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之年的永别
今天周末,照例回娘家蹭饭。停好车的我正把买的水果拿下来时,听到站在一旁的父亲接了个电话,他声音压得很低,说的时间不久,多数都是“嗯。嗯。”这样的回复,临了加一句“那我再让那边加束花。”
没有理由,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感觉袭上心头。
“走,上楼啊。”父亲把手机装起来。一周没见,今天感觉他的气色虚了些。
“袁叔没了吗?”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就是真真切切从我的脑里蹦进嘴里,再掰开牙关,跳了出去。
短暂的静默。虽是午时,头顶的太阳很辣很热,但我感到周身的毛孔却在瞬间闭合住了。父亲的喉结动了动,他伸手想接过被我吊在空中的水果袋,眼睛却望向了别处。我的心凉了一半,手也开始颤抖,是真的!
“上楼吧。”父亲将手又向前伸了伸。我拉住他的手,把水果袋放回车里,喊女儿来拿,扶住他往楼道走去。
往家里去的一小段路上,他告诉我,袁叔是昨晚在ICU的持续昏迷状态下走的。我诧异于他说话时的平静,好像并没有预想的,难以承受的痛苦。扶着他上楼梯,我问:“所以最后他们也没机会说上哪怕一句话?”“没有。”他的肩膀抖了一下。
袁叔是陪父亲从儿时一起淌泥腿长大的铁哥们儿。上世纪60年代两人就相识。一起经历过饥荒、特殊运动,一起进国营厂,一起下岗,前后脚退休……他不仅是他的同学、工友,更是他这么多年情谊从未淡去的挚友。那些事恍如昨日,但就这么转眼的工夫,所有人都老了,都不再是曾经那些个铁壁阔肩、力大无穷的男人。老去的故事就藏在每根银丝和皱纹里,而那里面很多都是关于他们一起战斗过的日子。
父亲去年病危隔离时,袁叔不止一次打电话想让我想办法安排他们见一面,然而病区那一道道紧闭的门岂是我能打开的?他在电话里那边的声音带着哽咽问我是不是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直到后来父亲终于脱离危险,一日,去做治疗时,他们二人才终于得见。
袁叔看见父亲的第一眼就哭了。两位古稀老人紧紧握着手,哭得嘴唇发颤,鼻涕横流。一个说:“吓死我了,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另一个说:“别怕,没事儿,都过去了。”那天做完治疗回病房时,袁叔执意要自己推着父亲的轮椅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以近乎龟速的行进速度在医院安静的走廊里晃悠,他俩一直说着话,父亲的声音太低,袁叔就将头凑过去听,听清楚了再直起那无法挺立的后背,一边慢行,再一边回复给他。那天的路很长,长到原本只需要十分钟的路竟然走了三十分钟,但那天的父亲回病房时脸上带着笑意。
人生无常,去年有惊无险的父亲恢复得不错,甚至还能参加老工友的聚会了。就在昨天中午,三十几号六七十岁的工友还又聚了一次。父亲说,席间大家还在问袁叔能不能挺过这一关,没想到晚上人就走了。
袁叔的肺癌手术做完三年有余,平日里运动作息都算正常,可没想到这几年的口罩问题势不可挡。头阳时他平稳康复了,两个月前,小孙儿二阳,万万没想到被传染了的他开始出现呼吸不畅的问题,呼吸机24小时不停工作,但持续的咳嗽让他倍感不适,终于进了医院。后来的事,即使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他直接转入ICU,就再没能出来。我知道父亲去过很多次,但都见不到他,只能从袁叔的家人那里获得些消息。我也不断安慰父亲不要着急,毕竟自己的身体和严重的心脏病承受不起大起大落。但,无论我怎么说,他怎么答,非常肯定的是——父亲放不下。
我知道今天故作镇定的父亲其实心痛不已,他说人到了这个年龄,只是早走晚走的事情。他说的都是真的,但,我们确实也都无法那般平静坦然地面对永别。
逝者已逝,同龄那些生者头顶的灯油可能也不多了。但,活着的人必须还得好好活着,我们还有那么多事情可以一起做,成为亲人的日子,我也还没过够。
脑子很乱,为袁叔的离去难受,也怕告别时父亲的身体承受不住,就希望一切顺顺利利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