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告别宴
傅雪如手拿文件，站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口，抬起右手轻叩洞开的大门。
闻声，许君安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见到傅雪如，眉头“川”字拧成了一团麻花。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轻咳了一声，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挤出笑容说：“来了啊，坐。”
傅雪如走过去，将文件摆到他面前，用手在文件上指了指，“麻烦许总在这上面签个字吧。”
许君安的笑容挂不住了，他仰起头来看着居高临下的傅雪如，傅雪如头顶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坐吧，我们谈一谈。”许君安微眯着眼睛，再次指了指椅子。
傅雪如依言坐了下来。
“为什么离开？告诉我真实的原因。”许君安习惯性地微偏着头发问，傅雪如知道，这代表着许君安的认真。
“向荣在那里。”傅雪如看着许君安额头细微的抬头纹，平静地回答。
“他从美国回来了？”
“是的。”
许君安沉默了片刻，便在文件上飞快地签下自己的大名，将文件递给傅雪如的时候说：“我一会叫小杜在皇朝大酒店订个大包厢，叫上部门同事一起给你开个欢送会。你看公司还有哪些你玩得来的朋友，叫上她们一起。“
“谢谢总经理。”傅雪如客气了一句，拿上文件头也不回地离去。背后，依稀传来许君安的叹息声。
晚上六点，夕辉将尽，华灯初上，苍茫的暮色和柔和的灯光交织，温柔地将Ｔ城中心城区拥抱在掌心。车水马龙的街道，汇聚着各式各样的人生。商务车里，副驾驶位的傅雪如趴在车窗上，看窗外缓缓流淌的风景，光怪陆离的城市，五花八门的商铺，花繁叶茂的绿道，嬉笑怒骂的人群......
许君安独坐最后一排，隔着中间三个叽叽喳喳的女下属看傅雪如安静的小猫似的背影，他第一次觉得傅雪如的背影有点孤单。
“向荣在那里”，傅雪如平静的话语在许君安的耳边回响。“向荣，向荣。”许君安在心里默念，眼里浮现出一张阳光朝气、笑容璀璨的脸。是啊，只有这样的青年才俊才配得上年轻漂亮、聪明伶俐的傅雪如不是？
许君安不由想起五年前这一对璧人站在他办公桌前的情景。那时，他还是分公司市场部的营销经理，傅雪如和向荣刚从北京一所高等学府毕业，作为集团公司的储干到分公司实习三个月。他们如修竹挺立在他桌前，稍显稚嫩的脸庞上，灵动的眼睛扑闪着单纯、聪慧和锐气，许君安再看一眼简历表上“英语专业八级”，不由暗喜。苦于没有合适的外贸人才，新研发的一款车用连接器海外推广并不顺利，傅雪如和向荣算不算上天给他的救兵？
许君安给予了两个社会新人极妥贴的关照，工作上倾囊相授，生活上关怀备至。没几天，傅雪如和向荣便称他为“许哥”。直到现在，他还记得他们那第一声“许哥”带给他的悸动和欣喜。三个月实习结束，傅雪如和向荣都留了下来，因为许君安在饭桌上告诉他们，“分公司更容易做出成绩，只有做出成绩才能在集团更快晋升”。
两年前，向荣晋升为分公司的海外销售经理，被派遣至集团公司美国营销部开拓北美市场。而现在，他已回来，自主创业，傅雪如也将奔他而去。
往事经不起回忆，平日里那一幕幕往昔如兽潜伏在大脑里的某处，一副岁月波澜不惊、风过无痕的样子；可是一旦回忆，便多了年与时驰、转瞬即逝的沧桑况味。许君安取出一支烟，正欲放到嘴边，看到电梯里大大的禁烟标志，又默然放回盒里去。
北欧风情的包厢简约唯美，干净的浅蓝色桌布上，菜已上齐，五颜六色，极为丰盛。
许君安和傅雪如被同事们推至主位，女服务员将许君安带来的红酒打开，倒进透明的醒酒器，轻轻晃动着那琥珀色的液体，然后帮他们倒上小半杯。
“来，我们一起祝雪如前程似锦！干杯！”许君安站起身，高举酒杯。
“干杯！”
“干杯！”
傅雪如一饮而尽，红酒入喉，那点微苦微涩从舌尖一路漫延，直达心底。
“雪如啊，你好好混啊，我明儿就来投奔你！”
“切，你当雪如是去打工吗？人家是当老板娘啦！”
“啊呀这更得好好巴结雪如姐啦，老板娘，有好职位想着妹妹我啊，我要求也不高，钱多事少离家近，每天睡到自然醒。”
“靠，你这样式的，得问问庙里的方丈，看他们缺不缺大佛！”
......
傅雪如看着他们插科打诨，面露微笑。时不时有人向许君安敬酒，许君安来者不拒，醒酒器里的红酒很快见底，有男同事嚷着要干大事，红白啤齐上，不醉无归。往常许君安都会阻止，但今天他默许了。
傅雪如借口上厕所走了出去，她在大堂转角处截下了服务员，要求她倒掉小半白酒，掺入凉白开。
“你们这卖的是不是假酒？”敬酒的男同事问服务员。
许君安看了一眼傅雪如，拍拍他的肩说，“这味道没什么不对，来来，我回敬你一杯，广交会多加油。”
“雪如，敬你一杯，离开后好好照顾自己，常联系哦。”雪如对面的小敏举杯致意。
雪如端起啤酒杯正要喝，许君安按住了她的手腕，笑着对大伙说：“雪如就一杯红酒的量，一会醉了回去没人照顾。你们要敬酒，干脆等她结婚，让向荣喝。来，吃菜吃菜。”
许君安转动菜肴，将清蒸多宝鱼停在傅雪如面前，示意她动筷。傅雪如的筷子却在旁边的干辣椒堆里扒拉着炸鸡块，向来饮食清淡，今天，她突然想试试香辣口。
傅雪如被辣得眼泪直流。她一边吸着气，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继续夹着各种各样的鲜辣菜品，到最后，嘴巴和眼睛都被辣得微微红肿了，合照时，傅雪如的面孔却因此出奇地醒目。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许君安看着红着眼睛、涕泪交加的傅雪如，心里反复念着这么一句。以后，谈判桌上，也许再也没有人会想着给他兑假酒。但是，年轻的傅雪如，应该不愁没人将清淡的菜式推到她面前，向荣，应是她命定且温柔的那一个。
时间在慢慢溜走，外面渐渐声悄人寂，包厢里的话也变得稀落，空气中涌动着的除了酒意，还有淡淡离愁。
“来，咱们把杯底干了就散了吧。雪如，祝你青云直上，心想事成！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有缘再聚！”许君安说完，饮尽杯中残酒，亮亮杯底，轻放在桌上。
一行人拥着雪如在酒店门口等出租车，十一月的晚风轻轻拂过，挟着桂花的清香和夜露的微凉。
一辆辆出租车驶近，傅雪如说着珍重，和同事们一一拥抱，看着她们上车，然后挥手。许君安一直站在她旁边，叮嘱大伙到家要在群里报个平安。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又一辆出租车来到，许君安张开双臂，傅雪如却伸出了右手：“女士优先，我就不和许总客气了。多保重啊，以后混不下去再来投奔你，许总你可别嫌弃。”
“叫我‘许哥’吧，‘许总’‘许总’太生疏了。”许君安笑着和她握手。
“许总再见。”傅雪如钻进车里。的士司机一脚油门，汽车绝尘而去。
“再见。再见。”许君安呐呐地开口，晚风逐渐强劲，冷却了他发热的脑袋，却吹不走手中温软细滑的感觉。
许君安没有坐出租车，他想趁夜在这城市好好走一走。明天似乎是个新的旅程，而他，想在今天再多待一时片刻。
家，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一盏晕黄的灯，尽管朦胧，却能照亮他回家的路。妻子和九岁的儿子已入睡，整齐的客厅空荡荡的。饮多了酒，喉咙干苦，他走进厨房，那里有妻子常备的温开水。只是，这个晚上，开水壶旁边多了一小保温杯，上面贴了个便签，便签上是妻子写着的“醒酒茶”。
“我知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多谢你！祝愿你幸福快乐！”卧室里妻子发送出这一条微信，关掉手机，侧着身子面向房门，准备安然入睡。
手机屏幕亮了，又有新的微信消息。正在收拾行李的傅雪如拿过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删除了聊天记录。
人生不过是一场一场相遇，又一场一场离别。告别过去，告别这个城市，生命中的下一站，必将充满无数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