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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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爸爸，今天是清明节，我给你扫墓的时候照例带来了你爱吃的烧鸡和酒。这几年终于不用忍受我妈的唠叨和我们的约束，能畅快地随意喝酒了，你在下面是开心的吧？
悠悠已经上初二了，个子窜得很快，已经比我高了。她现在进入了叛逆期，经常瞪着眼睛梗着脖子跟我吵。爸爸，基因真的是太强大了，悠悠的执拗和倔强像极了我。看着她，我就仿佛看到了27年前的自己，那时候你眼里的我就是这样的吧？
爸爸，前几天我路过海山路的时候，看到了那个邮筒。虽然现在没有人写信了，但那个邮筒却一直没拆除。我就走了过去。
没有人理会的邮筒静静地伫立着，筒顶上和底座都布满了灰尘，上面贴的公告也缺损了一个角。我赫然发现，当年那棵细弱到半死不活的小树居然也长成了枝繁叶茂的大树。爸爸，我站在那里忽然恍惚了，时光流逝得这么快吗？
02
“我要给校长写封信告王老师！他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简直不配当老师！”我大声对妈妈说，激动地脸红脖子粗。刚下班回家的你听到了我的嚷嚷声，放下包走了过来。“怎么了，晓雯？”
“爸，我今天放学出来，在校门外的便利店买东西时，看到刘颖的爸爸给了王老师一个厚厚的信封，王老师推脱了半天最后收起来了，这不就是行贿嘛？怪不得这次班干部竞选刘颖能当上班长，原来是因为王老师收了她爸的钱。”我气哼哼地说。
你听了之后，并没有如我所愿地点头赞同，而是说：“厚厚的信封里不见得是装的钱，也许是别的呢？爸爸知道你不太喜欢王老师，但没搞清楚事情之前，不能这么草率地下结论。”我昂起了头，气势汹汹地说：“你以为我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吗？当时刘颖她爸那满脸堆笑的表情，和王老师躲躲闪闪的神情，我看得清清楚楚。这是典型的行贿受贿。”
上了初中之后的我，个子长高了，自我意识增强了，再加上本身就是倔强的性格，经常是一言不合就跟人吹胡子瞪眼。
03
晚饭前你又给我说了一大堆道理，我埋头吃饭不吭声了，你以为说服了我。然而我在心里已经开始打草稿了，准备给校长写信揭发班主任王老师的恶劣行为。
王老师是个将近五十岁的老太太，严肃，认真，刻板。她在教学方面口碑很好，所以当初一分班时分到了王老师带的一班，全家人都很高兴。
我跟王老师的冲突发生在初一下学期。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成绩也很好，在同学中威信很高。在学校开春季运动会的最后一天，忽然下起了大雨，同学们从操场跑回了教室。班里的文体委员就提议大家开个小型联欢会，有愿意表演节目的同学可以上讲台表演。我和班长一商量，觉得没问题，我说王老师说了让咱们自行安排。
于是大家唱的唱跳的跳，热热闹闹地联欢会开了起来。刚活动了不到一个小时，王老师忽然推开门走了进来。她脸上很严肃，一丝笑容都没有。
04
“回班里怎么不上自习？吵吵闹闹的干什么呢？”大家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台上的人赶紧溜回了座位。“谁提议不上自习的？”王老师板着脸问。我看了一眼头几乎扎进课桌里的文体委员，心一横站了起来。“王老师，您不是说运动会期间我们可以自行安排时间吗？下雨了也不能出去，我们在班里活动不行吗？”
“齐雯，你这学习委员怎么当的？不能出去就在班里上自习学习啊，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像什么话？”这几句严厉的话让我脸上火辣辣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不服气地反问：“王老师，现在是运动会期间，学校也没规定不能联欢啊。”“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都把书拿出来开始上自习。齐雯，你明天交一份书面检查。”我咬着嘴唇坐了下来，心中狠狠地咒骂着，“不讲理，专制的暴君。”
放学回到家我趴在床上哭了半天，对写检查这件事非常抵触。你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说了，你让我多理解王老师，她年纪大了。我不服气，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我？
05
在那以后，我心里就别扭上了，总觉得王老师对我大不如以前了。初二时候班里换届选举，原来跟我关系很好的班长徐家栋被换了，刘颖当选了新班长。我心里更生王老师的气了，刘颖每天一脸假笑，好像跟谁都很好，哪有耿直的徐家栋真实。
“这下可被我抓住了把柄。”周五的傍晚，我一边写着检举信，一边洋洋得意地想，仿佛已经看到被校长训斥后低眉顺眼的王老师了。写完了之后，我恨不得马上寄出，明天校长就能看到。但我多了个心眼儿，没署名。笑话，要是写我的名字，被王老师知道了打击报复我怎么办？
我站了起来，准备出门去寄信，看着信封上我龙飞凤舞的字体，心里又冒出个想法。于是我出去敲了对面李阿姨家的门，对她说找她家小羽有点事。我们俩在房间里嘀嘀咕咕的时候，李阿姨还挺好奇。我叮嘱小羽别告诉她妈。
小羽把我写的信抄了一遍给了我，我觉得很完美。拿着信进门的时候，被你看到了。你看到我遮遮掩掩的样子，立刻察觉了我要做的事。你非常严肃地批评了我，不许我寄出这封信。正在这个时候，楼下的小张叔叔过来找你有事。
06
我趁你们在楼道里说话的时候，悄悄溜出了家门，骑着自行车来到离家最近的海山路的一个邮筒旁，把信丢了进去。邮筒旁边一棵不知道谁种下的小树无精打采，总共没几片叶子，感觉快死了。
我在准备返回的时候看到了急匆匆赶来的你，事已至此，你也很无奈。当时你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那眼神像针一样刺痛了我。“我周一去跟校长解释一下，说你胡闹，把信取回来。”你看着我说。“不行，你不许去。校长肯定问王老师，说不定她一下就承认了了。”我梗着脖子，很不服气。“你这个孩子，死犟！”你皱着眉头看着我。
周一你没能去成学校，因为奶奶在周日下午摔倒骨折了，你忙着陪奶奶去医院。
我努力告诉自己是做了一件对的事，然而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周一上午的语文课王老师没来，由别的班的老师代的课。下午班会的时候，王老师来了，她面色有点憔悴。
07
“我不知道是哪位同学对我有了误会，我这里想解释一件事。我父亲是一位有名的老中医，但他年纪大了不接诊了，刘颖的爷爷生了病，想找我父亲看看，我后来给引荐了一下，刘颖爸爸给我的是一摞以前看病的病历。”王老师的声音里满是无奈和疲惫，她的声音不高，但听在我的耳朵里却震得我坐立不安。
我低着头，我感觉王老师肯定猜到了是我。这个时候，沮丧，后悔，羞愧紧紧缠绕住了我。我强忍着才没有放声大哭。放学后我飞一般地跑回了家。
爸爸，你是对的，我的草率伤害了王老师，她早早提交了退休申请，初二下学期我们换了班主任。我知道我做错了，应该去给王老师道歉，但少年人的自尊心让我羞于开口承认。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没再说什么，但我知道对于一向正直善良的你，对我的做法是非常失望的。
所以我为了弥补心里的愧疚，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然后住了校，后来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毕业，成家，生孩子。
08
爸爸，你越来越老了，你的糖尿病导致了眼睛视力的严重下降。我和姐姐很担心你，让你尽量和妈妈一起外出，你有时候嫌她唠叨，老想自己溜达。可谁都没想到你那天趁我妈没注意，自己出门走了就再没能回来。
当公安局来电话通知妈妈去医院认尸，说是被车撞了的老头手机里调出了她的号码，妈妈当时就瘫软了。我和姐姐连夜坐飞机赶了回来，见到的就是冰冷僵硬的你。爸爸，我当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声音。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像不流动了，身体硬成了一块石头，然后我就一头栽到了。
爸爸，我留下了终身的遗憾。我始终没向你承认我当年的错误，没让你看到我去给王老师赔礼道歉，没能让你对当年的那件事释怀。每次想起来我就心痛难当，这就是老天给我的惩罚。
爸爸，看到邮筒的那天我又去了王老师的墓地。我坐在墓碑旁边，看着遗像上笑得慈祥的王老师，跟她说了好多话。王老师比你晚走了两年，去世的时候81岁了，我参加了她的葬礼。你去了以后，我马上辗转找到了王老师，第一次去看她就跟她承认了错误道了歉，她笑呵呵地原谅了我。虽然这歉意迟到了这么多年，总算是了了我一个心结。可是，爸爸，我还是晚了，你没能看到这一切。
起风了有点冷，爸爸，我要回去陪妈妈了。我申请调回了咱家这边的分公司工作，这样就能经常回来了。我们商量好了，等悠悠上了大学，我跟悠悠爸爸就彻底搬回来住，天天陪着妈妈。爸爸，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