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更短亭｜回乡记之一碗清汤面

我们全家搬离故乡三四年以后的一个夏天，我第一次踏上了回乡的路。

一别数年，再次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激动和兴奋自然难免。我住在伯父家中，和小我半岁的堂妹同吃同住，上山下河，整日游荡在日思夜想的旧日家园。

淳朴的乡亲们也热情欢迎着远方归来的小小游子，每天中午都来请我去他们家吃饭。我们村虽然是山野小村，可是民风淳朴，热情好客，非常讲究礼仪。

我还记得以前，刚嫁到我们村的新媳妇，每户都会依次请新人去家里吃饭，一是认认门认认人，二是一种认可和安慰，吃了这顿饭，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想，这简朴而隆重的仪式，不知道温暖了多少新嫁娘面对新生活新环境时那忐忑不安的心灵。如果谁家来了顶门的重要亲戚在此长住，没出五服的乡人也会请到自己家里吃顿饭以示敬重。可是我们村不过几十户人家，几乎都是未出五服的近亲。

在那个年代，家家生活都很艰难，不知道要怎样精打细算，才能张罗出一桌饭菜招待客人。可就是这样，这个传统依然被我善良的乡亲们传承着。我小时候，就经常被母亲安排去请新娘子或去请客人来我家吃饭。

没想到，离乡归来的我，也成了被请的客人。那时尚且年幼，只是兴高采烈地挨家挨户去吃饭，如今回想起来心中却五味杂陈，因为那时乡亲们已经把我当成了客人。

每到中午常常数家来请，去谁家不去谁家伯母只随我心意，从不干涉。直到有天中午，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也来邀请时，伯母直接回拒了其他人，让我跟着老太太去吃饭，还不准我堂妹跟着，只让我一个人前去。因为那时的生活已经好多了，乡亲请我吃饭时都是叫着我堂妹陪我一起去的。

我看着有点陌生的老太太，又只让我一个人去，我犹犹豫豫的，不是很想去。伯母说，这是你三奶奶啊，你不记得了吗？原来住在你家后面的。我细细一看，果真是三奶奶，只是没想到，不过三四年，她不仅头发全白，满面皱纹，还拄上了拐棍。

对于三奶奶，我可是不陌生。在东栗园时，她家就在我家后面，算得上是比邻而居。三奶奶年轻丧夫，一人将孩子拉扯成人，娶了媳妇。可是那时生活都困难，她儿子又生了五个孩子，更是艰难，她每餐常常只有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我母亲一向心善，见不得三奶奶年老挨饿，经常偷偷给她一些吃食，还不能让别人看见，以免伤了她儿子媳妇的颜面。而她也常在饿得实在受不了时，会出现在我家门口，扶墙战着，默默看着我母亲。每当这时，我母亲总是赶紧扶她进来，让她在我家吃点饭。每当三奶奶含泪从我家离开后，母亲总是对我说，人，谁不会老呢。

有一个冬天，三奶奶病了卧床不起，我母亲可以名正言顺地去看望她，于是把我父亲专门给我买的蛋糕全包好准备带过去。我抱着母亲的腿嚎啕大哭，因为蛋糕是我最爱的点心，那时就连父亲工作的县城都没有卖的，只有父亲去市里开会，才会专门为我买一点。母亲也轻易不给我吃，当我病了或特别淘气时给我吃一点。现在母亲要全部送人，我自然不肯，死活不让母亲出门。母亲只好将我抱到怀里，一边为我擦泪一边认真地对我说，你还小，以后吃好东西的日子还多着呢，不要在乎这一口。我其实并不懂母亲话语的意思，只是被母亲认真的语气所震动，终于松了手。

从东栗园一起搬到新村时，三奶奶自己一个人住进了老人房，离我家有点小远，只偶尔能见到。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全家搬迁后，就再没见过三奶奶。如今一别数年再次相见，三奶奶愈加苍老瘦弱。

我跟着三奶奶慢慢走着，她向我询问着我父母的近况。一问一答中，来到了她的家。三奶奶的住处只有一间房，四面无窗，只有一门，门外是一简易土灶。进的门来，室内有一床一桌一个小方凳子。桌上只有一碗面，清汤淡水的，连点葱花都没有。

三奶奶让我坐在唯一的凳子上，把面推到我面前，一边让我吃饭，一边走出门去，还把门顺手关上了。室内顿时暗了下来。好在，从手指粗细的门缝里透进来的光，不至于让我摸黑吃饭。我坐在桌前，看着桌上这一碗清汤面，面条粗细不均，还坨成了一团，实在吃不下去。再看看凌乱的床铺，灰色的墙壁和屋顶，还有横着的一根绳上挂着几件衣服和几个干硬的煎饼，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恐惧。我呆坐了一会儿，终是恐惧占了上风，起身拉开门就往外走。三奶奶正坐在门外边，一见我出来了忙问吃饱了吗，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撒腿跑了。

回去后伯母问我，三奶奶做了什么给我吃，我说是一碗清汤面，坨了，没吃。伯母欲言又止，终是叹息一声，安排我去吃饭。

等我回到城里，我絮絮叨叨地向父亲母亲汇报着回乡的经历。当说到三奶奶也请我吃饭时，母亲忙问三奶奶身体怎么样，做了什么饭，我说就是一碗清汤面，我没吃，跑了。母亲顿时大怒，红了眼眶，哽咽说道，你三奶奶不知道受多少难为，才做了这一碗面，一边抬手就要打我，父亲将母亲拉开，说孩子小，哪里懂这些。

时光如水一去不返，我也在成长的岁月里常常想起这一碗清汤面。无法想象，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整日吃干煎饼的三奶奶如何寻得一瓢白面做成面条，也无法想象，当她看到那碗一口没吃的清汤面时的心情。我终于明白了伯母为啥让我去三奶奶家，明白了她为啥不让我堂妹跟我一起去，也更明白了一向温和的母亲为什么竟然要打我。

那一碗清汤面，是一个老人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的最好的盛宴，也是一个善良老人内心深处无声的感谢、无限的情谊和最后的尊严。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坐在那间黑乎乎的房间里，把那一碗清汤面认真吃完。可惜这世间没有如果，遗憾终留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