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1

骆宾王：一个挑破历史帷幕的赤条条汉子

1、

张爱玲说：成名要趁早。

说这句话的时候，张美女多少有点自得，因为她二十来岁就驰名文坛了。她也不想想，古代历史上成名早的，还有一干黄毛小儿。

骆宾王是其间最真实的代表。

他的成名作是《咏鹅》，一千四百年来，哺育了一代代的孩童，传唱至今。

有的时候，成名作是被人不经意间逼出来的。

据说，骆宾王的祖父极爱他这个孙子，逢人就夸——这也正常，哪个孙儿不是宝？有一回，来了个爱挑剔的客人，有心戳穿骆老爹的骄傲，想出题考一考他这个宝贝孙子，他们散步到村头的池塘边，池中有一群鹅在悠游，客人拉住骆宾王的小手，要他做首关于鹅的诗。

骆宾王挠挠小脑壳，开口有点结巴：鹅，鹅，鹅……

客人乐了，歪着头盯视这个小毛头，等着看笑话。

不料，骆宾王凝神一想，脱口而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拔清波。

有色彩，有动静，有气势，有意境。

客人惊呆了。

从此，江南神童的美誉，伴他终生。

七岁，我们刚刚学会爬树偷桃啊，人家骆宾王就成了网红大V，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有人抬扛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人家杜甫、李贺、寇准都在七岁作过诗呢！

我们来看看杜甫，他是在《壮游》中说：七龄思即壮，开口吟凤凰。原来他是自诩罢了，至少你我没读过他七岁写的凤凰诗，这不能算数。

再说李贺，传得玄乎玄乎的。据《唐才子传》称，公元796年，韩愈与皇甫湜登门拜访李贺，那时李贺才七岁，写了一首让人惊艳的诗《高轩过》：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这哪里是一个孩子的口吻？！想一想就明白了，李贺的祖上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再没落的贵族也是贵族啊，而那时，韩愈三次国考没过（公元795年，第三次参加博学宏词科考试未过），那时公务员考试不知难不难，这个经历了殿试的大学毕业生，居然考了三次，皇甫湜更是无名小卒，这两个待业青年——你懂的。

至于寇准，他后来官至宰相了，说他七岁能诗，就七岁呗，谁会争？

总而言之，骆宾王的七岁成诗，是公认无误的，就如说王思聪是富二代，章子怡是谋女郎一样，会有异议么？

2、

江南神童的品牌证书，不是凭空得来的。

骆宾王一出生，就背负了来自祖父与父亲的希冀。

祖父曾任隋末的右军长史，大约五六品，相当于副厅级干部了，也是书生意气，学着陶渊明，辞官不做，两袖清风回了乡下。拿当今的眼光来看，十足一个大傻蛋，如今落网的厅级干部，不贪几千万，吃瓜群众都不屑一顾。你辞归辞，怎么能不挑一担黄金回来呀。

好在骆老爹头脑清醒，不像陶渊明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放任儿孙抛荒学业，陶公有五个儿子啊，别说五子登科了，一个也没成器。

骆老爹的孙子一出世，他便掏出《易经》，翻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给孙子取名宾王，字观光，希望这个孙子品学皆优，将来成为君王的宾客，出奇谋，划国策。

君王的宾客，这个职业太好了，骆老爹真是见解独到啊。虽是大唐盛世，当官依然是个高风险职业，官职低了，少不得迎来送往，屈膝媚上，这对文人来说，是种精神摧残。而官位高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何况，万一站错了队伍，掉脑袋不说，还要连累家小与九族。当然如果贪图财富，也不妨赌一赌，可这不符合骆氏家风啊。

做君王的宾客，动动脑筋，卖卖学识，吃喝不愁，不必焦虑人际关系，也不必担心堵了别人的枪眼，几乎是零风险的理财产品。

当然，君王的宾客不是凡夫俗子所能胜任的，得有才，才高八斗，得有名，名扬四方。

取了名，就定了调，骆家明确了子孙的发展方向，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教育工程开始了。我们说不准，骆宾王的教育，是否起步于胎教，但始于幼教，这一点是肯定的。那花白胡子的老爷爷，肚子里装满了人情故事，装满了诗词歌赋，天天拉着骆宾王的小手，一五一十倾倒，一横一竖描画。

小小骆宾王是个好坯子，本就冰雪聪慧，在祖父的悉心教诲下，过目成诵，妙笔生花，一举斩获了江南神童的殊荣。

寒门的名人，格外引人注目。值得赞美的是，骆宾王的父亲，也是有远见的人，他不像后来的伤仲永父，拉着儿子四处走秀圈粉，博些打赏与点赞，结果误了伤仲永的学业，生生毁了一代英才。骆爸爸不一样，他远赴山东就职，带上儿子在身边看管，花了大把的银子，送进学馆，还报了各种补习班，研学诸子百家，猎涉兵书与方技。骆爸爸还带儿子接触学界名流，全方位打造骆宾王。“虽不能纵逸韵於霜皋，唳野致九天之响；而颇亦蓄馀香於露薄，垂芬有十步之芳。”后来，骆宾王在给兖州崔长史写信时，回顾这段学习历程，自信满满，词句中谦逊有加，而字里行间，挂满大才子的标签。

骆宾王是一块优质钢坯，经祖父与父亲的亲手打磨，散发出眩目的光芒。

3、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大凡天才都有一些让常人目瞪口呆的个性。爱因斯坦喜欢戴破帽子，蓬头垢面，赴国王的宴会也不例外。梵·高自割耳朵，当礼物赠送要好的妓女。王阳明新婚之夜，逃到寺庙里，与老方丈谈经论佛……这些天才的奇行怪状，数也数不过来。

神童骆宾王也不例外。

十七岁那年，父亲骆履元病逝于青州博昌（山东博兴县），死在县令的任上，虽然没被评上焦裕禄式的先进典型，也算是尽忠尽职了，对朝廷有了个交待，只是苦了孤儿寡母，生活更加清贫，骆宾王不得不担起全家的希望，守孝三年之后，直奔京城，杀入春闱。

高考对于天才来说，是小菜一碟，骆宾王在考卷上挥洒自如，自我感觉太好了，大考完了，他就扔下书箱，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里乱逛，一日看尽长安花，在堂子里与烟花女子调笑，在馆子里与人赌博吃酒，快活得不行。这个弱智的天才哪里知道，这当儿，数千万的考生正在活动呢，有拜师的，有攀亲的，有通关节的，有请托的，粪涌当前。

当然是名落孙山！

没考上，回家又种不了地，一家子的生活还指着他呢。

这一瓢冷水浇下来，骆宾王清醒了一些，回到山东埋头读书写作。拚爹没爹了，拚财没财了，就剩下神童这个品牌，唯有重新推出这个品牌，才有一条出路。

几年后，他的品牌战略初见成效了，自荐或他荐，终于在长安一个高门望族寻到幕僚的职位，虽然不是金饭碗，只要机灵点儿，妻儿老小吃喝是不用愁的，自己也受用，不必风吹雨淋，闲时弹琴赋诗，再上进点儿，离爷爷的遗愿就不远了。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骆宾王在处理人际关系上，始终是夹生饭。不到两年，他被人排挤、诬陷，生生丢了饭碗。

苦闷如一支剑，深深插入他的胸膛。多年后，他在《《畴昔篇》中哀叹：

当时门客今何在，畴昔交朋已疏索。莫教憔悴损容仪，会得高秋云雾廓。淹留坐帝乡，无事积炎凉。

好在父亲还有一些旧友，不忍心骆家凋零，将而立之年的骆宾王举荐到道王府上，道王名叫李元庆，是唐高祖李渊的第十六个儿子，太宗的异母小兄弟，时任豫州刺史，为人比较低调，才华也不突出，只是喜欢收藏，珠宝与人才，所以骆宾王有幸成了河南省省委书记的秘书，高层领导的秘书可不简单，想一想电视剧《蜗居》里的宋思明，只是个市长秘书，在他的地盘上呼风唤雨，狐假虎威，包个小三如同包辆车，易如反掌。按说，这么个吃香的喝辣的好工作，应该好好珍惜，挣了钱，在京城买别墅，置红木家具，筑游泳池，添一两个如花似玉的妾室，日子红红火火呀。

道王待他不薄，工作满三年，让他述职，谈一谈个人特长与志趣，很显然，组织上想提拔重用他。偏偏骆宾王脑子进了水，他一听就炸了毛：啥子，让俺自吹自擂，岂不有辱斯文？

“若乃脂韦其迹,干没其心；说己之长，言身之善；腼容冒进，贪禄要君；上以紊国家之大猷，下以渎狷介之高节；此凶人以为耻，况吉士之为荣乎？”

他摇头晃脑说：我吹嘘自己所长，那就是贪功冒进不要脸，对上乱了国家谋略，对下辱没文人节操，恶人都羞于这么做。

道王一脸懵B，三年一述职，是公务员管理的通行做法，你不述就不述，没人鸟你，还上升到国家层面，上升到善恶层面，大约要搬出孔孟的祖宗牌子了！

自此，道王不再提拔他，混了近十年，只能灰头土脸回老家，说得好听些，是开始了他的耕读生涯，其实就是回乡当了农民，跟《人生》里的高加林一样。一开始，他乐得游山玩水，与三五个志趣相投的小年青，饮酒唱和，简直是羲皇上人：“野衣裁薜叶，山酒酌藤花。”可惜好景不长，小年青们要挣钱养家，纷纷外出打工去了。骆家坐吃山空，到了“糟糠不赡，箪笥无资”的地步，骆宾王万般无奈之下，向吏部尚书、侍郎、地方刺史寄诗文推荐自己，时年四十九岁。道王李元庆已然仙逝，他地下有知，不知会被笑醒，还是气醒。

机会终于来了，公元644年冬，唐高宗李治到泰山封禅，山东首脑要送上马屁文章，推选天才骆宾王来写，果然是妙笔生花，读得李治心花怒放，随手扔了一顶帽子给骆宾王：奉侍郎。从九品，好歹解决了吃饭问题。

奉侍郎干嘛的？朝廷举行朝会、祭祀典礼时，负责排位与器具摆放、主持鼓吹，也就是摆放席卡，安置钟鼎的人，职位低，责任却大，你把大领导的位次排错了，那是政治问题，稍有差池，怕是要掉脑袋的。骆宾王做这一行，一如老虎圈在鸡笼里，坏事是早晚的，果然，不到五年，他再一次砸了铁饭碗。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西北边境有敌来犯，骆宾王光荣入伍，心气还挺高的：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薛仁贵领军大战吐蕃，兵败言和，骆宾王的生花妙笔一点也没有发挥作用。后来又到云南参加反叛战斗，这次胜了，这回捷报写得灿若星辰，狠狠火了一把。不久，他来到四川军区任幕府书记，蜀地美景加美人，醉了诗人，也醉了诗篇。蜀地两年大约是他最好的时光，游山玩水之外，与朋友唱和往来不断，甚至热心地干预朋友的家事，文友卢照邻移情别恋了，卢妻托骆宾王代为回信，骆宾王苦口婆心了五百字的长诗《艳情代卢氏答卢照邻》：“峨眉山上月如眉，濯锦江中霞似锦。锦字回文欲赠君，剑壁层峰自纠纷。”他那认真的劲儿，就像汉代司马相如，替皇后陈阿娇写《长门赋》，人家司马相如一笔赚了几百金呀！

从四川返回长安时，已然五十多岁，骆宾王的履历表又丰富了些，做过京官，打过战扛过枪，论资排辈也得拔一拔，组织上再不考虑就不对了。他慢慢从主薄升到了御史台御史，六品。

御史说实也实，说虚也虚，监察与弹劾，傻子才会较真儿。骆宾王颠儿颠儿上任了，立马横刀，一个不让，他可逮着说话的机会了，要为百姓说话，要为朝廷负责，要谴责贪佞，要揪出宵小。他正自豪的当儿，有人捅了他一刀，诬他做主薄时贪污腐败了，因此下了狱。

他好苦，无处诉冤情：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六十岁的人了，天真得像个孩子，信与不信，嘴大的人说了算。

4、

熬了两年，唐高宗立英王李显为太子时，大赦天下，骆宾王被放了出来，不久让他做了临海县令，算是时来运转了，应该好好珍惜，挣点碎银子，安度晚年才是。

骆宾王脑子里又进了水，三年不到，甩手不干了，索性跑到扬州，他要干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时年六十五岁，他以为他是姜子牙呢。

事情的起因，与他八竿子打不着。

武则天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李弘才能卓越，可惜二十几岁就病死了；二儿子李贤好色，杀了好打小报告的正谏大夫明崇俨，只好流放巴州，也死了；还剩李显与李旦两个儿子，李显即位的第二年又被废了（原因不明，有人说，是因为李显怕老婆，婆媳矛盾深）。一时李唐江山不稳，坊间有了谣传，说武则天权俗熏天，杀了两个儿子，又罢了一个儿皇帝，这还了得？！

有个叫徐敬业的拍案而起。

徐敬业也叫李敬业，他祖父是李世民的拜把子兄弟，开国元勋，赐姓李。徐敬业是被贬为柳州司马，本就一肚子气，眼看着，李家天下变成武家天下了，那他就啥也不是了。

公元684年，徐敬业起兵复辟。大名鼎鼎的骆宾王跑来了，写下一篇轰动全国的檄文，一下子吸引了十万多人投奔起义大军：

她出身卑贱：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

她品质低劣：入门见妒，娥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谄，狐媚偏能惑主。

她恶毒之极：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她违背天理：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

她激起民愤：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她结局已定：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气吞山河呀！

俘获人心呀！

檄文传到武则天手中，直读得她又气又笑，又恨又爱，踹了宰相几脚：不是叫你在网罗人才么？这么高端的人才，竟然成了漏网之鱼！

可惜，笔杆子狠不过枪杆子。武则天派出三十万大军，仅几个月时间就镇压了这次革命。

颠覆国家罪是必死无疑。可是，骆宾王的去处成了历史谜团：

《旧唐书》里的说法是，敬业败，宾王伏诛。《资治通鉴》里说他是被砍下脑袋献给了武则天。唐人张鷟在《朝野佥载》中他是投江而死。而《新唐书》则记：敬业败，宾王亡命，不知所之。

5、

三十八岁风韵少妇杨贵妃，当年缢死在马嵬坡，可是后人说，在日本见到过她。历史上，倩女还魂的故事真不少。

关于骆宾王，众说纷纭，一个叫孟棨的唐代人，在他的《本事诗》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是人事部考试司的领导宋之问被贬了到绍兴当市长，路过灵隐寺的时候，郁闷睡不着，爬起来赏月，想做几句诗，只开了个头：鹫岭郁苕嶢，龙宫锁寂寥。喃喃了半晌，接不下去了，黑暗中亭子里坐着一个老衲，淡淡地应了句：何不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一句话让宋之问如梦初醒，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等他清醒过来，老僧没了影子。第二天问寺中小和尚，才知到是坏了事的骆宾王。自那以后，再也没人见到过他，渺如云鹤。

骆宾王究竟怎么死的，完全可以展开一场辩论赛：

正方：骆宾王是天才诗人，连仇敌武则天也惺惺相惜，我军将领完全可能找一个面孔相似的人砍了交差。

反方：武则天儿女都能杀，何况叛贼，敌营里的才子更得杀。

正方：《新唐书》与《本事诗》都有文字记载，说他逃亡了，口说无凭，文字为证。

反方：《本事诗》是胡扯，骆宾王与宋之问很熟，见面怎会不认识？

正方：何以见得他们熟？

反方：骆宾王写过《在兖州饯宋五之问》、《送宋五之问得凉字》，他们在一起吃喝唱和，不是文友也是酒友。

正方：宋之问是一个喜欢攀高枝的俗人，骆宾王怎么可能与他坐到一张桌上去？当年宋之问长得仪表堂堂，有点诗名，被选去当武则天的侍臣，兴奋得“形骸两忘”，起劲儿拍马屁：“少秉杨许意，遭逢明主恩。”不过是小鲜肉一枚，给武则天解闷儿的，骆宾王能瞧得上他？宋五之问就是宋之问么？

反方：骆宾王想出家就能出家么？那时候和尚是要证书的，叫度牒。唐代度牒是由尚书省祠部颁发，是出家人合法证书，需要申报个人资料的。莫非灵隐寺负责人吃了豹子胆？

正方：脏唐臭汉知道不？大唐也腐败，度牒是可以买卖的，到了宋代还可以当货币用呢！

……

两小儿辩日，是说不完的。

我只悄悄地告诉你我的心里话：骆宾王出家归隐是最好的结局。想一想，这么一个纯粹到疯傻的人，在布满荆棘的人世间行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