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处 禅房花木深”——赏《从文自传》中写孤独的片段
“我感觉到我是寂寞的。记得大白天太阳很好时,我就常常到墙头上去看驻扎在考棚的卫队上操。有时又跑到井边去,看人家轮流接水,看人家洗衣,看做豆芽菜的如何浇水进高桶里去。我坐在那井栏一看就是半天。有时来了一个挑水的老妇人,就帮着这妇人做做事,把桶递过去,把瓢递过去。我有时又到那靠近学校的城墙上去,看那些教会中学学生玩球,或互相用小小绿色柚子抛掷,或在那坪里追赶扭打。我就独自坐在城墙上看执热闹,间或他们无意中把球踢上城时,学生们懒得上城捡取,总装成怪和气的样子:‘小副爷,小副爷,帮个忙,把我们皮球抛下来。’我便赶快把球拾起,且仿照他们把脚尖那么一踢,于是那皮球便高高地向空中蹿去,且很快地落到那些年轻学生身边了。那些人把赞许与感谢安置在一个微笑里,有的还轻轻地呀了一声,看我一眼,即刻又竞争皮球去了。我便微笑着,照旧坐下来看别人的游戏,心中充满了不可名言的快乐。我虽做了司书,因为穿的还是灰布袄子,故走到什么地方去,别人总是称呼我作“小副爷”。我就在这些情形中,以为人家全不知道我身份,感到一点儿秘密的快乐。且在这些情形中,仿佛同别个世界里的人也接近了一点儿。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接近。事实上却是十分孤独的。
可是不到一会儿,那学校响了上堂铃,大家一窝蜂散了,只剩下一个圆圆的皮球在草坪角隅。墙边不知名的繁花正在谢落,天空静静的。我望到日头下自己的扁扁影子,有说不出的无聊。我得离开这个地方,得沿了城墙走去。有时在城墙上见一群穿了花衣的女人从对面走来,小一点儿的女孩子远远地一看到我,就“三姐二姐”地乱喊,且说“有兵有兵”,意思便想回头走去。我那时总十分害羞,赶忙把脸向雉堞缺口向外望去,好让这些人从我身后走过,心里却又对于身上的灰布军衣有点儿抱歉。我以为我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别人厌恶。可是我有什么方法使不认识我的人也给我一分尊敬?我想起那两册厚厚的《辞源》,想起三个人共同订的那一份《申报》,还想起《秋水轩尺牍》。
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小楷字,一写便是半天。”(摘自《从文自传•女难》第87-89页)
简析:
孤独是一种隐秘的心理,直接说出来“我很孤独”,表达了孤独,听者接受到这个概念,却很难对你的孤独产生深刻的共鸣。描述孤独者所做的一切,读者阅读着你的坐立行走,瞬间,生命隔膜退去,品味到行为背后藏着的“孤独”滋味,被打动,被感染。沈从文的这段描写就这样曲曲折折地写着两个字——孤独。
怀着寂寞心看热闹。阳光下看卫队上操;井边看人接水,看人洗衣服,看浇豆芽菜;学校城墙上看学生打闹、踢球。一个局外人,站在外面看别人的安适自在生活,是一种心理距离。
距离感还体现在想走近又走不进的一个“帮”字上。帮老妇人递桶递瓢,帮学生捡球,这“帮”是想接近,他需要这种接近。不难想见井边的老妇人担起水回家,作者继续在井边坐半天。孩子上课铃响,一窝蜂散了,作者坐在城墙上到日头偏西,望着自己扁扁的影子,那说不出的无聊,无处化解。
孩子们散去,草坪角隅那个剩下的圆圆皮球,就是作者的象征,没有欢乐,没有活力,没有力量,皮球在等待下一个课间,而作者等到什么,孤独弥漫开来,“墙边不知名的花正在谢落,天空静静的。”这一切都是浓重的孤独味。
还是走吧,作者离开这个寂寞的地方,有时会遇到穿花衣的女子走来,远远看见他,喊着有兵有兵,或三姐二姐的乱喊,作者在害羞中身份迷失,穿着的灰布军衣,是愧疚的表情。自认为是读书人,不应当被厌恶,却也没办法让不陌生人尊重他。
作者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逃回去,读书写字,在公文裱糊的桌前枯坐半天。
作者的孤独,是看不到人生出路的孤独。军营,不是生命归处,读书,还没看到方向,属于青春少年共有的那种孤独。作者把孤独写进视听行动感受里,读着这些文字,脑海浮现出常建的“曲径通幽处 禅房花木深”的诗句,摇曳生姿的文字下,藏着深深重重的两个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