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指》(二)
我是阿川，我到爹爹这里来给他收拾收拾东西。
爹爹生养我十七年，月头走的，身体弱，肺气虚。
爹爹是个吹糖人的，什么都能做，捏耗子捏灯笼，但凡你瞅得见摸得着的，爹爹都能给你做出来。爹爹爱做家雀儿，家雀儿好捏，有时候熬的糖多了，爹爹回来，把挑子放下，小炭炉火一生，大勺儿里的糖稀味道就出来了，楼上的娃娃们一闻，呼啦一下全拥到爹爹这儿，嘴里念叨着“尕雀雀，板板梭，杨二嫂，蒸馍馍，馍馍香，买生姜，生姜辣，买黄蜡，黄蜡苦，买鸡母，鸡母恶，买牛角，牛角弯，吹上天，天又高，好买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青，好买针，针又秃，好买鹿，捏个鹿儿不关家，一刀宰个秃尾巴，大嫂起来哭娃娃，二嫂起来哭冤家，莫要哭莫要哭，娃儿卖了端豆腐！”娃娃们唱完，家雀儿就捏好了，爹爹把家雀儿送给娃娃，家雀儿不多，爹爹总要留点儿糖，拿到家雀儿的娃娃举着糖跑了，没拿到的也跟在屁股后，就等着玩完了舔家雀儿尾巴，那是爹爹收尾的地方，糖最多，也最甜。
娃娃们一散，爹爹就该回家了。
爹爹回家，我总吵着爹爹给我捏孙猴子，孙猴子捏好后，爹爹在猴背上敲个洞，在洞里面倒些糖稀，再在猴屁股上扎一小孔，糖稀就慢慢流了出来，爹爹做，我拿个小江米勺小心的接着，接的差不多了就舔的吃，爹爹说我没出息，管这叫“猴拉稀”，我只管吃着玩儿，鼻涕掉下来了也顾不上擦。
这时候大勺里还有些糖，爹爹灭了小炭炉，说什么也不给我，他说那是引子，娃娃吃不得，但我知道，那是给姨娘的。
可是整个筒子楼上的人都不喜欢姨娘，只有爹爹和我。
大人们不让自家娃娃和姨娘玩，说姨娘坏话。可姨娘总给我和爹爹带好东西，秋天寒气上来的时候，爹爹腰不好，挑不起担担，姨娘给爹爹扯了些布，布上有浆糊，爹爹敷上几天就好了，还有糖，姨娘爱吃糖，姨娘的口袋里总有糖给我，软的硬的，啥颜色的都有，甜得很。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姨娘的，有印象的时候姨娘就出现了，那时候筒子楼上有八户人家，爹爹和我住楼尾，姨娘住第二户。
姨娘穿旗袍，长的短的开衩的不开衩的，长的就穿开衩，短的就不开衩，天冷的时候就穿长袖的丝绒的，再冷就披个纱，天热的时候就穿不带袖儿的，总归都是旗袍。筒子楼里的女人都不穿，就姨娘穿，姨娘穿好看，我喜欢看，爹爹也喜欢。
但不管天怎么样，姨娘都带手套，长袖就戴刚到腕儿的，不带袖儿的就穿戴长的，一天不落。姨娘不着家，不常见，有时候带个男人回来，这男人也不一样，有的穿戴整齐，戴着眼镜，低着头不说话就和姨娘进了屋；而有的嘛，穿个汗衫甩个大裤衩，热情的不得行，有时还唤我几声，我害怕躲爹爹后面，不敢应；也有的男人邋里邋遢，隔着老远就闻得见的酸气，姨娘也不嫌，照样领着进屋。
偶尔姨娘和男人们在门口碰上给娃娃们捏家雀儿的爹爹和我，别的娃娃一看见姨娘就呼啦一下全跑了，姨娘会冲我和爹爹笑，踮着脚过来捏一下我的脸，然后再上楼。
姨娘爱擦粉，总是香香的，但不爱说话，爱笑但不出声，小时候我怕姨娘，觉得姨娘凶，爹爹告诉我，说姨娘人好，姨娘身上事儿多，要敬重姨娘。我听话。
我看不惯筒子楼里的其他大人，他们不喜欢姨娘，但我觉得这是好事，男人们来的时候，姨娘是那些男人们的，当那些男人们不来的时候，姨娘就是我和爹爹的。
但有时候自己不明白，我问爹爹，姨娘那么好看，怎么没有见姨爹来看姨娘，爹爹告诉我：“姨娘不嫁人。”我又问，“那些男人们呢？”爹爹说：“姨娘不爱他们，他们也不爱姨娘。”
我小时候不懂，但能明白个意思，应该就没有人跟我和爹爹抢姨娘了。
再后来我14岁的时候，姨娘死了，死的时候我和爹爹在旁。几个月前姨娘身体就不行了，下不了床，筒子楼里的女人们说姨娘下面烂了，早该死了，爹爹不让她们这么说，拿着挑打，男人们就伙起来打爹爹，我护不住，耳边全是男人们和女人们的声音，他们说姨娘自己作孽，说我和爹爹也是孽，后来骂得多了，爹爹也不打了，就带着我背着小炭炉坐在姨娘旁，小炭炉里生着火，给姨娘煮药汤。
爹爹也不再做糖人了，我也没有孙猴子了，筒子楼里好像也只有我和爹爹还有姨娘了，其他人也不管我们，爹爹不在意，每天熬一点儿糖给姨娘捏个小玩意儿，偶尔不够了就捏个别的，总归得捏点什么，姨娘没劲儿睁眼，爹爹就在她眼前晃晃，嘴里念叨几句，我就在旁边看着，罢了，爹爹把糖放到一个盒子里，然后坐在旁边怔怔的守着姨娘。
那时候我不懂爹爹，心疼姨娘，也心疼爹爹。
姨娘走的时候爹爹不说话，卖了小炭炉和捏糖人的家什还有家里值钱的东西给姨娘买棺材，我哭得凶，爹爹拉着我送的姨娘，盖最后一抔土的时候，爹爹说：“姨娘还债去了。”
姨娘有个大衣柜，放在自己屋里，姨娘在的时候谁都不让碰，我一直以为是姨娘放她的手套和旗袍的，姨娘走了，爹爹去收拾东西，爹爹不让我动，我就这样看着爹爹打开了衣柜，盯着它，然后突然砰的关上衣柜，颤抖着跪在前面，一个人抱着衣柜痛哭不已。
姨娘走的时候爹爹没有掉眼泪，但印象中那天爹爹哭了很久。
三年后爹爹走了，在姨娘走后的这三年，爹爹告诉了我很多事。
第一件事，姨娘来的时候浑身是伤，爹爹那时候年轻，是教书的，那年头吃粉笔的行当有几个肺气不虚，后来才做了个捏糖人的。
第二件事，姨娘那时候有身孕，爹爹给姨娘在筒子楼上找了房，半年后姨娘生了个男娃。
第三件事，姨娘大名叫江淽，五行缺水，算命的说姨娘贱命，自己香火才能救。
还有一件事，爹一辈子都没有娶过媳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