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荒诞之宴
“比起圣城,楚河倒是安逸。”在陆府主人安排的住处,驸马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此处精致而处处透露奢华,虽比不上公主府,却也足以让人明白心意。驸马笑笑,这位陆府主人,倒也是细腻圆滑。
“驸马。”有人影忽然闪现,身法诡谲。
“说。”
“属下无能,未能查出尚远道住处。”
“无事。”驸马转身,俯视着跪着的人,“陆少游不是傻子,他自会想尽办法护好尚乐的人。”眯了眯眼,“当年陆思凡能够找到所谓证据证明尚远道清白,作为儿子,不让人找到尚远道也是可以做出的事情。”
伸手扶起跪着的人:“我会让你再回到蜀羽微身边继续当‘陆府家丁’,至于他怎么选以后的路……”摇了摇头,“不,他没得选。”看着眼前的人,“子夜,你明白我的意思没?”
“属下明白。”子夜的话,随着身影,瞬间消失。
雕栏玉砌,驸马负手而立。他们都说公主因感恩陆家而偏宠陆府,驸马知道,对于陆府的偏心,公主比传言中更甚。但是啊,公主终归是公主,终归是云尘皇室的人。而陆府陆家,从开始就只是一个外姓世家,从开始就是“外人”。
“楚河之乱……”蜀羽微头疼,头疼极了。这些被篡改的卷宗,最终还是指向这一场最不愿触及却又是早已预料到会被牵扯进来的旧案里。
楚河之乱震惊了整个云尘,不仅是因为清名远扬的前任楚河令尚乐被告发养兵谋反,更因为这一场楚河之乱中,许多朝廷中人讳莫如深的一件事情。
楚河陆家,这个存在于楚河的朝廷仁慈的“眼线”家族,在一夜之间被楚河乱党攻破。陆府引以为傲的机关被尽数破坏。
那晚的楚河火光冲天,楚河的人们怀着各样的心思,默然地看着这个一直沉着冷静的家族终于赢来了棘手的挑战。
一夜,很长也很快。楚河陆家的能力也是超乎想象。当第一缕天光撒下,动乱的始作俑者尚乐被斩杀于北山不归崖的消息传出。沉默自保的楚河人忽然像疯魔了一般高呼着陆府忠义,举世无双。像极了一群疯子一般手舞足蹈。也像极了溺水的人疯狂地抓住救命稻草。
怪诞、荒谬、诡谲、疯狂……楚河之乱在一种让人无法理解的荒唐氛围里,在不知为何疯狂地庆祝着的楚河人欢呼声中,告一段落。
像极了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无头无脑地荒诞无稽。
当然,疯狂之后,楚河又归于平静。没有人在意为何五年之久也没有新任的楚河令,也没人在意在楚河之乱之后接任陆府主人的陆少游会带着陆家如何如何。
阳光里,有村妇教着孩子读写在地上丑陋歪曲的字。孩童稚嫩的声音阴阳怪气地说着:“明,哲,保,身,明哲保身……”
“尚远道一直在搜寻证明尚乐清白的证据。而篡改了卷宗,自然会把官府引向尚乐命陨的不归崖。”关于楚河之乱的说法传言有许多,而站在蜀羽微和蒋林面前的陆府主人,那场动乱中的亲历者只用了寥寥数语,不带一丝感情地把这场惊动整个云尘的动乱与卷宗被篡改连接在了一起。
蒋林吸了一口气。都说越是艳丽的东西越毒性越高,但有些人,仅仅站在一旁便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比如,现在的陆少游。
“那……”蜀羽微开口,“陆公子怎么想?”看着陆少游,“是要彻查到底,亦或,随意蒙混?”
“蜀大人觉得,若能继续蒙混,陆某还会跟大人说起尚远道的事情?”
“不会。”蜀羽微摇头,“我蜀羽微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
“大人误会了。”陆少游站直了身子。
“陆公子别紧张。”蜀羽微摇摇手,“我没别的意思。在楚河我确实并没有太多力量。”眯了眯眼,“再言,即使不是远离圣城的楚河,我也没有‘几斤几两’。”
“此言差矣。”陆少游看向蒋林,“有人愿意为大人拼命,这就足够分量了。”顿了顿,目光移向亭子外,“北山不归崖的坍塌,想必大人也知道是人为而不是天灾。”
“嗯。”蜀羽微点点头,“尚远道也是尽心尽力了……”
“他弄不到炸药的。”陆少游冷冷开口,“起码,有我在,他就弄不出大动静。”
蜀羽微和蒋林对望了一眼,是啊,楚河虽然是云尘七玉中版图最大的地方。但对于盘根深厚的陆府而言,把一个人的举动控制在“可控制”之内,也并不是难事。
“所以……”蜀羽微揉揉太阳穴,“如果不是忽如其来的‘山崩’,陆公子就可以来得及把尚远道篡改的卷宗‘处理’了?”
“可惜,没有这个机会了。”陆少游依旧远目亭外,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更像是倔强地不与蜀羽微有目光接触。
“偏居一隅的大家族会有怎样的忌讳?”蒋林忽然开口,“陆府主人步步试探,到底是真的想查明真相亦或仅是无聊至极的玩笑?”
蒋林耿直,但有时却耿直得不计后果。从对陆家的尊敬到厌恶,大概就像想象中的大英雄忽然被发现原来不过是龌龊不堪。哪怕,无论是“大英雄”还是“龌龊不堪”,都只是“想象中”。
蒋林是蜀羽微的下属,在陷入沉默的空气里,蜀羽微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我不至于开一个把陆家拉入险境的玩笑。”陆少游接下了蒋林的目光,“偏居一隅的大家族……蒋大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陆家,到底被传成了怎样的模样?”陆少游深吸一口气,“陆家是外姓,蒋大人,陆家,永远都是外姓!”
这是蜀羽微和蒋林,第一次听见这个年轻家主语气中的愤怒与不甘。医者陆弦音的后人,当年跟着猎鹰将军南征北战指点江山的医者陆弦音后人,现在正在另一个家族之下,步步为营,委曲求全。
“少游。”蜀羽微拉了拉蒋林的衣服,把他拉到了身后。走向陆少游,“要不,我们明日……”
忽然,陆少游笑了起来,斜靠在亭子的柱子上:“蜀大人,蒋大人。”闭了闭眼,然后猛地睁开眼,“五年前,楚河之乱。尚乐虽说是被斩杀于不归崖,却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尚乐夫妻的尸首。”
“所以……”蜀羽微的眉头皱了起来,“有人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了……”
“尚远道想的是给尚乐平冤,至于‘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却是另有其人。”
“那个告诉我们山崩的家丁……”蜀羽微接上。
陆少游看了看蜀羽微:“如果不先查明当年‘楚河之乱’,想必大人也不会轻易作出定夺。”
“确实。尚乐毕竟在传言中是乱臣贼子。”停了停,蜀羽微继续说,“接下来,以‘陆少游所说的都是真话’为前提……”蜀羽微看着陆少游的双眼,“我问,少游你回答。”
陆少游也看着蜀羽微的双眼,转身背对着蒋林和蜀羽微。
“好。”一阵沉默后,陆少游沉沉地说。
“我说,陆少游。”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也已暗下。有声音幽幽传来,“他们离开了,你还要站多久?”
“你怎么会在这里。”虽然是问话,但陆少游的语气没有一点疑惑。
“我可是你的小厮。”声音的主人叼着一根糖葫芦施施然地走了过来,“我家公子在这里,我在这里不也正常?”
“你跟踪我。”陆少游背对着来人。
“你不想被我跟着,我又怎能跟踪你?”阿演将最后一颗糖葫芦咬碎,“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不也是不会有人知道?”
“话多会死你知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阿演忽然笑了,“那也得你舍得杀。”
“……”陆少游抬头看看暗下去的天色,“回去了。”
“无助,可怜,不懂表达,年纪尚小……”阿演的声音如一条冰冷的毒虫渐渐从陆少游身后爬上来,“陆少游,你倒是像极了戏台上的戏子。”
“呵。”陆少游站住了脚步,“那倒是……多谢夸奖。”
“蜀羽微是个好人。”阿演依旧笑眯眯,“蒋林也是。”
“所以我……”陆少游转身,尚未完全暗下的天色里,陆少游如同站在一团浑浊的墨气中。他一字一字狠狠地说,“不得好死啊。”
【楚河·北山】
千里飞雪。
漫天白雪与苍穹连成一线,一名少年从飞雪中缓缓走出。
他的每一步都沉稳有力,这全赖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力量。
一切凶猛的野兽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他的力量无与伦比。一切蓬勃的生命在他面前都会凋零。
他是“死”的。
往近看,再往上看,你就会看到一副死人才会拥有的眼神。眼睛里,瞳孔里,都是“空”。
活人怎会拥有亡者的气息,是他的眼睛。只须一眼,你就对他全无兴趣,但你不会恐惧,他毕竟不是真的死人。不会有人想去了解一个死人,不会有人想去了解他的面容。
然而人世还是有趣的,并非所有人都不愿凝注他。在极少数人眼里,他只是一个疲倦的孩子,一个在生死间挣扎疲惫不堪的孩子。
他撑着伞。不论黑夜白天,不论雨雪天晴,他都在撑伞。即便他已入眠,那柄伞依然在他手中紧握,伞面依然撑开。
那是他与友人的约定,他还活着,伞就还在他手里,伞就还撑着。这是种很奇怪的人,“死”并不被他放在眼里,但是约定却比他的生命更为重要。一诺不是千金,一诺是生命的意义。
他的服饰更奇怪,身上穿着最平常的农人衣裳,肮脏破旧。但他身后却系着一件青色的披风和一个宽大的斗笠,一尘不染。
明眼人都能看出披风、斗笠,乃至他一直撑开的伞,绝非凡物。没人敢觊觎这些宝物。
因为,胆敢对他出手的人,都死了。
“一年。”少年开口,他的语气仿佛比身后的飞雪更冷。
“这生死关倒颇具上界风范,上界一天,下界一年。”有一老者边喝着酒,边自言自语,但他似乎知道比喻对象弄反了,不由得被酒呛了一口,闹了个大红脸。
也是个奇异的老者。他的眼睛比任何壮年人都要明亮,他的精力比任何壮年人都要充沛。他甚至比任何壮年人更具魅力,雄性的魅力。
少年回眼望去,默不作声。
这老者在生死关内跟随若暝霏一年了。若暝霏很讨厌与陌生人同行,若有谁让他去做不愿做之事,若暝霏并不介意大开杀戒。
但若暝霏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一天到晚只知道喝酒的老者比鬼王更可怕,或许也比整个生死关更可怕。
但最可怕的,是这老者有喝不完的酒。若暝霏对未知的事物一向恐惧,他想不明白这世上竟有消耗不完的食物。
“暝霏兄弟。”老者大笑着拍上若暝霏的肩膀,声音洪亮:“楚河近在眼前,你我也该分道扬镳,老夫真是舍不得你……”
“你的阿雪姑娘……”老者表情逐渐淫贱猥琐,那双明亮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望着一柄伞。
通体银亮如同白雪的伞,那柄伞正被若暝霏握在手中。
“不行。”若暝霏的眼神变了。
那柄伞也变了。
若暝霏从伞柄处拔出一柄兵器,似剑非剑,似刀非刀,飞雪凝结,深寒至极。
白雪在他的身后飞旋乱舞,一对飞雪凝结的羽翼若隐若现。
但是老者只轻轻一笑,随即将若暝霏手中的雪剑捏碎。
“楚河到了。”老者轻声说。
仿佛一切都如梦幻,仿佛一切都在谈笑间灰飞烟灭。
但楚河却是真实的,也是唯一的真实。
静默蔓延。
老者的手还维持着捏的动作,若暝霏的手也还维持着拔剑的动作。
这两个怪人此刻的动作实在太可笑了,但是蜀羽微与蒋林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有一老一少,在荒废已久的“陆府”外凭空出现。
此刻楚河明月高悬,一股凉意同时爬上蜀羽微与蒋林的背脊。
直到一声“咕噜咕噜”的响声从某人的肚子传出,静默终被打破。
老者笑道:“我这小兄弟饿极了,两位官人可能赏口饭吃?”
音如洪钟,硬生生将蜀羽微二人从惊悸中强拉而回。
“我好像有点理解为什么有‘闹鬼’一说。”蜀羽微抹抹脸。向前一步,“二位若不嫌弃,请随我来。”
蒋林有点懵……不,应该是非常懵。蜀羽微这是……随便就捡了两个不明来历的人回去?楚河果然是个神奇的地方,连一向做事有条不紊的蜀羽微都变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