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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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四一年冬至的清晨,二十三岁的蔡丁喜穿着一身发白的蓝色布衣,脚踏树皮编的草鞋,斜挎着褡裢包从美罗山上伐木营地出发沿着盘山公路下山。他轻易不出山,连太阳都很少见到,皮肤异常白皙,自己剪的头发有些参差不齐,嘴唇上胡子刚刚冒出了头。过番三年,他和她约定的三年之期到了,辞了树头的工作,他要回梅州老家赶赴他们的三年之约。
这条公路是木场头家带着工人修的,方便他家货车上下山运送货物和原木。公路兜兜转转,两侧的树木密密匝匝遮天蔽日,昏暗中蚊虫碰撞着他的脸,嗡嗡地在他耳边追随着。
有了点天光,往下,树木也稀疏了些,林子里鸟儿偶尔叫一两声,清脆婉转悠长,声音和空气一样清新。偶尔一两点阳光漏下来,迎着铜钱大的温暖的光斑看上去,天是蓝的,阳光色彩斑斓,是一道小小的彩虹。
彩虹,他心爱的彩虹。他把两个手指放在嘴里。
记得师傅说,伐木工进山的时候不能说话,怕惊动了山神。现在下山了,也远离了伐木场。蔡丁喜用力打了个长长的响亮的呼哨,哨声在树林里穿梭,林子里响起扑棱棱的声音,然后声音消失在那些藤蔓里。只有路上的石子被他踩着咯咯响,他飞起一脚,几粒大大小小的石子咯吱咯吱滚下去。
你呀,真是的,好好走路。要是彩虹在旁边,她肯定会笑着轻轻捣他一下。她想假装生气,可是她脸上是憋不住的笑意,他又快活地吹了个口哨,他听着哨声向着彩虹飞去。彩虹,等着我,我回来了。他把褡裢包拍拍,窝起手对着天空喊,陈彩虹,我们结婚吧,要再生一堆虾仔哦。哈哈。他听着他的声音像波浪一样沿着山脉荡漾过去。
他把手伸进褡裢包里,包里有一件她做的衣服,还有她的手帕和铜钱,他挣的叻币和存钱的银根。他摸出手帕包来,灰白色杂着汗渍的黄色,他低头在包上亲了一下,一边走一边打开包来,手帕绣着三片绿叶,叶子已经不新鲜了,像干树叶一样呈黄绿色,中间一朵红花,花芯已经被他摸得起了毛。他把上面的铜钱排排开,二十一个,彩虹说,二十一岁,我阿爸说不能再晚了,你得回来娶我。他挨个摩挲着每一枚铜钱,温热光滑,三年前她交给他时,就这样的暖的滑的,那时候还有一点脂粉的香味。
彩虹送他到松口渡口,把这个手帕包交给他,一件褂子一包黄金玉香糕塞进他的褡裢包里,她对他一笑,眼泪却沿着脸颊流下来。丁喜哥,三年,三年后你一定要回来,就是没钱也要回来。
我一定回来,你等着我。
船上有人喊:快点,开船啦。
丁喜哥,一定要回来,没钱也要回来。
快点上船。
丁喜把她的手紧紧攥着,我一定回来,没钱也回来,等我。他亲了一下她的手指,有股淡淡的香,我走了,等我。放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一定。她跟着小跑。
他捏着那个手帕包上了船,一声汽笛响,船开了,他看着她站在渡口的最底下石阶上,身影慢慢变小。
半年前,蔡丁喜在美罗镇上汇了一笔钱回去了,寄了一封批信,告诉彩虹,他会在冬至时节回家,这样年前他们就可以结婚,他也在信里请妈妈和姐姐帮他准备婚礼。
我要回家结婚啦。
远处有一声隆隆的闷雷声,他又抬头看看天空,还是蓝的,还有铜钱样的光斑在前面的路上。又一声闷雷,大概哪里要下雨了,没关系,下吧。
出了山林,眼前豁然开朗,蓝天上,太阳热辣辣地照着,远处的冷水河像一条玉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美罗山下还有多个矿场,转过山脉和树林,就可以看见了。那个矿场有很多工人,有不少老乡还有许多女人在那淘锡米。
结婚了,先不急着生虾仔,带彩虹过来。他看看身后深绿色的山林,自己可以继续砍树,彩虹可以去矿场淘锡米。要是能申请执照,自己淘,听说一个月能赚几十甚至上百块,乖乖,那很快就能攒钱自己买个林子下来做头家。那个执照,只有女人才能申请呢,彩虹,想不到你是我的财神呢。
然后就可以把自己阿妈,彩虹的阿爸阿妈都接来,生一堆虾仔让他们带。
2
蔡丁喜转过山脚,矿场在前面,靠着山连着河,上次下山,那里机器轰鸣和人声嘈杂,真热闹。近一些,矿场没一个人影,亚答棚屋敞开着,机器散落在工地上,大大小小的坑湖水波不兴,大约好几天没有挖矿淘洗,湖水变蓝了。
他侧过耳朵,死静的。
往前走,远处的美罗镇似乎也静悄悄的,路上没有货车没有行人,阳光笼罩着远处的冷水河,还有矿场美罗山,都静止的,像一幅画。他屏住呼吸站住了,阳光暴晒着草木,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深夜里密林深处,走在漆黑幽静的漩涡边缘。
太阳像火一样,他浑身热烘烘的,头皮发烫。他快步向镇上走去。
已经很久没有暴晒过,他感到有点头昏眼花,镇上有人影在晃,树影也在晃,房子树木似乎都在阳光里蒸腾,缓慢地蒸发。
镇子多是两三层的小楼,他熟悉的那种骑楼,许多店家都挂着华文的招牌,好像回到了老家的小镇。今天镇上人真少,咖啡店没开,当铺也没开,烟馆开了半边的门,里面也没有声音。
寂静有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他护着他的褡裢低头走,今天连草鞋的声音都响亮。
李家钱庄在中街,旁边有舞场。他前任的树头经常去,他记得老程经常眯着小眼睛跟他回忆,那里的女人真多,舞场的后面,嗨,你知道么,有钱就可以带女人去那里住几晚。你,知道那个滋味么。他知道想彩虹的滋味,挣钱回去就结婚。嗐,你还是不知道,告诉你啊。
听得他面红耳赤。你知道么,老程的这几个神秘的字惹得他耳朵痒痒的。
刚拐弯几步,嘿,一个粗粝的声音并着什么东西哗啦一响,吓得他一哆嗦,就像头顶上有树干断了压了下来。
一个闪着寒光的刺刀在他面前,然后他看见了一个黑乎乎的枪眼,一身土黄色的军装,一双恶狠狠的小眼睛。
那个人气势汹汹地瞪着他,嘴里快速地蹦着字眼,他一个字都听不懂,他身后还有人也挎着枪在晃悠。
他的手痉挛着,只好紧紧抓着他的褡裢包,那里有叻币。刺刀往他面前一戳,抵住了他的胸,反的光刺着他的眼。那个人眉毛倒竖,吼了一声,蔡丁喜惶恐地看着他,他人中上的胡子都立了起来,蔡丁喜腿肚子抖了一下,不觉举起手来。
他的刺刀在他褡裢上一划,只听刺啦一声,大概里面衣服破了,啪嗒,他的鞋掉下去了在他脚上弹了一下,他眼珠子不敢转,那个人弯下腰,把刺刀也朝下,刺啦刺啦。
蔡丁喜后背上有汗水渗出来,冰凉的慢慢往下流。啪啪跑过来一个人,双脚一并,喊了声,那个兵直起腰,指着蔡丁喜,对那个人噼里啪啦说了几句。
那个人转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他一番,从哪里来?他的中文虽然生硬,但是能听懂。
蔡丁喜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回头指指远处的山,从山上下来。他的声音又干又细,一出嘴唇就没有了。
他们两个人说了一句,围着蔡丁喜转了两步,拿刺刀挑挑他的褡裢,他的褡裢包带子断了,包掉了下去,噗噗,他的刺刀一下一下刺着。每一声噗,他身上就紧一下,蔡丁喜让自己的脚努力站住。
做什么的,山上还有什么人?
砍树的,山上就,就头家和他家兄弟,也砍树。他把双手摊开,手掌手指都是厚厚的茧。
没有枪?
没有。
那个人把他的褂子掀起来,伸手在他腰上裤腿上摸摸,然后在他裤裆上捏了又捏,痛得他龇了下牙,赶紧闭上嘴。突然间,他想,以后再也不来了。
来的时候,一船人在星洲的豆蔻山下的船,一个个走进检验所,对着一张乌色的面孔把衣服都脱光,那只手也这样摸摸捏捏,然后对着他赤裸的身子猛地喷水,说是消毒。要是这样对彩虹,他受不了。
两人突然笑起来,戛然而止,你为什么见了他不鞠躬。他指指身后。
那是镇上学校的大门,门口两边站着土黄色的军人。
我,我没看见。
快鞠躬。
蔡丁喜闭上眼睛,弯下腰去,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眼前发黑。那个人挥挥手,两个人转身走了。
蔡丁喜蹲下身去,他的褡裢几道口子,母亲做的鞋彩虹做的褂子,他准备下船的时候穿的,戳了许多洞眼。
褡裢里手帕包还在,他拿出来塞在贴身裤腰里。捏住褡裢口子,把衣服鞋子都塞进去。摸摸叻票银根一小叠,还在,幸亏缝在上面一个小口袋里。他紧紧握住褡裢站起来。
3
冬至这天,没有太阳。彩虹早早起来,摸着黑到前面,把门板下了两块,挑着水桶去打水。
外面朦朦胧胧的,有人从井台那边挑水过来,一路走,一路滴着水。她现在打水很熟练了,把提桶丢下去,绳子扯一下放松,桶口就下去了,再提起往下一顿,水就像被提桶吸的一样涌了进去,她一口气提出来,倒在自己的桶里。
丁喜哥都是一气呵成,不用力一样,然后一手一个桶就拎回去了,水都不晃。他的手臂上鼓起一块块硬硬的肉。
你看啊,他对着街边的小石子飞起一脚,石子就在街上蹦跳着,然后咯吱咯吱停在路口。他得意地让她看自己的提桶,一滴水都没晃出来。
都多大了,还不好好走路。她看看没人伸手磕了他的肘,他就是要惹她,她想忍着不笑。
今天冬至,他在船上了吧,说不定快到了,她想起那个渡口。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四十多天,不知道哪一天到家。
扁担刚担上肩,肉店的老板娘宋姨来了,诶,我娘家那边有个过番的回来了。知道么,在外带了个番婆回来了。
啊?她听说有人在外讨番婆的。
老板娘的脸,一笑,肉都没地方堆了。那番婆大着肚子,还拖着一个。哎哟,把他老婆气死了,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带几个,还天天做饭给他们吃呢。你扁担在肩上,快走吧。
这三年,彩虹就喜欢和来买饼的人聊天,听到谁过番了谁回来了,谁寄批信批银了,她都要多问几句。她喜欢听人家讲这样的事情。
挑了水,做了饭,父母都起来了。彩虹说,想去蔡家看看有没有信。父亲点头。
父亲一直不大同意他们的事,蔡丁喜家太穷了,他原先读书,校服都买不起,后来父亲不在了,上不起学,回家来,母亲开始生病。
她在店门口推销她的黄金玉香糕,这个是她在外面学来的,她很得意,在门口让人家试吃。蔡丁喜拎着药包路过,她把盘子送到他面前,吃一块吧,不要钱,只要说好吃不好吃。
她系着蓝花围裙,托着盘子拦住他,他退后一步,肯定好吃,闻着都香。
那吃一块。
我不会买这个的,他脸有点红,把药包提提。她笑着说,不买没关系啊。大概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他回头看看她家的柜台,那,那买四块山药糕吧,给我妈吃。
她很快给他包好了,还塞了块玉香糕。他掏掏口袋没钱,涨红了脸看着她,过两天我送来。她笑着看着他,那么大个的男人,脸一会就红了。男人,他的眼睛还在看着她,她脸也红了,把山药糕递过去就扭头进了店里。
后来,他经常打这过,脸不红了,帮着搬东西抢着打水。她阿爸板着脸说,你光来这里是没用的,男人要想办法挣钱养家,没个像样的家,还能在外混?
后来他说要过番,阿爸挺高兴,说给三年期限。能不能吃苦会不会过日子的,三年之后见分晓。上次他一下子寄了不少钱,还了一些债,让姐姐给她买了镯子和耳环,又送了酒和衣料来。父亲喝着酒说,我不是看中人家东西,看中了他有出息。
蔡妈妈眼睛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白膜,坐在门口在木盆里搓洗衣服,彩虹喊了她一声,她仰着头看过来,彩虹凑近一点,她笑了,彩虹啊,吃了没有?
吃了。我给你带了几块饼子来。她把油纸包放在桌上。
彩虹,我眼睛不大好,你看看。这是姐姐帮你们买的衣料,打算裁了衣结婚穿,样式呢,你们定。你看着哪一家裁缝店做衣服好就送去做。
彩虹的脸红了。
他的房间里有了结婚的气象了,地也抹平了,蔡妈说,过两天装个地板。大床,红帐子,新被子上鸳鸯热闹地戏着水。
你看看衣料,在那箱子里头,已经清过水了。
不用看,姐姐买的不会错。
定喜饼那些东西,我也让姐姐代我去你家定,也和别人家一样来,先去交定金,你不要拘束着不要。就是不知道他哪天回来,他回来了才好定日子。我真急呢,巴不得你早点过门。蔡妈拉起她的手,我要对丁喜说,幸亏有你,不然这三年我在家饿也饿坏了。有你在,丁喜就放心地在外挣钱。你姐夫那天说明年也想过番去,想跟丁喜一块去,一块去好,有个照应。
彩虹心里有一丝别扭,满心的欢喜被抽走了一些。
她帮蔡妈把衣服晾了,一口气走到渡口。渡口的石阶空荡荡的,水里天上都是沉重的灰色的云,水上几艘驳壳船随着水在微微飘荡,没有船进港也没有船出港。十分安静。
4
美罗的街上到处关着门,贴着街边走,他都不敢张望。找到李家钱庄,钱庄门掩着,推门,里面没人,桌子椅子柜台都还在,桌子上还有大茶壶和杯子,他颓然地垂下手,门把手上是他清晰的手印。
他茫然地往前走。旮旯里一户人家开着门,他想打听一下。男主人居然说着他的家乡话,女主人包着头发,门后有两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他喊了声大哥,男主人说等一下,出来给了他一碗饭一碗水。蔡丁喜狼吞虎咽,然后掏出叻币。男人摇摇头,这个现在用不着了,现在都用蝗军的香蕉钱了。你知道哪里能买到船票吗,男人摇头,店子都关了,有钱人都逃走了,还有人去了那里,不能说,他用手比作刀,在颈边比划了一下。你去星洲看看吧,看看那边有没有船。
蔡丁喜把叻票和银根依旧藏好,李家是大户人家,在许多地方都有钱庄,国内也有银号,一定能兑回来。
去星洲。当初就是坐船到星洲然后又到这里来的。
路上多是蝗军的车,看见刺刀和枪眼,他就心里紧张,他怕。走小路,沿着海边走,要是碰见有船,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鬼地方,然后赶回家,最好在过年前回家。海上有船往来,都是气势汹汹的大船,载着兵,刺刀发着寒光。他就走树林里。
累得走不动了,他就找个密一些的灌木丛,钻进去,捏着彩虹的铜钱睡下来。铜钱上除了金属味,仿佛有彩虹手上的黄金玉香糕的味道,还有她的香味。这样他就忽略泥土腥味和青草酸涩味。
几乎流浪一样,饿了,在路边地里挖番薯野菜摘树上的果子,幸运的时候,搭人家的货车走一程,他忍受着蝗军的盘问和搜身,皮肤晒黑了,脱了一层还是黑的,头发馊了,衣服破了,已经看不出蓝色了,蔡丁喜,就像小时候见过的乞丐。他顾不得了,只想回家。
赶到星洲的时候,他发现星洲街头到处都是人,许多军人,不是蝗军,他松口气。有个年轻的国字脸发给他一张单子,招兵,他摇头,他只想回家。那人苦笑,马来亚陷落了,星洲被包围了,回不去了。他依旧摇头,总会有办法,他等。赶去海边,码头上停着船,太太拎着箱子小姐牵着孩子 ,还有和他一样穿着破旧衣服的打工人。船只在海上起伏着,空着。
买不到船票,银根也兑不了,连吃的都难找。再远点的海上都是军舰,另一边传来隆隆的炮声,枪声,还有闷雷声。接着是尖锐的呼啸声,他看着别人抱头蹲下来,他也闭着眼趴下,心在胸脯里乱撞。
找不到船找不到水客,蔡丁喜失望了。过大年那天,蔡丁喜在西码头靠着路边的廊柱坐着,头上有飞机呼啸而过,枪声炮声,他们说蝗军来了英国人要投降了,那明天就不打了吧。他攥着彩虹的铜钱打起了瞌睡,今天不会有船了,他现在连想她的力气都不多,他饿。
醒来,风吹着身上冷嗖嗖的,蔡丁喜觉得自己肚皮贴在后脊背上。夹着他的褡裢包上街去碰运气,看许多人往医院那边广场涌去,他也跟着。
广场上在放吃的,隔着很远,他看见米糕面包,有热气有香味。他往前挤挤,吸点气味都多了点力气。彩虹店里糕点有着暖暖的油香米香,现在打烊了吧。
大家让让,让让孩子和女人。蔡丁喜把头发往前拽拽,头发打了结,他低着头,让头发盖着脸,跟在一个年轻女人后面,她的蓝布褂子打着补丁,牵着一个瘦瘦的男孩子。后面人挤过来,他趁机往前挤挤,小孩子绊倒了,他伸手捞起他,把他抱在臂弯里,他贴着孩子的小胸脯,热热的在起伏。太挤了,他一边往前挤一边对女人说。女人伸手勾住孩子的手,被人推着不由自主往前,谢谢谢谢。他用福建话说,没关系,是老乡呢。
挤到前面,有面包送到他怀里,他压住面包,把孩子塞给女人,缩手就把面包捏成团,成了一个汤圆大小,他一低头塞进嘴里,真好吃,这是他一天的饭,他鼓着腮帮子含着面包,让它慢慢释放出香味和甜味来。
他很快被挤了出来,回头,那女人和孩子不见了。面包咽下去了,他吞了几次口水,舔舔手,面包的余香还在,老茧刮了下舌头,他顿住了,他的褡裢不见了。
他在广场边站着,人群散尽,只剩纸皮,他翻了一遍,没有东西。夜晚的码头上,听着枪声和潮水拍岸,他想起松口渡口,石阶上站着彩虹挥着手,他在裤腰里攥着手帕包朝海上看,什么都看不见。抱着廊柱,这是大年夜,他的泪水沿着廊柱往下淌。
5
饿,冷。清晨醒来,他的手还搭在腰间,除了身上的衣服和两只捡来的草鞋,他只有二十一枚铜钱了。
海上雾蒙蒙的,远处有几艘小舢板在水上飘荡,海面上还有东西随着波浪浮浮沉沉。他朝下面沙滩走去。
水轻轻拍着岸,这里也和松口渡口一样,往下也有石阶一直到海水里。下面的石阶上刚刚退了潮,有几个极小的小海螺还在缓慢地爬行。他蹲下去,发现上面的石阶的细沙上还有米粒,他细细捡了几粒,走到水边,洗了,放嘴里细细地嚼。
水涌过来,他把鞋脱了,前面有个圆的鼓的东西随着波浪一拱一拱地过来了,赤脚往前走几步,那是件蓝色的衣服,晒干了可以穿。他伸伸手,够不着,潮水一回又把它带远了。潮水又来了,再近一点,他弯腰去够,居然有头发,仔细一看,吓得他差点钻进了水里,那是一个人弓着背浮在水里。他把鞋子抱在胸口,转身就跑上了石阶。
远远地站着,回头瞥一眼,有好几个,衣服在水面上漂浮着,他的肚子绞痛起来,胃酸往上涌,他一边呕着酸水,一边狂奔。
东边的天上亮了,云朵红了,公路上有人影在晃动。蔡丁喜停下来扶着灯柱喘气。他把鞋穿上,沿着公路朝广场那边走,也许有人放个粥什么的。
远看前面的路口似乎架着一段木头,昨天没有。他张望了一下,前面有人影。他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他想起美罗镇上,他们的刺刀。
要是再碰见那个国字脸的,也许,他会跟他走。他把手放在腰上,碰到了他的手帕包,彩虹的手帕包,彩虹说有钱没钱都要回去,他垂下了头。
嘿,前面有人喊,他看见了几个人举着刺刀,有人朝他招手。
他没动,太阳已经露出了一点脸,两边的屋顶上铺着红光,街面上还是阴暗的,他看见刺刀在朝他晃着。
身后有脚步声,然后停住了。前面几个人朝这边招手,他回头看看,是个瘦瘦的男人,上衣裤子都偏短,露出他细长的四肢来。
他看了蔡丁喜一眼,从他身边走过,蔡丁喜缩着脖子在后面走。
刺刀在他们面前拦住了,蔡丁喜忙弯腰鞠躬,那个男子也弯了弯腰。旁边有人用中文问那个瘦男人是不是中国人,他点头,从衣服里面翻出一个口袋,拿出一张折叠的纸片来,打开递过去,那是张侨民证。到哪里去?去医院打扫卫生。在这里几年了?六年了。做过什么事?在码头搬东西搬了四年,种过胡椒,现在在医院做。
他们点点头,良民。有个蝗军拉过那个人的手,拿出一个圆的橡胶块来,在他手上,衣服上用力按了一下,一个黑色的检字,手一挥,那个男人鞠躬,从旁边绕过去,走了。
你的,那个人朝他伸出手来。
蔡丁喜的证昨天连同褡裢一起丢了。他摊开手说,连同他的衣服鞋子钱一起丢了。
同样的问题,蔡丁喜老实说,自己在美罗做伐木工三年,想回家。
他们摇头,从山上来的?是的。回家?是,回家去结婚,先前定好的事情。
他们依旧摇头,从美罗到这里做什么?想从这里坐船回家。
不对,他们看着他,刺刀又近了些。你是不是什么星华什么义勇军啊?
蔡丁喜双手摆着,不是。又把双手摊开说,你看我这老茧,就是个砍树的,我想出来找找有没有船让我回去。
哦,我们搜查一下。
蔡丁喜自己把上衣掀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把他腰间的口袋一翻,他的手帕包拿走了。
蔡丁喜伸出手,长官,行行好,那是我未婚妻给我的。
手帕一抖,铜钱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有几枚从他脚边滚过去,他抬脚拦住。刺刀刷钉在他脚背上,皮肉裂开骨肉的刺痛迅速往上爬,他咬着牙,双手揪着衣服。
是不是星华的人。
长官,真的不是。
那你走吧。那个人把手帕丢过来,白底上红的花绿的叶在晨光里,像彩虹的脸。帕子飘过去,他转身去抓,背后冷冰冰的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背,他看见肚子里穿出了一个红色尖尖的东西。
他的腰弯下去,帕子飘在地上,又有了一朵红花,一枚铜钱转着转着,倒在花旁。
他够着了,彩虹的手帕包。天上,霞光满天。
6
一九四二年初一的凌晨,彩虹搬了个宽凳到店门口,摆上了猪头肉黄金玉香糕橘子,父亲点燃了鞭炮,霎时,烟雾弥漫,鞭炮声震耳欲聋,新的一年惊心动魄地开始了。
彩虹在石板上跪下,虔诚地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着,请保佑我丁喜哥平平安安地回来吧。
阿爸瞪了她一眼,好了,起来吧。彩虹知道父亲想说什么,说丁喜哥靠不住,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她昂了一下头,让它回去了。
年前,彩虹是一天天数着过,一天比一天煎熬。她连打水的力气都没了。
隔上一两天,她就忍不住去蔡家看看,蔡妈的眼睛更差了,摸着门框进出。彩虹站她面前的时候,她仰起头,眼睛是干的,没有光,只有白的膜。看着蔡妈的黑眼眶被眼泪沤肿了,她的问话就没有说出来。
她又忍不住去渡口去看,码头上只有一点风,水里有一些云,几个渔船停在那里。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跑着去,拖着脚回去,阿爸的脸渐渐冷下来,像夏天天边的乌云,蕴含着风雨雷电。过年生意多一点,就指望着这些天,你就像掉了魂一样,那个小子,我看是靠不住的,过两天空闲了,我去回掉。
彩虹,听话,起来。阿爸换了口气。
彩虹用央求的眼神看着阿爸,再等等,肯定是有事情,丁喜哥会回来的。阿爸哼了一声,我先就没看上他,有出息的早回来了,要是像姓宋的那样带个番婆回来,我都佩服他。过年,先不说了。
那个番婆家,她偷偷去过。
年前蔡姐来定过年的糕点,阿爸不大高兴,说三年之期过了,有钱没钱也该有个信。要么没钱,要么有钱变了心,彩虹是个傻子。
丁喜哥,一定是在外遇到了为难的事,说好的,没钱也回来,他答应的。一定是很为难的事,什么为难的事情,她说不上来。她决定去问问那个过番回来的人。找了肉店的宋姨带她去了那个人家。
宋大哥家在河边修了个好大的房子,那个番婆,彩虹本来不想理她的,番婆也和宋大哥老婆一样长得挺周正的,低着眉,她又挺着个肚子给彩虹两人端茶倒水,她的大孩子跟在她后面进进出出,怯生生地偷看她两眼。她心就软了。看着她不像坏人,宋大哥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也像个老实人。
宋大哥指着她说,她在矿上淘锡米,挣的比自己还多一点。彩虹不自觉站了起来,能挣得比男人还多。嗯,宋大哥说,就是一天到晚弯腰站水里不停地洗,累。你看,番婆把裤脚拉拉,腿上都是疤痕和疙瘩。这已经好多了,他们就是在那矿上认识的。
宋大哥说,和他同去的有几个都没法回来,有生病挣不了钱不够还路费的,有挣了钱不够吃大烟下馆子的。有老板坏,就在矿区里开烟馆妓馆,白天出大力挣的钱不够晚上花的。
听得彩虹心惊肉跳的。
她丁喜哥不是那样的人,不然哪会有那么多钱回来。她愿意和那个番婆一样吃苦,这样丁喜哥就不用那么辛苦,他家的房子要修,自己家的店面也能盘下来。
宋大哥说,也有人攒着钱在那买矿自己挖,买山头自己砍树,就挣大钱了。真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准备明年把家人都带去,这样有人烧饭带孩子,他俩就专心去挣钱。
要是丁喜哥那样,他,他不会的。要是那样,求她,她就原谅他一回,只要他回来。
她又走去蔡家,蔡妈靠着门望着。彩虹,是不是这几天没什么风,船跑得慢啊。你姐姐去找上次带信的水客,找不到人,说没回来。他原先每个月都跑的,怎么没回来。
彩虹,好孩子,你店里忙,你回去忙。丁喜一回来,我就让他去你店里。她伸出手,摸着彩虹的脸,快了,过年了,肯定快了。
回家,阿爸沉着脸,早说过了,没个准信,怎么靠得住。我叫你妈托人给你再找一家,看好了就结婚。
阿爸,我谁也不嫁。丁喜哥一定是遇到了难事才没回来。
你是要气死我和你妈吗?父亲拍起了桌子,她不敢吱声。现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今年交了租子都不剩什么钱了。明年没生意,我就搬回老家去。
阿爸,我再等一年,一年他不回来,我就听阿爸的。
起来吧,石板上凉。阿爸答应你,一年。
把长夜挨过去了,有了点天光,彩虹就去庙里上了香,然后去了渡口。坐在石阶上,看着平静的水面,觉得有股寒意从水里蔓延过来。啪,一条白色的鱼跃出水面又落回水里,她先是一惊又转为喜,眼前层层的波浪荡漾开来,然后慢慢消失了。
丁喜哥,今天,我都二十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