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放学后，阿达才有机会到操场。
学校不大，课程紧张而活泼，是他喜欢的风格。从窗口望下去，操场边，塑胶跑道外，有个攀爬架，金字塔的形状，中间竟然是一棵非常粗大的老树干，树龄总有几百年了。老树干大约4米高，有锁梯，可以爬上顶，连着其他的攀爬设施。他立刻喜欢上这棵老树干。
所以放学了他就来到这里。他顺着锁梯往上爬。“看我们谁先到！”身旁响起一个声音，脆脆的，带着笑意。是个女孩，大眼睛，动作轻灵。他了解这类女孩：“不比啦，一定你快！” 女孩对他皱了一下鼻子，敏捷地越过他。他爬到的时候发现女孩坐在树顶上，正看着他。
“你是新生？”
“你怎么知道？”
“没见过你。”
“整个学校的人你都见过吗？”
“也不是，呵呵，就是知道！”
树顶被女孩占领了，他有点失望和尴尬。整个下午的他都在想要在树顶上坐坐。女孩好像看穿他，挪了一下位置，说，“坐！”
“谢谢！”他坐下，心里想，这棵树是一直长在这里的，还是从哪座山或者村口运来的呢？学校周围都是高楼，霞光碰撞了无数的玻璃墙来和他们会面，灿烂又多变。反而西面楼间透露的真正的晚霞，窝窝屈屈又暗淡的样子。他们就这样被真真幻幻的霞光包围着。如果经常在这里坐坐，确实不错，他暗暗的想。
女孩说，“据说这棵树一直在这里，不过早就死了，有些地方水泥补过的。”
“是的”，他看到的。
“我还是很喜欢这个这棵树！” 女孩拍拍下面的树干，好像在安慰一个老朋友。
“告诉你，他们漏补一个洞！”女孩神秘地说，并且指给他看，他笑了。也不算遗漏，只是没有补全，抹了一半调了原木色的水泥，一半的洞口露出来了。
“洞里应该有东西。” 有些想法来得莫名其妙却贴切得没必要思考。
“还真的说不定哦！”女孩索性趴下来，眯起一只眼往小小的洞里瞄。里面还是有亮光的，有树皮裂了缝，微弱的光线透进去，似乎有颗暗红色的什么。
“真的有！” 女孩喊出声来。
他忙过去看，是的，虽然小，看不清，但那点暗红毫无疑问。两个孩子立刻来了劲。
树皮斑驳，找到那个裂缝也不太容易，他一处处敲树皮，女孩在顶上看着洞里。
“是这里吗？是这里吗？……”
试了一次又一次，那丝光线终于被晃动了。
“对了，就在这里！”女孩说。
把那块树皮挖开并不难，于是他手里有了一颗小小的红色樱桃，其实是块南红雕成的小饰物，和真正的樱桃一般大，擦干净了立刻油亮油亮的。红得很正。
“给我看看！”女孩爬下来，一把抓了去，仔仔细细地端详，“哇！ 好漂亮！”
“女孩的东西，是你的啦！” 阿达说。
“给我？”女孩笑了，“不知道的以为是你的呢！”
“是谁的只有树知道啦！”阿达靠在树上。霞光不知不觉已经消失。马上要天黑了。
只有老树知道这个小樱桃坠子的故事。它的枝干曾经向上延伸到高处，无数枝条延续，繁茂的叶子展开，荫庇一大片土地。有一半枝叶遮住那座不算大的房子，干干净净，开门就是厅。厅里四五排桌椅，整整齐齐，面对着堂上挂着的作揖的孔子像，左右一副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是家寻常私塾，经常书声朗朗，附近有点余钱的几户人家，把孩子安顿在这里识字学礼。
老树也知道，放牛娃怎么悄悄来到院子里的。树荫外是片菜地，天凉了，还未起霜，先生种了白菜，萝卜之类菜蔬，清清爽爽。放牛娃悄悄进了院子，越过菜地，非常利索的爬上树，坐在树杈上，听孩子们念书。这里偏僻，很少人走，他在树上，同时可以看见远处山坡上的牛，至今没有出什么差错。没有书，他不知道那些字怎么写。可能只是野外的寂寞驱使他来靠近人的声音吧！这里又不比别处的家长里短，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他也知道了些许为人的道理。一听到“人之初，性本善”，就让他安心，原来“道相近，习相远”，互相的不同，只是习气不同啊！所有的不公正就有了解释。他听得快乐，所以一有机会就来偷听。
“喂……”他突然听到有人压着嗓子喊，转头就看到了一个女孩，红衣红裙，头上挽着小髻，也系着红头绳。她指指树上的他又指指自己。是想上树吗？这可不行。
他赶紧悄悄地从树上滑下来。来到女孩跟前，于是他就看到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纯净的像蓝天。他似乎从来没遇到过谁这样认真的，没有带着任何污染的看过他，那么自然地好奇着，似乎一滴水遇到另一滴水，似乎一片树叶，在空中偶遇另一片树叶，而他在这样的眼光里，也没有感到任何窘迫。
“你是谁？为什么在树上？”女孩轻轻问他。
“我…你是谁？”
私塾不收女弟子，而这样一尘不染的女孩子，也不该出现在她面前。女孩笑了，做了个“嘘——”的手势，一把拽他蹲下来，说：“我叫小灿！我们来姥姥家住些日子，我哥在里面呢，告诉你，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哥哥好几天没陪我玩了，我就自己来找他了！你叫什么？你是男生为什么不进去啊？”
他垂下头，说：“我要放牛。”他不好意思说别人叫他阿牛。“放牛？” 女孩一听来了劲，“这么好玩的事啊，你带我去！”
不由分说，小灿就拉着他走。
他们在山坡上玩了一整天，他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小灿替他牵牛，他教小灿打水漂。小灿采野花时，他为小灿采浆果，采了很多很多。鲜红而多汁，酸酸甜甜。小灿竟然从来没有吃过，说太好吃了。浆果长在荆棘上，为此，他的手上，身上都划伤了，可当他看着小灿把手里的果子举得高高的笑着转圈时，阿牛就不觉得痛了。风把裙裾飘起，头绳舞动，真像个小仙女！
小灿发现他在看自己，就过来站在他面前，问他痛不痛并指指他手臂上的血痕。
阿牛摇摇头，说一点都不痛。
小灿说：“你给我采这么多果子，我好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呢！”
“”不用的，只是野地里长的东西啊！” 阿牛觉得和小灿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
小灿略歪着头说，“我就是想给你点什么。”她从脖子下扯出一条红绳，上面穿着一颗红色的坠子，雕成樱桃的模样。她解下来给阿牛：“只有这个啦！”
阿牛是听过先生那么多课的，怎么肯拿呢？小灿很无奈，说：“好吧好吧，那我先留着！”
天快黑了，阿牛带小灿回私塾。远远他们就看见树下站满了人。中间有一个妇人，本来美丽，却因焦急，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小灿！” 妇人喊着向他们跑来。小灿看看阿牛，这双眼睛里第一次有忧愁。妇人顺着小灿的眼睛望向阿牛，阿牛象被烫到一样立即松开了小灿的手。他看到妇人眼中的自己：头发脏乱，衣服褴褛，也许还有草茎在头发里。脸上灰灰的，对了，他刚刚握着小灿的手也是黑的。也许身上还有牛屎味……
他的心和身体同时在收缩。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放牛娃。
他低头一言不发。妇人拽了小灿就走。小灿无力挣脱，回头喊：“告诉你阿牛！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阿牛猛的抬头，就看到那双眼睛，如一滴水，遇到另一滴水，如一片树叶，遇到另一片树叶。
宁静祥和。
后来，阿牛仍然会去树上偷听私塾的先生的课，先生没有说什么，学生也没有说什么，心照不宣。只到某一天，有个孩子走出私塾，来到了树下。阿牛连忙下来，彼此都似乎因为打破了无形的界限而有些手足无措。
男孩说：“我是小灿的哥哥，我们要回家了。小灿一定要我把这个给你。她说100颗这样的小坠子都比不上你给她采的一颗果子。”
是那颗樱桃坠子，真是好看。
阿牛接过来。一样的光润无瑕，红得纯粹。
他心里念，这个樱桃坠子他会亲手还给她，只有她戴着才对。
最后的那一天，他把樱桃坠子用布包起来，放到树洞里。
他一生平静无澜，不卑不亢。因为他心里总有那双眼睛看着他。
天圆地方，阿牛就是阿牛，小灿，就是小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