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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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图侵删玉琴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活着。
自从儿子死后,她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到达了终点,还活着的唯一原因是她还有呼吸。有呼吸有心跳,能走路能做家务,她确实还活着,只是她的活法就犹如一直置身于海底,窒息缺氧到忍无可忍时,突然浮出水面,但还来不及深吸几口新鲜空气,便又被海浪一头打进水底。死不了,却又活不痛快。
她一直在思考,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以至于老天爷要给她这样的报应,让她还没白几根头发的人来送她才26岁的儿。是她的斤斤计较,算计掉了儿子的后半生吗?还是她好事做得少,老天爷便随机抓到了她,抓住了她的命根子。儿子是她的命,她前半生所有的计较也不过是为儿子能有个更好的生活罢了。如今她的心天天都似在热油锅里翻滚,燥热异常,疼痛难忍,却欲哭无泪。
她不知道该去怨恨谁,情绪没有一个出口,憋在心底,久而久之,便像石头般压在心底,沉甸甸的。她和老公彼此都闭口不提,安慰的话语骗得了别人,但对同样失去儿子的彼此来说,什么话语都显得轻飘飘。他们时常沉默以对,都知晓彼此心中敞开的大洞,但又不敢去触及这个伤疤。他们都怕彼此会发疯。
玉琴的儿子大壮下学早,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技能,也曾外出在几家工厂打过工。玉琴倒是也没怎么听她儿子抱怨过苦累,但一年到头也拿不回家几个钱。辗转换了几个地方,在她看来都是在蹉跎岁月,做无用功。如果他能在外领回家一个媳妇倒也是好的,在他们王家村,媳妇最难娶。但一年到头,大壮都是一个人回来。玉琴也不期望她儿子能有啥大的出息,既然学没读好,那赶紧结婚生子繁衍后代才是正经事。所以也不再让他外出打工,在老家找个工厂,相亲结婚。那年大壮24岁,在王家村里属于大龄剩男。后来在玉琴的关系网中,顺利娶到一位带个女儿的二婚媳妇。
此后大壮一直在家附近的一家化工厂上班,化工厂对身体有伤害,但好在工资给的高,养家糊口总需要钱。很快儿媳妇便怀了孕,生了个女儿。玉琴是想要孙子的,但是她也不急,毕竟才一胎,所以一家人还是和和美美,平淡但也颇有点幸福的滋味。
现在想起来,之前的生活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久到她觉得那似是一段被幻想出来的前尘往事,虚幻得飘在云端,触不可及。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天天在她眼前晃啊晃,晃得她恶心反胃。
那晚,睡前的她还在考虑明天的早饭要做些什么,平常都是煮个粥,热几个馒头,炒个小菜或者干脆就着咸菜便打发了。那晚她想,要不明早把儿子和儿媳叫过来一块吃吧,正好她前晚蒸了包子,猪肉萝卜馅的,儿子最喜欢吃。儿子最近又开始上夜班,正好下了班吃完早餐再回他自个家睡觉。她盘算着一切,美美地进入梦乡。
“叮铃铃,叮铃铃......”手机铃声像催命一般地响起。玉琴闭着眼,头脑还没清醒,嘴里恨恨地骂了一句:“大半夜的,哪个催命鬼!”
撑着半个身子,摸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她对着屏幕随手向上一划拉,放在耳边,便又躺了下来,准备接完电话就继续入梦。
耳中传出的声音吓得她一屁股坐了起来,瞬间清醒起来。儿媳妇用哭声断断续续地说着,大壮被120拉去了医院。
她彻底慌了,头脑一片空白,穿衣服的手颤抖着,口中喃喃自语:“没事,没事,应该没啥大事,儿子虽然身体弱,但也没有什么大病。大概是儿媳妇小题大做了。”
一切都尘埃落定,儿子死了。她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儿子甚至也没来得及说任何的遗言。事后儿媳妇说,大壮那天的晚班上到凌晨三点多就回家了,许是燥热,亦或是劳累,他提早回了家,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喝完就吐了,吐完便不省人事。医生说死于心梗。
这是她知道的全部。寥寥数语,她养了26年的儿子便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她努力去想儿子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可偏偏记忆像是死机了,是“行啦,妈,挂了”,还是“好,过两天回家”?总归只是些无意义的家常。他们不可能提前料到,死神会毫无征兆地降临。
按照村里的习俗,她不能为其送葬,她儿子的遗体也不能进家,直接从医院拉去了殡仪馆,火化成一堆灰烬加几块硬骨头,塞进一个廉价劣质的陶瓷罐子里,装进棺木,挖个坑,匆匆忙忙,整套流程,一两个小时,她的儿子便被孤零零地埋入地下。
玉琴现在回想,始终不太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她只记得阳光像是悬在头顶的一千瓦的灯泡,刺眼,毒辣,照得她头昏脑胀。她顺着送行的队伍走过的路,遥遥地望着,脚步木讷地前行,希望和她儿子再靠近一些。蝉鸣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也一声胜似一声地凄厉,搅得她心神不宁。儿媳的哭声像是来自梦里的鬼叫,遥远,朦胧,听不真切,她也想哭,想嚎啕痛哭,哭老天爷的不公,哭自己的命苦,可眼睛干涩,眼泪一股脑地直往心里流。甚至后来她脑中还蹦出过一句感叹:儿媳妇真是个苦命人,第一个老公揍她才离的婚,这个刚结婚没两年,孩子还在吃奶就成了寡妇。
她往前走着,烈日把土地烤得直颤抖,热气顺着她的脚跟往上涌,她觉得往常就算正晌午下地干活也没这么热过,汗顺着额头,沿着下巴,滑进脖子下的衣服里。她开始觉得这或者只是一场梦,周围的环境在她眼中变得陌生,树叶为什么会那么翠绿?房子会是那么低矮?蝉鸣会有那么凄厉?脚下的土地哪会那么滚烫?这真的只是一场梦罢了。梦醒后,她的儿子会来吃包子,她的儿媳还是有老公,她的孙女还是有爸爸。对,这肯定是一场梦,老天爷不可能会开这种玩笑,这么突兀的虚假的玩笑。她甚至要笑出声来了。
“玉琴,玉琴,你没事吧?”
老公的声音传来,她忽而醒来,茫然不知身在何方。脑子里却瞬间反应过来,看,我就说那肯定是一场梦。可再一转眼,她看到自己坐在村口的大柳树下,热浪依旧,翠绿依旧,蝉鸣依旧,送葬的队伍虽然遥远,但就在那儿,那不是一场梦,她没有儿子了。
忽而她的内心翻滚出一股浓浓的苦涩之情,她望向老公额头边的白发,那每一缕都是外出打工,扛起一个家的勋功章,还有额头上的川字纹,都是为儿子娶媳妇所需的钱愁出来的。她看着老公通红的眼睛,黝黑的脸庞,忽而可怜起他。
玉琴忘记是怎么回的家,也不记得时间过了多久。只是脑子里突然就会蹦出那晚儿媳妇的话语,蹦出医生的话语,继而觉得不真实,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会就这样毫无交代地消失。她是不是可以骗自己,儿子只是外出打工,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只是有时候,儿子小时候的事却会清晰地出现在脑中。她忘记了最近的事,却对遥远的记忆越发清晰。
两岁时,儿子第一次见到羊,吓得跑她怀里大哭,后来竟然拿起羊屎蛋便往嘴里送。
三岁时,她在用缝纫机缝衣服,儿子的手伸进轱辘里,差点被绞。
四岁时,下着暴雨,她带着儿子去棉花地里干活,儿子坐在小推车里,头顶蒙着塑料布在玩一只玩具公鸡,一声都没有哭闹。
五岁在本村上育红班,借了同学一把小刀,愣是还了四五把还在还,直到被她发现。
六岁时,他不愿去隔壁村上小学,被老公拎起来照着屁股一顿揍,心疼的她两眼泪花却觉得是该管管。
七岁......
八岁......
九岁......
玉琴有点疑惑,那些细小琐碎的事为什么突然就跑进她的脑中,那些长年累月都没有提及也没有想起的事,竟然越发清晰可辩,甚至还加了一层粉红色光晕,熠熠生辉,却每次都让她的心像被油煎般的生疼生疼。
她有时候逗着孙女,会忽然觉得这是她儿子小时候。她像是年轻了,在逗她的儿子,看,儿子笑了,儿子会喊妈妈了,儿子会走路了,她越发分不清这是她孙女还是她儿子。
心情舒展时,玉琴觉得一切都过去了,日子还在向前走,她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还得考虑一日三餐,考虑四季的庄稼蔬菜,考虑孙女的尿布口粮......她还得为活着考虑很多很多的事。她不能倒下,如果她倒下,这个家就完了。责任捆绑着她,连死都不敢。
她当然想过死亡,想去找她儿子,百草枯被她藏在茶几下的橱柜里,心痛的厉害时就偷偷拿出来看一看。在她手中,那不是毒药,而是让她解脱的希望。但她又不确定是否有死后的世界,她不敢死,怕死后的世界只是一片虚无,她什么都见不到。她觉得自己太自私太懦弱,连儿子死了,她竟然还在活着,而且她是想活着的,虽然不知道活着的希望在哪,但只要活着,她还拥有回忆,独一无二的和儿子相处的回忆。她的余生都将在回忆中度过。
只是她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根绷紧的弦,弦被拨动时便会突然蹦出一句话:我儿子死了!我儿子死了......那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不是我去死。如果是我死那该多好。有时情绪得不到疏解时,她总想去报复,报复不公的老天爷,报复曾经闹矛盾的村人,反正她一无所有了。可她终归不是一个杀伐之人,她只会用刀子在自己的心口挖洞,恨自己,为什么要让她儿子上这个班,为什么当初要逼着儿子结婚生子,为什么就不能让他慢点长大,甚至是为什么那晚的她完全没有一点心灵感应?
许久后,玉琴从村里消失了。村里没有人见她走向何方。有人猜测她是去寻死了;有人说或许她只是出去走走,散散心;有人说她或许是心里太苦,被哪个人给骗走了。众说纷纭,没人知道答案。
可玉琴不在乎他们说什么,压在心底的石头日益沉重,头脑中的弦嗡嗡作响,她只想寻求解脱。
沿着一条土路,她走啊走,太阳照着她,蝉鸣陪着她,她想去往一座寺庙,听说那里供奉着一尊佛,很灵验,能解世人的忧愁,助世人得到心灵的解脱。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惶恐不安充斥在她的心里,但更多的还是对将要到达的地方的期待。
她听说,寺庙在一处山上,隐于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大殿威严,金光闪闪。她坚信,佛肯定能听懂她的语言,懂得她心里的苦痛。她要带着最虔诚的心,去问一个为什么,去求一个结果。
起先她只顾埋头走路,但后来日子长了,她走着走着,心也慢慢静了下来,渐渐地对周围的事物有了感知。
大雨将近时,她看到过一群蚂蚁急着搬家,一窝蜂地乱成一团,那一瞬间的她忘记了苦痛,只想去看这群蚂蚁的结局,她为蚂蚁把一只死虫搬进洞穴而欣喜,但一滴雨水便轻易毁坏掉它们齐心协力铸造的巢穴。
大风吹动时,她也见识到一棵长在石缝中的小草,是如何顽强地在风中屹立,像座巍然不倒的大山,但一只羊蹄落下,轻而易举地便抹掉它的战绩。
林深丛密处,她见到一只蜘蛛在奋力抢修被大风吹烂的蛛网,也见到一只螳螂静待很久,极具耐心,悄无声息地奋力一搏,捕到一只蝉,正美滋滋地大快朵颐时,转瞬却进入一只黄雀的腹中。
她知道,大风四十年吹旧一扇门上的油漆,大雨八十年冲掉墙上的一块泥皮,蛀虫需要百年蛀空一根木梁,一只破碎的瓷碗,埋在土中千年也纹丝不变。
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也是永恒到可以抚平一切的东西。
当玉琴一步步攀登,站上山顶俯瞰山下的一切时,她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她渐渐明白,世人渺小,众生皆苦。蝼蚁尚且求生,不问缘由,不嗔不痴,一遍遍从头来过。
也许她也该相信时间的力量,学着蝼蚁,即使呜咽着,却也要怒吼着,向死而生。
(完,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