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的往事：病（十）

他们说，人哪怕是死了，第七天还总要回到家里看看。

奶奶说爷爷答应过一定不回来吓唬她，但是她按照老人家的说法在床头摆了一把铁锹，因为据说鬼怕铁制品。

办完爷爷的丧事之后，我便回到了学校。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再回奶奶家看望她。

她说爷爷确实没有回来找她，她说她听说有的人家到了第七天，锅碗瓢盆都在屋子里面飞来飞去，爷爷起码这一辈子到了咽气的时候给再添什么麻烦出来。

爷爷去世了之后，那部红色的电话便被废弃掉了，2381784的号码也注销了。

本来爷爷的那部手机从棺材里取了出来，还能用，但当然那感觉不太好，最后又放回去了。

但是，他们当然并没有把爷爷的手机号码注销。大概潜意识里，大家都觉得他的交际圈里的人都知道了他去世的事。

我总想会不会有人再打他的电话，我从来没尝试做那样的事，那确实很诡异。

奶奶说有人听到有段时间有人在晚上经过埋着爷爷的那块田地的附近总能听到手机的响声。

我问她，那后来呢。

奶奶于是说，后来手机没电了，就不响了。

我觉得怪可惜的，也许自己该起码发条短信。

爷爷过世之后，父母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让奶奶跟我们住到一起。

但是奶奶放不下家里的鹅。

他们说，鹅毛买不了多少钱。

奶奶不听，说过年总还能杀了腌肉吃。

他们说，过年哪还有人要吃腌肉。

奶奶说，那这家里的几块地不得荒了。

他们说，现在你一个人在家也管不了这些地。

奶奶于是不高兴了，管不了，管不了我一个人是怎么管了这么多年的。

他们说，那你一个人在家，要是生了什么病，又不会打电话，到时候我们都在外面，谁能照顾上你。

奶奶默默地把妹妹搂到了怀里，说我不是一个人。

他们还想说，谁都放不下心让奶奶那么待在家里。

他们正要继续说下去，奶奶突然用手捂住了那只坏了的眼睛，另一只眼睛止不住地往下流眼泪。

她说，我坐车晕车，我坐车晕车，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她一边哭，一边念经一样地重复说那两句话。

妹妹从她怀里抽抽出一只手去擦她脸上的眼泪，一边说，不哭了，奶奶不哭了可好。

每一次我听到他们这么描述的时候，我总想到有一次奶奶送我坐车上学时候，她走在我旁边非要帮我拖着那个总要往路的一侧偏转的行李箱，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每走一段路她便突然猛一用力把箱子拉回身边，她突然问我，城里面的人可吃打瓜？

当时仍旧很黑，天上同时出现了月亮和太阳。她问完那话就赶紧回过头直直地看着前面，嘴巴还保持着发出最后一个音节时的口型。

她接着又猛地把箱子往身边一拉，我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她，她又继续跟我说起了别的事情。

后来他们给奶奶也买了一部手机，奶奶一直没学会数字，所以从来只会接电话。到了真的有事要联系我们的时候，她就拿着手机找邻居帮忙。

奶奶从前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田间地头，家里有好几块田，种着各种庄稼。后来，她只专心于其中的一两块地了。每次要去田里干活的时候，她总郑重地把那部手机从抽屉里拿出来揣进裤兜里。

奶奶也开始上集了，从前那都是爷爷的事。奶奶学过骑自行车，但是摔过，没学会。每次上集，她便很早起床，小心地从大衣柜里翻出包着钱的手绢，从里面挑出几张钞票，她总还要指着每一张询问我或者妹妹，这是几块钱？装好了钱和手机，她便一直走到集市上去。

长命的猫，每一年我回到奶奶家，都还能见到它。

它变得更加胖，更加懒。一到冬天它就爱往烧完柴火的锅洞里钻，身上的白毛也被然灰了，甚至有烧着过的痕迹。

褐色的狗生出来的那条小狗被奶奶养了下来，它很内向，见到人总是躲着我。我一直很想去摸摸它。

每次吃完饭，奶奶便端出两个碗去装吃剩下的骨头和饭去喂它们。

她先把一只碗放在一边，然后到处唤猫过来吃。可是每次猫和狗都是一起跑向她。

奶奶总用两只胳膊护着那只碗，猫过来的时候便把它放进去，等到狗也跟了过来的时候，她就用一只手把它推到一边。

狗于是坐在那委屈地嗯嗯地哼哼起来，眼睛湿湿地看向她。

奶奶于是把另一个碗从地上拿起来递到它面前，然后又往前推了推。

又不是不给你吃，奶奶斜着眼看着它，然后又转过身蹲在猫面前用胳膊护着它的饭碗。

狗坐在那，把脖子一歪，还直直地往猫的碗里瞄。

奶奶一把把它的鼻子按在饭里。

吃你的去，她说，边说边拍着它的头，嘴角微微地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