俗不可耐,看书的目的也是为自己找一个排解复杂情绪的出口,完全不想捏着鼻子给自己添堵。
好在这时有本川端康成的《岁岁年年》摆放在眼前,我把它拿起来“这本书咋样?”
两三年前就有位很聊得来的朋友向我推荐过渡边淳一和川端康成的作品,他没说什么不可不看,只是说了自己阅读之后的感受,那种娓娓道来的细腻情感让我对日本文学产生了兴趣。前者作品看了几部,川端康成倒还没有读过。
“这本也不错,很有他一贯的风格。”
就这本吧,它出现的时机刚刚好,打破一个尴尬局面,平息了我心中隐隐的烦躁。
“感谢你对书店的认可,送你一些周边。”老板对于我进门时候说的那句‘因为你的书店来到这座城市’念念不忘,打包时拿了两张书店海报规规整整放进口袋。
海报?这个东西像是望梅止渴的那颗梅,作用是承载释放一些对偶像爱而不得的渴慕。
我需要两张这样的海报吗?老板将它郑重赠予我,我该怎么安置?张贴于家中吗?或早晚凝视沉思并将其供奉?
这间书屋好像来对了,又好像没来对。
知道我赶行程,老板先是将我送出门去,指明车站方向,又送到路边,再送到路口,最后一路步行送到车站,路上他不停在说,说他对现状力不从心,说对市场和读者的失望,说现实与理想的差距。
他还说,“其实我从开始就知道书店不会盈利,也理解一些学生和没有消费能力的人来蹭书,毕竟这里有些珍品或者可以称得上是孤本的书籍,我只想让渴望它的人读到它,可是他们为什么反倒不珍惜呢?”
“因为你没有过滤人群,没有让他们付出成本,往往不付出成本就能轻易得到的东西就不太容易凸显价值。你可能需要一些商业思维来平衡维护自己的赤子心。”
“我可能不久之后要走了,到南方去接着做动漫设计,书店交给别人打理。”
我稍稍为他松了口气,终于要走了,终于要做一些‘理想’之外的‘正经事’了。
最后我忍不住问了他一句,有没有一些时刻,你觉得自己是唐吉柯德?
他说,不确定,但因为书店,已经损失了人生中很重要的内容了,也许是这半年个人情绪急转直下的原因吧……
这个回答有点语无伦次,让人分不清本末。
回来的路上,我想创业这件事情是不是和养孩子有点像,不能仅凭个人意愿把他创造出来,再自我感动的盲目付出,是不是也需要些方式方法让他在发展个性的同时符合市场需求。
回家之后和我姥姥看电视,屏幕里出现一只猴儿,姥姥问我“你不是要养个猴儿吗?咋还没养?”
我上哪儿找只猴子去?
“让你武舅给你捉一只。”
“我没那本事,找不着我武舅。”
“我也找不着。”
自打我提出渴望养只猴儿的想法,家里至少有三个人不假思索又不约而同地说“让你武舅给你弄。”
武舅,是我姥爷的弟弟的二儿子。他从小和我妈的关系特别好,将他唯一的姐姐视为自己的精神领袖。但这人的个性与精神领袖的细腻坚毅完全相反,在家长眼里,他打小从没把时间和精力用到过正经事上,二十多年前很有种的欠下二三百万的债务,很长一段没人知道他的去向,偶尔突然现身也没人知道他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在当时提起这人总少不了堵门,追债,胳膊腿儿等字眼。大概过了七八年,他突然承包起煤厂和山头儿,摇身一变又开始拿着大哥大吆五喝六。
就这么个看起来不着调不靠谱的人,偏偏就有振臂一呼让人跟着就走的本事。这么形容他毫不夸张,因为他振过手臂呼起过,堂哥表弟以及一些伙伴的确就跟着走了。父老兄弟都说不清他到底干什么去了……他也全然不顾家里的长辈们为他撕扯成一锅乱粥,反正他离得远听不见。
至今也没人能说得清他究竟在哪儿落脚捣鼓些什么,反正他自己都不在乎那些大起大落。
就这么个人,却是个振臂一呼就有人跟随的人,也是所有人一致相信能去山上为他姐姐的姑娘捉只猴儿的人。
为什么在这儿提起武舅呢,他好像也是一个不讨点苦吃就感觉日子过不舒坦的人,但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