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历史人文

黄河青山—辽东之役

2023-02-06  本文已影响0人  南风无影

就一本书的篇幅而言,《万历十五年》可能是对官僚管理制度最无情的批评。在普林斯顿,我找到更多批评的机会,这和我负责《剑桥中国史》部分的一次历史重大事件有关。1619年,清朝开国始祖努尔哈赤在今日东北的关键之战中大败明军。“辽东之役”被认定是两国命运的转折点,但到目前为止,历史学家并没有充分加以探讨。除了所有参考文献都会出现的一小段文字之外,不论是在中国或其他地方的现代读者,都无法评估事件始末,只能自己再回去找原始资料来研究。到普林斯顿后,我向牟复礼和崔瑞德建议,我们应该给这次事件应有的篇幅,而他们也同意了。

接下来数星期,我全心研读这段历史。努尔哈赤的年表是以口耳相传的形式流传下来,再被译成中文及日文。这两种版本,都收藏在普林斯顿的杰斯特图书馆(Gest Library)。当时及现在的地图虽然不够完备,但还足以显示战场的位置和地形。幸运的是,我研究了一段时间以后,哥伦比亚大学的雷德雅(Gari Ledyard)教授告知,关于这次战役有相当多的韩国素材,是以流利的中国古文写成的。拿这些材料和中国的记载一并阅读时,可以让我们重建相当完整的战争场景。

就许多方面而言,这段战役令人吃惊。明朝以数个月的时间准备这次战争,几乎动员到每一省。在战场上,他们的数目远远超过满洲人,比例几乎达二比一。他们以火枪和用马车拖运的火炮,强化步兵的实力。但满洲兵除了骑兵外一无所有。明军挖设壕沟,还构筑障碍,但满洲兵仍然横冲直撞,冲破明军的队形,甚至还多次从山脚仰攻,突袭明军。从四月十四日到四月二十日短短一周,他们消灭了三路明军的人马,第四路不战而逃。这四路军的人马总计近十万人。

更不可思议的,是明军对于战争的管理细节。战役的统帅在指定前进路线后,却待在离战场七十里之外。他在前线没有代理人,前线没有指挥中心,和部下间也没有联络官。明军溃逃时,大败的消息是从败阵的士卒和传令兵口中得知,这些字眼最后还写进送交皇帝的奏折中,显然没有更有力的资料来源。战地的军队并没部署成该有的攻击阵式,在其中一个极端的例子中,主将还走在部队的最前线,仿佛他们是负责带领成排队伍的士官。又有一次,多达两万的士兵居然把队形缩成正方形,似乎是在捍卫某个城池,努尔哈赤得以选择进攻方向,让风向不利明军,火药毫无作用。在另一个例子中,大军的指挥官居然弃守职务,向后逃跑,指挥作战部队的文官单打独斗,以致战死。战地部队的行动从头到尾都没有好好协调过,满洲兵因而可以集中火力,从容消灭一列又一列的人马。几乎在所有战役中,明军根本无法抵挡第一波攻势。他们的指挥管道很容易破裂,整列整排的兵士就开始惊慌溃散。火炮对战争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些不曾部署,有些虽然部署,但装火药及发射的时间太过漫长,根本不是以速度和决心见长的骑兵的对手。总而言之,在这种情况下,军事史家只能同情名誉扫地的一方,但同时却不可能说他们好话。

但是,身为历史学家,不能太仁慈、和善或具有同情心。史家的主要任务,在于将他对历史的见解和现代的读者分享。以我的情况来说,我研究辽东之役的重点是指出,明军的错误从头到尾一致,不断重复,已经形成固定模式,这其实根源于中国历史的组织架构。在官僚管理下的庞大农业社会中,军队的人力、税赋、军务和补给都来自集结的村落,无从测试组织中无数的漏洞和欠缺的关联性。军队既已处于没有竞争能力之下,更不曾进行军事操练或演习,借以熟悉战争的技艺,因为高高在上的文官认为,实际的作战并不会发生。明代的军队本质上是支庞大的警力,由文官来率领。到当时为止,是靠两大基本方法来赢得战争:一是聚集庞大的军力,以人数众多来威吓敌军,如此不必努力作战就可赢得胜利;二是躲在城池里采取守势,希望借此尽快消耗敌军的战力。就运用这两项技巧而言,辽东之役的策士和战地指挥官并不算怠忽职守。但他们其后所遭遇的局势,却完全在意料之外。努尔哈赤是个军事奇才,早就洞悉对手的能力与极限,他为这次和明朝的大摊牌,已经认真准备了三十五年。他集结部队,编排成各“旗”,都是为战争而做准备。对英国陆军官校和美国西点军校的教师而言,努尔哈赤的策略简单易懂,但他的敌手却看不出来。

不过,身为《剑桥中国史》的作者,我却碰到技术上的问题。呈现这段史实却不补充背景资料,就像故事只讲了一半。读者可能因此相信,一小群主将的无能,最后竟然让中国被异族统治近三百年。然而,在确定失败该由谁负责时,我却不知如何划清界线。就像拔野漆树一样,三尺高的树可能有长达二十五尺的根,而且还没完没了。如果我对章节中的每一历史事件都补充背景资料,三万字势必不够用。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