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 | 第二十六章 情冢
从苏玖那里回来,齐云泽像丢了魂一般,踉跄着跨入旧时的齐府。他抬头,看见堂屋门前匾额上盘满的藤蔓,长叹了一声,跌坐在门槛上。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苦苦经营近十年的荣华富贵,一朝就都栽在了苏玖的手上。
抱得美人归,是多少士人梦寐以求的才子佳人的佳话,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拿这个来安慰自己。
好像一切都是十年前的样子。空荡荡的齐府,空荡荡的人。
我回来了。他想。我终于,作为齐云泽,回来了。
一切都该重新弄过。齐府上,可以光明正大地修整起来了。毕竟,这里将见证他和柳曼罗的婚姻呢。
苏玖留了一手,他将南宫府里的一部分积蓄挪出,仍归还给齐云泽,既让齐云泽手头宽裕,又免得南宫令背上贪官污吏的骂名。呵,这年头,还得靠人接济。齐云泽心里不免不快活。
洒扫仆从、装潢工匠、婚宴之费……齐云泽粗略地算了算,大概还能留出一笔余钱。再加上苏玖承诺为他上折子调任回京,难熬的日子该不会太久。
只是……
“你二人到时婚宴,记得发一份请柬给我。”
齐云泽想起苏玖说这话时微抿的双唇和半含笑的双目,心中有些发怵。
原来他的手段,也并不比自己更加高明。旧翰林教出来的儿子,不过也只会使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罢了。
九月九,重阳。
郑素知道苏玖计划这一天要到碧云山去见齐大公子,一早便打点好了行装,待苏玖起后,进去服侍这位公子洗漱更衣。十多年的日子,他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像从前对待张家那位年轻的公子一样。
唯一不同的,就是眼下这位公子的性子,和当年的张荀大不一样不提,就连和当年的苏玖比,都差别甚大。
他第一次见到苏玖时,那位衣袂飘飘、潇洒恣肆的公子执着一杆紫竹箫独立桥头,干净的微笑在月色中越发柔和,束发的深色缎带自由地飞舞在空中,夜空里的星点都成了他衣物上的装饰。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荀公子已经再也无法出现了。那时的苏玖被发跣足,躲在竹林间几日不归。苏翰林听到他素日最疼爱的儿子竟如此这般,急得从京中日夜兼程赶回灵溪,派了多少人去找他,就差没报官了。就是那一日,他,郑素,找到了几日未归的苏公子,深陷的眼窝和未干的泪痕让他明白这个少年深切的痛楚。他从此便离开张府,跟着苏玖,一直跟到了现在。
现在这位苏公子的样子,倒是陌生得很。他再也看不见当年那个少年脸上干净清澈的笑容了。只有布满血丝的双眼、苍白发青的面颊和浅淡薄情的讪笑。
当初是他求苏玖为张荀报仇的,一路上他一直陪着他,但现在,他开始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
他希望从今往后,苏玖回到灵溪,能过回他本应享受的优渥生活,再不过问仇怨荣辱。
“七爷,车在外面等着了。”见苏玖出来,他忙道。
苏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就同他一起走向大门。
登上马车,放下车帘,苏玖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雕花木盒。旋开机关,鹅黄的缎子上躺着的,正是他曾经赠与柳曼罗的那把匕首。匕首尾部已经重新镶嵌了一块玉石,不比当时玲珑剔透,却有几道天然生成的暗纹。
苏玖笑着关好木盒,指尖轻轻拂过盒盖上镂空的雕花。他此去碧云山,就是为了这只盒子。
车骑停在碧云山山脚,徒步行至小屋前,苏玖叩响了小屋的门,说明来意。
齐云澄请他进屋,穿过整座小屋底部,来到屋前看不见的后院。
“玹樨自便。”说罢,齐云澄便转身回到屋内,苏玖对着他的后背,深深地揖了一礼。
苏玖寻了一块石,便在那石旁掘了一个土坑,又掏出那个精致的木盒。
他最后一次将它打开,抚摸着匕首尾部的玉石,在那木盒的盖上留下轻轻一吻。
他将木盒放在土坑中,在木盒顶上铺上一块丝帛,重新盖好了土。
意外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十余年来的情、仇、爱、恨,都随着这一柄匕首,一同被埋葬了。
他只恨这个土坑里,没有自己。
“玹樨此次,可有与我一同醉饮山林之愿?”齐云澄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后门前,倚着门框,带着笑意望向苏玖。
“此次尚且不能,”苏玖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袍冠带,“待令弟大婚之后,苏某定来找先生。”
“当真?”齐云澄折起手中扇子,看着苏玖越走越近。
“令弟大婚,先生可有回京之意?”苏玖问。
“若舍弟没有请柬发来,我也不必去讨这个没趣。”齐云澄淡然笑道,“不过若是舍弟有意,去一趟也无妨。横竖当年熟识我的人,也没有几个了。”他的笑容里罕见地带了些惆怅。
日暮时分,苏玖告辞。齐云澄送出门外,似有些醉意。
他望着苏玖远去的背影,笑容无声而缺乏温度。
“你来了。”他转身回来,朝着小屋的方向,低声道。
齐云泽早等在夕阳的阴影里:“兄长找我?”
“跟我来。”
薄薄的土层再次被掘开,掀开丝帛,旋开机关,齐云泽看到的,是那柄再熟悉不过的匕首。
他曾头脑一热撬下匕首尾部的玉石,所以如今的玉石,再不复从前模样。
他曾被这柄匕首要挟着、对这匕首的主人嫉恨着;而如今,这柄匕首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意义。
“算了,放回去吧,我拿着也不好。”齐云泽说着,就想把匕首放回原处。
另一只手按住了他握住匕首的手。齐云澄的眸中布满墨色的浓云:“你以为柳家的姑娘,真的会喜欢上你?”
“不喜欢又能如何?她同我在一起生活,不说荣华奢靡,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况且,她也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为兄担心的,正是这最后一点啊……”齐云澄说着,将目光投向地平线上的斜阳。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了盈满霞光的天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