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风雨杨青庄(3)
过了两天,那个被水冲走的放羊老汉的尸首被家人和几个社员找到了。老汉被洪水冲到了山沟里,被一大堆马萝刺给挂住了。
死去的老汉家住在四壕沟村,姓张。张家老弟兄三个,老大张志华,被冲走的这位是老二,叫张志诚。老三叫张志丰,领了几个人将二哥的尸体用担架抬回了村头的一个烂窑门前,临近搭起了灵堂。按当地老百姓的讲究,如果一个人死在外边,就不能再返回自己的家了。因此,将灵堂设在外边,张家的后人和亲人们看到老二的尸首,哭成了一堆。最可怜的是他的老婆和几个儿女们。他老婆一边哭一边说,老鬼哟,你走了,留下这碎儿碎女叫我咋能拉扯大哩。大媳妇边哭边劝婆婆说,妈不要太伤心,哭坏了身子,还有两个小儿小女和这个家咋办哩。再说,人死了,再哭也活不过来了。我们活着的人不管歪好,还得活下去。婆婆听了更伤心了,哭得更厉害。
遇到这样的天灾人祸,张家院子里乱成一团。张家的兄弟俩和张志诚的大儿子张有忠,坐在脚地下商量此事应该咋办。老三张志丰说,事到如今,生米做成了熟饭了,有啥办法呢。这天灾人祸降临到你的头上,你能怎么样。难受归难受,事情归事情,现在最当紧的是要赶紧把人安葬了。这么热的天气不能搁的太久。他哥问康支书哪去了?老三说在理,事多的忙不过来,让我和高海周看着办丧事。老三还说,我已经叫人扯老衣去了,棺木咋办呢?现在做,连解好的木板料也没有。再说,请木匠最快也得三四天再看做成,这热月黄天的,人哪能搁住呢。老大想了一阵说,唉,不行就先将我做好的那棺木给用上。老三说那你咋办呢?老大说到时候再说,我现在还好着哩。老三说也只好这样了。我马上叫几个伙子去打坑。一会衣服扯回来了,赶紧叫几个婆姨给缝。
老大张志华一脸杀气对兄弟和侄子说,先不要忙着埋人。他弟和侄子一时不理解话中的意思。他马上说,你二哥不是为私事死的,他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而死的,难道一埋就完事了吗!没那么简单。他对着侄子张有忠说,你大死了留下你妈和未成家的两个碎儿碎女,以后的生活费咋办?小儿子还牵扯到今后成家的彩礼等好多的事,谁负担呢?他康支书倒好,他还忙着哩,他忙个球。他如果不妥当处理好这事,这人埋不成。我张志华也不是吃软饭的,到由他甩打了。我把我二弟的尸首往大队俱乐部门前抬呀。老三说你大爹说得对着哩,你大是不能一埋了事。他大队领导说不下个子丑寅卯,就让糊里糊涂埋人哩,没有那么容易的事。再不行,咱们就上法院球的。咱们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怕的呢。
死者的儿子张有忠是个比较有头脑的人,他说两位叔老子,你们不要焦急,慢慢来么。我想康支书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老二张志丰不耐烦地说,他忙个球呢,照你这样说来,哪咱就什么也不争了。张有忠说,那倒不是,不过,我想康支书人家是多年的老领导了,经风雨见世面的人,我相信他会处理好这个事的。然后他又安排说,其他人在家招呼这一摊子,我和三大两个先去康支书家,将你们提出的这些问题说明,看他怎么办。
张志华觉得侄子说得在理,就说那好,你们去看着办吧。张志丰对他哥说,你先叫几个人去打坑,我和有忠去找康支书。老大张志华就即刻出门找人打坑去了。张志丰和侄子两人相跟着出了四壕沟村子,途经刘砭村向杨青前川走来。
一场大雨引发的灾难,使我的大哥康全功陷入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危机之中。他现在根本不能掌握眼前的事态,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他当下还顾不上考虑庄稼被冷子打了如何补种的事,首先要考虑得也是如何处理张志成的人命事,还有两个被冷子打伤的拦羊人。他想死的已经死了,剩下如何料理后事的事。他先打发高海周和张志丰两人去安排准备的东西。等他先去县卫生院,把那两个伤员安扶好了,回来后再开支部会,看如何解决此事。
那天,天不亮大哥就出了门,一路上冷子圪瘩堆的一椤一椤,滑的他几次跌倒爬起,天麻麻亮来到了高洼村,看见村民们都在自家院子里用铁锨往起铲院内堆下的冰雹块子。他心中有事,也无心搭话,就匆匆忙忙往川口走。抬头望见洛河两岸的山坡上,白茫茫的一片冷子。他心乱如麻,踏进了医院大门,来看望两个伤员。两人被冷子打得鼻青脸肿,浑身红一圪瘩紫一圪瘩。一个年龄小一点的,还能认识人。那个年岁稍大的本身身体多病,哪能经得起这番打击,再加上因此受了风寒,发着高烧,仍处在昏迷中。
大哥给病人家长安咐了几句,来到主治大夫办公室问了伤情。他求大夫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两个抢救过来。大夫说,人今天已经脱离危险了。说昨晚上来时,有一个压根就不懂人事了,经过抢救,现在虽然发烧昏迷着,不过不要紧了。大哥松了一口气,再三感谢大夫的救命之恩,说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把人治好了。如今最要紧的是人。我回去派人再送一些住院费。大夫说那好,你放心走吧。我们尽力而为。大哥说那就拜托了,说完告辞出来,向县城东面的城关公社走去。
大哥想找公社的社长谈一下开追悼会的事。到了公社,他敲开了张社长的门。社长见了大哥,很热情地让他坐在沙发上,说,噢你来得正好,我正规划如何帮助灾区抢种荞麦的事。大哥说,感谢张社长关心我们村的灾情,从季节上看来,马上就要补种,因为节令不饶人。可是眼下还有一个人命事要很快处理。我希望公社能来个人参与追悼会。张社长说没问题,你先回去,准备该办的事,到追悼会那天,我来就是了。大哥说那好,谢谢你。
一切办好后,大哥回到家,连中午饭都忙的没顾上吃,就打发大女儿志兰去叫大队长高海周,通知大队党支部五个成员开个临时支委会,商量如何处理张志成的人命事。临走时,大嫂给他用塑料袋包了一块窝窝头,让他边走边吃,垫垫肚子,好应付面临的问题。自从连续的灾情以来,操磨的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当他来到葫芦台大队俱乐部时,四个支委错前错后也都来了。大家互相打了招呼,都坐在木凳子上。大哥说,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开个临时支委会,关于张志成同志为集体财产光荣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大家都很悲痛,我们开个支委会,研究一下如何为他办后事,顺便也考虑一下他的家属待遇问题。现在大家就先议一议。高海周说,那好,唉,这明说哩,人是为了保护集体财产死的,所有的后事棺材、衣服、埋人时的吃吃喝喝,这一切队里都负责上,可以了吧?大哥说就怕不行,这些不用说都由队里管。高海周说那还有什么?想了想说对了,还有阴阳纸匠给做上一院纸火。再不行就雇上两班子吹鼓手,吹吹打打到坟地就行了。大哥说不在这些事上。高海周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哥说张志成兄弟又不是傻瓜,人家的人是为集体财产死的,因此队里不说下字字句句,恐怕他们不会轻易了结这件事。支委宗俊会说,要我看,以上大队长提出的那些条件都管行了,他们还要咋样。没非还把他家五保不成。另外一个支委说,那倒不可能,因为党的政策有规定哩。只有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才能当五保户。
这时有人敲门,宗俊会忙上前打开门,大家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志成的三弟和他大儿子张有忠。这两人从四壕沟动身,一路走来,打算去杨青大哥家来讨个说法。当他们路过葫芦台时,听到俱乐部内有人说话,因此想说不定康支书也在这里,所以就敲了门。大家互相一看,谁都不言传了。大哥忙说,噢,原来是你们两个,请倒不如遇到,这太好了,快快进来,我们正在商量你大的事。你们来了先坐下,咱们慢慢地议。
张家叔侄俩谁也没言语就坐下了。过了一会,大哥看没人发言,就说志丰,你是志成的亲属,先提个看法。另外还有什么要求,你也提出来,咱们尽量让你们满意。张志丰先没言传,过了一会,他对身边的侄子说,你看咋办呢?侄子说,你先说吧。张志丰看侄子不好开口,就用他自己的口气,把他大哥张志华的那些意思都端了出来,并表示这就是他们的意见。大哥听后立刻说,这没问题,你嫂子今后就按干部家属对待,粮钱由队里给出。张志丰又说,我们还要把我二哥当烈士对待哩,要立个墓碑,让子孙后代知道他的功劳。康支书说,还有,安葬前咱们再开个隆重的追悼会。关于你刚才还提到张志成的小儿子张有东结婚的财礼钱一事,这个我考虑这样做怕不妥,因为国家一直不允许要财礼钱。这样吧,我们不提财礼的事,等他到结婚的时候,办宴席吃喝一切花销等大队给他出,你们看这样可以不?张家叔侄两个谁也没言传,大哥说大家都可畅所欲言,谁有什么看法,都说出来,大家共同协商解决。高海周在一旁看了一眼大哥说,照你这样和稀泥,那才叫西瓜皮擦屁股哩,没完没了。
这时张志丰向侄儿递了一个眼色,意思让他说话。张有忠明白了,说像这样的天灾人祸,降在谁头上谁就得顶着,有什么办法呢。不过,我感谢大队的全体成员,在我父亲遇难之时对我们家的关怀和帮助。以上的那些处理我已很满足了,只有最后那一条,关于我兄弟张有东结婚的事,不用队里管,瞎好我给他往过拉扯,剩下以后的路要他自己走哩。一个人如果步步让人扶着走,那他也成不了个气候。我的话说完了。大家看张有忠这个表示,都松了口气。大哥说,有忠的话我听了很感动,不愧是一个当兄长的,能替你大担起这个家。小伙子挺不错,识大体,顾大局。你不怕,以后你母亲有什么困难,提出来只要我康全功还在位子上,我会帮扶他们孤儿寡母的。
张家叔侄很感激大哥对他们的帮助和支持。宗俊会接着说,那拦羊的在医院也不知咋样了?大哥原不打算提出此事了,听到他们问,就把实际情况说了一番。大家都很感动地说,康支书真不愧是大队主心骨,已去看过了,安排好了他们住院的事。大哥就说,那就这样吧,具体事你们就看着办好了。高海周给咱们准备追悼会的事,其他事志丰你就给咱们领料上。
会散了后,高海周就赶紧招呼了一些人,去布置追悼会的场子。张志丰叔侄俩返回四壕沟,忙活安排埋人的事。老大张志华领人连明昼夜忙着打坑,请阴阳和纸匠。老三准备过白事用的烟酒和蔬菜粮食等。儿子张有忠忙着东磕头西磕头,请男方的老少外家的亲人和远近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还有四五个婆姨连夜赶做好老衣,给死人穿上。张志丰的婆姨专管破孝布的事。儿孙晚辈全是拉的长孝,小孩子戴着孝帽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追悼会原放在村头的破窑门前,那里摆着人们送来的好多花圈。打墓坑的,刻墓碑的人胸前别着红布条。阴阳看好墓地,扎纸匠连明昼夜做了一院子纸房子。
一切准备好了,第三天一早,全杨青大队的人都先后来到村头的破窑,整个追悼会场子里顿时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张志华老婆抱着个纸糊的纸花盆,给来人发散着小白花,让用别针别在胸前。追悼会未开前,公社张宏让社长就领着两个干事来了。外边的天阴的黑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雨的样子。人们不敢耽搁时间,追悼会就开始了,由公社来的一位干事主持。先是由张社长讲话,接着全体脱帽致哀。庄稼人纷纷摘掉自己头上的白羊肚子毛巾,把头垂下。公社另外一个干事代致了悼词:“张志成同志为了革命事业,于前天下午与我们永别了,享年53岁……”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只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娃子,在会场跑来跑去,喊叫着玩耍。张有忠走过来,把几个捣乱的碎娃子拉出来,乖哄让他们到前村玩去了。
悼词念完,天已经开始滴雨滴。旁边几个老年人议论说,唉,鬼不走干路,你看这终究下开了,坟地山高路陡,山坡上冷子圪堆的一垄垄的,路滑的咋能抬上去呢。众人也明白最好要抢在雨前出殡,追悼会便匆匆忙忙地进行完仪式。接着送埋的人便匆匆地喝了一豌豆稀饭。因为农人们讲究,空心不送灵。紧接着就赶快起灵。四个小伙子抬着灵柩走在前面,后边是死者的嫡亲和张家户族的人,两队吹鼓手并着吹,《小寡妇上坟》的悲哀音乐在山路上空荡漾着。后边的孝子们顿时响起一片恸哭之声。
送葬的队伍刚爬到坟院的山峁上,白雨就瓢泼着倾倒下来。村里的外姓旁人都纷纷跑回家了。参加送葬的人一个个淋成了落水鸡,在泥水地上艰难地向张家的老坟地那里行进。雨声,水流声,人们的哭声和唢呐声搅浑在一起,给这葬礼添加了极其浓重的悲痛气氛。
葬礼办完后,在张社长的帮助下,从灾情不严重的大队抽来的劳力和牲畜,争季节,抢时间,为受了灾的大队补种上了荞麦。因为从时节来算,只能补种荞麦了,只要荞麦出苗后,人们总有一点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