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堡子——曾经的家园
1
我从来没有到过北堡子,但我熟悉北堡子的一切,就如同熟悉我家的后院。
我知道,这座高耸着的堡子是厚重的,结实的。堡子里,高高低低,叠累着无数人匆匆忙忙的脚印,大大小小,沉积着无数人细细碎碎的光阴。一滴油,一把面,一把鼻涕一把泪,这堡子,承载着无数人的酸甜苦辣。这北堡子,还是丰满的,深沉的,慈祥的,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妇。
我知道通向北堡子的那条土路是迂回的,崎岖不平的。我知道条砖箍成的堡门如一张古老的唇,日日夜夜,向风诉说着古老的繁华与辉煌。我知道堡门前坚挺的照壁,筋骨外露,保留着北堡子最后的尊严。我知道堡墙上的那几棵杏树是茂盛的,生机勃勃。我知道吹过北堡子的风是猛烈的,苍凉的,坚硬的。我知道掠过堡子上空的麻雀是灰色的,沐着蓝色的阳光款款地飞。我知道时序进入八月,堡子内黄灿灿的麦子才开始成熟……
我从来没有到过北堡子。
我熟悉的北堡子,来自晓武的散文集《一座消失的村庄——北堡子》。晓武是吉坪村人,在北顺的时间不长,但他把北堡子当成了故乡。晓武一有空就上北堡子,冬阳下,月光中,雨后,风前,春天,夏天,塾透了的秋天,每一个时间段,每一个时间点,晓武都在北堡子。北堡子对晓武是慷慨的,把一块残砖,一片破瓦,一点藏掖着的憋屈着的细密的深邃的心事,统统毫无保留地讲给了晓武。晓武对北堡子是怀着深厚的感情的,晓武能对着北堡子内的半截破椽,一口枯井,一群鸟,文若春华,思若涌泉,洋洋洒洒,将遗落在北堡子内的时间与空间的碎片,联缀成一篇篇锦绣文章,联缀成一部皇皇巨著,联缀成北堡子的前世今生。
诗人维刚也常去北堡子。白天去,黄昏去,夜半三更去,高兴时去,悲伤时去,孤独时去。维刚是鸳鸯人。同事不解,奚落维刚:“就一个北堡子,晓武都写完了,你写什么。对着两堵破墙,你能写出什么?”维刚笑而不答。新出的诗集《慰藉》中,有不少篇目是写北堡子的。
不光晓武,不光维刚,我认识的几乎所有的有文化的马力人,都写过北堡子。牛永明,包怀钰,张双喜,李护春……
我想去看看北堡子。
2
一山如虎,西出贵清群峰,顺着龙川河,呼啸东来,前爪怀抱一原,原上有堡。这山,叫“大虎山”,这原,叫“集祥原”,这堡,便是“北堡子”。
在护春的带领下,我们穿过集祥原下的村子,上了一个斜坡,站在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这条小路,是缠绕在母亲腰间的脐带,将带领我们走向北堡子。路的外侧,山崖峥嵘,崖土干硬发黄。新种的一棵棵柏树,半人高,如茂密的毛发,翠叶间柏果累累。柏树间,野生着一丛丛玛瑙刺,挑着一串串珍珠一样的玛瑙果,绿的,红的,紫的,琳琅满枝。一丛丛野草,顺着阳光的剑锋,拼了命地疯长。
北堡子只是一座残破的堡子。堡墙塌七凹八,留着风的形状,存着雨的手印,染着太阳的颜色。有的地方薄,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摇摇欲坠,有的地方豁着口,有的地方裂着缝。墙尖上的蓬草,稀稀疏疏,招摇着,晃荡着。堡墙翻倒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出一条沟的形状。这是壕沟,当年挖土筑墙后形成的天堑。风吹雨蚀,日晒霜侵,这些风尘仆仆的孩子,在某一个落霜的早晨,或是下雨的黄昏,分别以尘土的形式,以崖墼子的形式,以墙的形式,重新跌入大地坚实的怀抱中。
堡门朝南,迎着祥光。这是我见过的最为阔绰豪华的堡门。门洞由三层砖箍成,阔大,气派。砖是大砖,和墼子差不多大小,大气,朴素。数百年来,风尘带走了大砖原有的青色,大砖又还原成了黄土的颜色,堡墙的颜色。这些大砖,虽然变了容颜,但用手轻敲,依旧显示出水火淬炼后的坚硬质地与铮铮骨感。门洞很长,如时间的隧道。门洞内原有两道门,头门与二门。堡门顶上原有建在十八根圆木上的垛楼。门与垛楼,都遗失在了时间的长河中。
堡门前立着一堵照壁,紧立在悬崖边,是遮在堡子前额的旒紞。门前立壁,这是中国古代居家的格局,是别处的堡子所没有的。照壁长近四丈,高近三丈,宽近半丈。条石地基,青砖底座,墼子墙体,黄土墙面。上面青砖脊檐,筒瓦覆顶。正中一人高的地方,有一稍微凹下去的横着的长方形方框,是曾经镶嵌堡名的地方。照壁中间偏右处裂开一条缝。尽管墙皮斑驳,筋骨外露,但隐藏在照壁褶皱间的灰尘,如隐在贵妇皱纹间的脂粉,依旧张扬着当初的辉煌与豪华。
走进堡内,就是走进一片废墟。堡子格局很大,四方四正,约有十二三亩。堡门西侧墙根下,紧贴着一祠,是梁公祠。北边堡墙正中一低矮的苫棚前有一小方场,放着一大香炉,炉内插着几根未燃尽的香烛。这是三圣宫的旧址。其余地方,立着几堵墙,朽着一堆草,长着一片玉米,开着半地紫花,卧着几颗柱底石,躺着一块大砖,散着几片瓦……
堡子左侧,大屲山蹲踞,与右侧大虎对峙。两山咬合处,铁笼山群峰秀起,形成“北山叠屏”奇观。一条小溪,带着铁笼山的清凉,逶迤而来,绕过集祥原,汇入龙川河。堡子脚下,北堡新村屋舍俨然,龙川河与漳武公路蜿蜒向东。堡子对面,山岭相连,龙呤虎啸。
这堡子,山环水绕,集祥纳瑞,占尽地利,乃一福地。当初,该是怎样一番盛景?
3
夏季的风,带着柴米油盐的气息,从一个叫北堡子的村庄缓缓吹来。
三圣宫连甍接栋,雕梁画柱,是稳镇在堡子中轴线上的一枚大印。大殿坐北朝南,背靠铁笼群峰,坐观龙虎相会。大殿为大七间三椽厅,全木前檐,三十六扇门一字排开,精雕细琢,蔚为大观。殿内供奉着东方三圣:中间太上老君,上首文昌帝君,下首关武圣帝。老君爷的鼻子,正对着门口的照壁。东西两殿相对而居,分别供奉送子娘娘与药王殿孙思邈。这儿不仅是北堡子的中心,更是整个龙川的宗教中心,终年火烛灼灼,香烟袅袅,香客求签问卦卦,往来熙熙,络绎不绝。
三圣宫两侧,青瓦如鳞,房舍参差,高高低低,错错落落,井然有序。两口古井,泛波溢清,是堡子清澈透明的眼睛。四十余户人家,同居一堡,扶持疾病,互通有无。东家的鸡鸣,打断了西家的狗吠。一个小女孩,刚喝完左邻的鸡汤,来不及擦一下油旺旺的嘴巴,又赶着去吃右舍的饺子。生活在这里的人,日出作,日落息,春种秋收。黄发垂髫中,有葛天氏的后代,有无怀氏的子民。垛楼上,旌旗飘扬。三棵合抱古柳,青枝揽月,翠叶托云,日日夜夜守护着古堡……
这座堡子,是北堡村村民世代栖居的温暖的巢,是一艘从远古时代驶来的方舟。
据史料记载,天水地区大规模修建土堡有两次:一是北宋时期,在“筑城迫城,移寨攻寨”的战略方针下,政府大量修建堡寨“以固蕃篱”;一是清末民初“匪乱秦州”时,百姓为了自保所筑。北宋时期,武山为大宋与西夏的交界地带,属秦凤路,汉羌杂据,宋王朝为抵御西夏南侵,羌人抢劫,修堡寨以屯田守边。据《宋史·曹玮传》记载,曹玮在秦州“筑弓门、冶坊、床穰、静戎、三阳、定西、伏羌、永宁、小洛门、威远十砦,浚壕三百八十里。”“要害处为筑堡,使自堑其地为方田环之。”并修筑了大量烽火台。威远砦在武山县南面,包括今天的马力镇。北堡子身后山上有保持完好的烽火台。北堡子应该建于北宋时期,前身是一座军事堡垒。堡内三圣宫大殿梁柱上也有记载:“龙川北之集祥原,原上有废堡,名曰全庆·····”这是清朝道光年间的记载。这座堡子,原名叫“全庆堡”,只因在龙川河以北,村民便叫做“北堡子”。村民入驻北堡子的时间,大约在清道光之后。
这座堡子,虽经历了一千多年的风吹雨打,却宝刀不老,仍是坚固的。
据《漳县文史》记载:同治七年三月,龙川河东岸的寺堡子因供水不足被土匪攻破,一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光寺堡子,大多数堡子都未能保全。乡间流传着一首民谣:“寺堡子,盛血的盆。高堡子,人杀人。北堡子,太平城。”北堡子最多时候接纳了三百余户龙川百姓,以自己得天独厚的地利优势,及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不仅佑护了堡内村民,更成为一座立在龙川百姓心头永不倒塌的精神长城。
北堡子的再次荒废是从新的千年开始的。囿于交通不便,饮水困难等因素,自二零零三年开始,村民拆掉老屋,填平古井,陆续搬入北堡子脚下龙川河畔的北堡新村。养育保护了龙川百姓的北堡子,重新轮回进历史荒𡉏的磨道之中。
4
顺着时间的弧度,目光落在堡墙下的梁公祠内。
这是荒废后的北堡子内仅存的建筑。虽然只是一处穷阎漏屋,紧贴在堡墙巨大的身影里,但在空荡荡的堡子里,在满目疮痍的衬托下,却显得格外高大。一个顺墙而建的单独小院,窄而长。进院门,左手一棵杏树,水桶粗细,一人高处,节疤突起,簇成一圈,淤积着沧桑岁月。高处,枝繁叶茂,熟透了的黄杏,随风而落,啪啪有声。墙根立着的几件木椽门框,正在温热的气息中腐朽。红砖小庙内,正中一供台,台上站着梁公,不足二尺,两侧两书童,垂手肃立。地上顺墙靠着一块匾,乌七麻黑,字迹斑驳,残缺难辨。
庙小菩萨大,人们应该记住这位梁公。
由于年代久远,关于梁公的资料很少。成逸园《对联燹余》录有原祠中的两联:“仗义固金汤人归安土,降神垂龟鉴德合敦人。”“名垂一朝千古圣,德负三圣固金汤。”结合残匾上漫漶不清的记载及百姓口耳相传的记忆,简单拼凑出梁公的大概生活轨迹。梁公生活在晚清,山西人,任山西某地同知衔,后补为知县,改任张掖某县知县。归休后,在北堡子春风化雨,开坛育人。闹匪患时,梁公挺身而出,散尽家财,组织百姓夯实加固堡墙,对抗土匪。人们为了纪念梁公的大德,为梁公修祠封神。1957年,梁公祠成为马力小学,是马力镇最早的小学,也是武山县第七小学。梁公祠与三圣宫同毁于一场浩劫中。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民自发在原址上重修梁公祠,九十年代中期再次重修,才有了今日的模样。
搬离了北堡子的村民,常来北堡子,来梁公祠。这祠内,不仅承载着人们对朴素的纯粹的德行的敬仰与怀念,更浓缩着人们对一个时代,一种文明难以割舍的情怀。
这种情怀在护春身上尤为明显。护春自称“全庆堡人”,是在北堡子怀抱内长大的孩子。护春多年来致力于地方文化的收拾整理,对北堡子是怀着炽烈的情感的,这情感,与儿子对母亲的情感是一样的。站在北堡子的断壁残垣间,护春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很是激动,竟然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刹不住嘴,一口气将自己知道的全倒了出来。护春说,但凡对到北堡子来的人,他都是这番激烈的说辞,他希望借助多方力量,对北堡子进行保护。
护春就住在沿龙川畔的北堡新村内,一抬头就能看见北堡子。护春还是常来北堡子,与大部分村民一样,与晓武维刚一样,暂时逃离这沸腾喧嚣的尘世,来看一看梁公,怀怀旧,祭奠祭奠遗失的时光,寻找寻找人们丢失的东西,让疲惫着的烦躁着的灵魂栖息下来,得到一丝安宁。
今天,这荒废着的北堡子,不仅是一座文化的地标,不仅是一座时间的废墟,更不仅是一座曾经的家园,更成了一座灵魂的栖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