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熟悉了吗？
两个月前的月初。
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疼痛感，让童天佑对世界的感知渐渐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始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的局部区域摸索。世界好像比一开始安静了一点，一切又开始变得有序，他终于感受到面部传来的触感，终于有一个人帮自己揩掉混在一起的汗水和泪水了。
沉沉睡了不知道多久以后，再醒过来的时候，透过薄薄的纱帘，阳光正泼洒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的身边，坐着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很阳光，很暖地看着自己。
“醒了？”男生开口说道，声音如同爱运动的男生，在体育场上的兴奋，却隐约藏着一丝颤抖。
童天佑慢慢地点了点头，下一秒就又感觉到左肩附近的疼痛还没有完全消失，他又开始紧张了。男生却拉住了他的右手：“没事了，手术已经做完了，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好好养伤。对了，我叫邝诚，你还记得我吗，佑佑？”
“佑佑？”他这样称呼自己，感觉有点过分亲昵了。童天佑将视线移开，不再看他的眼睛：“你知道我？”
“其实我也是问过了同学以后才知道的，原来我就在你隔壁班。不过，大家好像都一样只熟悉自己班级里的同学。”
邝诚伸手去抚弄自己的头发，童天佑仔细回忆了一下对于他的印象，一个比自己高、长相帅气，充满阳光的男生，经常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此刻却有些局促不安。童天佑没有什么好让他紧张的，于是，他大概也猜得到原因了。
“那你能帮我倒杯水吗？我有点口渴了。”
邝诚点点头，从保温瓶里倒了一点，自己尝了尝，确定可以直接喝了，又重新倒了半杯水。童天佑躺着不方便喝水，而他竟然很周到地准备了吸管。
“你怎么会想到用吸管？”
“我怕你坐不起来，喝水不方便，就去楼下的小商店买了一包。”
童天佑点点头，嘴里叼着吸管，吸管的另一头放在邝诚手中托着的玻璃杯里，他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喝完了一杯水。
这是童天佑跟邝诚第一次说话，对他的第一印象，也许可以用“体贴”、“周到”、“温柔”、“阳光”等等美好的词汇来概括了。
杯子里的水渐渐变少的时候，病房里进来一位女性，看起来很年轻。
“哎，你弟弟醒了啊？”
她走到病房里另一张病床边坐下看着自己这边的时候，童天佑才知道她说的人是谁。童天佑看看邝诚，他显然有些窘迫。而那名女子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丝毫不曾察觉到他们两个的表情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
“你看你哥多照顾你呀，从你做完手术被送到这间病房，他就一直再你身边守着，一晚上都没有好好睡觉，你爸爸来替你哥来照顾你，你哥竟然把你爸爸劝回去了……在弘志读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啊。”
那名女子停留了几分钟就离开了。邝诚说，她是当天要出院了，昨天还在这一间病房，现在，两张床的病房里，暂时只剩下童天佑这一个病号。
“你怎么跟别人说你是我哥？”
“因为我怕我说了实情以后……”邝诚又抬起手臂摸向自己的后脑勺，咧开嘴有点不好意思地傻笑着：“……别人会指责我。哈哈。”
童天佑也被他逗笑了，而对他的印象，又多了一条“腹黑”。
然而笑了一阵之后，邝诚突然安静下来，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关系，你应该比我大吧，我还差一个月就整十七周岁了，你呢？”
邝诚刚才已经消失的笑容又出现在脸上：“我确实比你大几个月。不过，我是说，那天把你撞倒的人——是我。”
话说到这里，邝诚不再嘻嘻哈哈了。他没有继续笑下去，微微张着嘴唇，只是看着童天佑的眼睛。童天佑心想：“他果然还是说出来了。”不免叹了口气。
“我醒过来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童天佑又把视线移回到邝诚身上：“没关系，我这不是没事么。昨天到现在，耽误你上学了。你收拾收拾，赶紧回去吧。”
童天佑觉得下一步他应该是拿出来一沓人民币，跟自己再说几句抱歉的话，再跟自己汇报一下他拿了什么礼物什么补品，差不多就可以甩手走人了。然而要接受这样的现实，他忽然有点不舍。他说不清楚因为什么，索性选择闭上了眼睛。呼吸着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假装什么也看不到，这样子他离开的时候，歉疚的感觉也许就没有那么强烈，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的厌恶。
但是，童天佑一直没有听到邝诚挪动椅子的声音。他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重新睁开了眼睛，而邝诚依旧坐在身边，安静地看着他。
“你怎么还不走啊？”
说完，他觉得这样不妥，即使自己作为受害者可以理直气壮。于是他又改口说：“不不不！我是说，你不用在这儿守着我的，我……”
他想说，“我爸爸妈妈在的”，可是，他还没见到他们的影子。一瞬间，童天佑有些底气不足了。
邝诚终于笑了一下，有点勉强，真的有点勉强。他好像一直在心里悬着什么始终放不下去，因而一直压抑着自己表达的欲望。这一笑，好像让他终于放松了许多。
这一笑，也让童天佑觉得，距离感消失了许多；但是，仍然存在。
“事情是因为我，我会负责的。”
邝诚说，他拿走了童天佑的手机，在童天佑在手术室里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跟他的父母说了童天佑的情况，并且保证在他们到来之前，会担负起照顾童天佑的责任。童天佑住院的医药费，邝诚家全部担保；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他也甘愿提供帮助。
“还有，你的伤势不是很严重，固定骨骼的时候就没有使用钢板而使用了可吸收材料。一般锁骨骨折要三个月到一年时间才能完全愈合，所以你最好能够在医院里安心治疗，而且医生也不建议你尽早回学校。”
邝诚谨慎小心了一整天以后，终于酣畅淋漓地说了自己想说的。而这种事情，是童天佑没有想到的。他本来已经做好独自一人面对白茫茫一片的狭小房间，忍受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躺在床上打发光阴、半夜睡觉不能翻身、随时会被疼痛感吵醒的日子，忍受爸妈曼联的憔悴和担忧、每天计算账单的疲惫……
却有人愿意分担。却有人跟自己说一句真诚的“对不起”。
感动之余，童天佑本能地怀疑。因为任何一个肇事者，本能地想到的解决方案，几乎都是息事宁人。
而此刻，就在自己面前的邝诚，跟自己非亲非故，为什么偏偏会做出这种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