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医者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四联弹丨守护」主题征文「社会现实」组。
1.
1910年的除夕。
广州,温润的春天。吴世明的家里,挂着红色的宫灯,家人正在贴大红的对联,孩子穿着新衣追逐着闹着。吴世明的妻子眉宇之间有点心神不定,她刚刚藏了一份报纸,那上面说仅傅家店一天有一百多人死于鼠疫,她打了个寒战。
吴世明在关外傅家店,那里是疫情最严重的地方。
傅家店的郊外白雪皑皑,寥寥数棵光秃秃的树在旷野里伸展着枯瘦的枝条,几只乌鸦“呀呀”拍着翅膀低空盘旋着,然后落脚在一个棺木上。
那棺木薄薄的快要散架的样子,有一只黑黑的手直直地从缝隙伸出来,向着蓝天摊着手掌。
周围是横七竖八的棺木、草席、尸体,或躺或坐着,风吹过,树木呜呜地响着,草席子掀开又盖上,乌鸦又“呀呀”盘旋起来。
傅家店外围尽是低矮的窝棚,绵延着挤在一起,厚厚的白雪压在屋顶上,在夕阳里闪着金色的光。
外面罕有人迹。
医务所里,吴世明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还套着白色的防护衣,戴着厚棉纱口罩,和孙医生一起检查病人。病室里的声音除了他们俩的脚步声,就剩下咳嗽和呻吟。
一个病人在费力地喘着气,可是出来的只是一点点气雾。
吴世明轻轻搭上他的脉搏,很弱很缓慢,病人的嘴绝望地张着,满脸潮红,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个人,吴世明认识,是自愿来做看护的,染病几天了,眼见他的脸渐渐发紫,目光渐渐散了。
孙医生也走过来,两个人抬头,目光碰撞了一下,深深的无奈和悲哀。
这里每天有病人进出,他们希望他们看守的每个病人都有奇迹出现,奇迹还没有遇见,出去的都被搬走的。
他们明白,只要是那个病,几乎没有人活着走出去,听搬运工说,外面坟场尸和棺木堆积成山。
“为什么不下葬?”吴世明很震惊。
“这地冻得铁板一块,挖不开,也没有许多人力去挖。”
看护病人的人都不够,哪里有人力去管已经死去的?
吴世明和孙医生凝视着他一会,看着他合上了眼睛,在他床边站了良久。孙医生出去外面喊了人来搬运,然后把这个床位的东西全部清理交给杂工去焚烧处理,给房间和物品彻底消毒。
脱了防护衣彻底消毒完毕,已是日暮之后。吴世明坐下来休息,杂工老张端来了水。
老张对他笑笑,脸上褶子都微红,放下水,老张轻微咳了一下,抬手擦擦嘴边的沫,走了。
外面响起了“呀、呀”的叫声,那些乌鸦回来了,一只只栖息在萧索的老榆树上,像树上结的果实一样。
今天是大年,这个时候,家里在准备年夜饭了,美酒佳肴,欢声笑语,这里却是死一样的寂静。
他想起了家,家里不仅有父母,还有妻子儿女,孩子嫩嫩的脸蛋和萌萌的笑。
他脸上不禁露出了笑。
半年前,他吻别了他们赶到天津,想考同乡伍博士的医学堂。吴世明同乡里不少人出洋,接触了西方文化,自己中医出身,想在学医上来个中西结合。
考试很是严格,他没有受过西式教育,淘汰了,留在天津,请人补课,准备来年再试。
后来,北方有了疫情,人心惶惶,不少人在那里谋生的人赶紧往回赶。听说日俄都想趁机插手主导防疫,以图在关外获得更多权益,自己人主导防疫势不容缓。然后伍博士被举荐,出关做了防疫总指挥,确定了病原,提出人与人传染的概念,快速封了城,隔离了病人和接触者。
支援疫情的北洋医学堂的首席教授梅尼斯,因为有多次抗击鼠疫的经验,不相信伍博士人与人呼吸道传染的观点,无防护检查病人,染病死了。血的教训反而印证了伍博士的观点。
形势越来越严重,人手紧缺,他报名来了,他知道这次是战斗也是学习的好机会。
医者,首先要存仁心,这是他人生的第一课,来这里也是识病原的机会。
厚实的棉衣和口罩,他适应了,这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的皮肉,他不后悔,他紧紧跟着伍博士,守护着这里的病人,为健康者筑起一道防线,伍博士希望疫情不要蔓延到关外。
他们要守住那道关。
还有中国人自己权益不受侵犯的那道关。
他喝着水,身上渐渐热乎起来,有人送来年夜饭和热水,炖酸菜,很有风味。
晚上又有发烧的病人送过来了,吴世明和孙医生接待病人建立档案给予治疗,忙了很久。
新年静悄悄地来临了。
2.
南方的家里,妻子纤纤素手在侍弄着水仙花,和她旗袍上的花一样,冰肌玉骨,吴世明默默看着,她回首对他甜甜一笑,新年好运。
外面响起了劈里啪啦的声音,绵延不绝。吴世明醒了,家原来在千里之外。想着梦中妻子的样子,微微一笑:等我回家。
鞭炮声来自四面八方,隐隐地有孩子欢笑,冷冽的空气里有着硫磺的味道。
原来,是伍博士的建议,道台大人给所有的居民发了鞭炮,让大家尽情燃放,让节日有些喜庆。孙医生说,硫磺熏蒸相当于消毒,一举两得。
吴世明也和大家在门外放了鞭炮,接受着街上人远远的祝福,红红的鞭炮屑在雪地上格外耀眼,今天的风也温和了。
乌鸦好像凑热闹一样呀呀叫着早早飞回了城里,空气里有股烧糊的味道,天空中有烟雾在弥漫。
老张看着外面的烟雾,低头擦眼睛。
“怎么了?”吴世明问,
“就这样烧了,简直大逆不道,许多人还指望叶落归根的。”
郊外,伍博士带着大家在焚烧病人遗体。伍博士说暴露在那里的遗体是病菌的天然培养基,要快速铲除。消息一出,大家都很震惊,这简直闻所未闻。
看着每日上升的死亡数字,大家都心急如焚,难道这里要成为无人之地吗?
非常时期非常之举,只有非常之人才能做到。
许多人给予了理解和支持,医者需要的支持和理解。他们一起在奏章上签了字。
吴世明轻声说:“是为了更多的人活下去。大丈夫,四海为家,哪里都行。”也为着国家的权益,必须守住。
老张黯然点头,这些天一直在宣传这个,不是不懂,是难以接受。
虽然治疗效果十分有限,吴世明尽心尽力做自己能做的,他看得见病人眼里的光,他希望都不会熄灭。
第二天下午,伍博士来到了医务所看望大家,吴世明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几小时,看到他还是精神一震。
“大家去休息,我们要守护的不仅是百姓,还有我们自己,我们是筑起的那道关,不能倒下。”
“不要紧,我休息一下喝一点水可以再干一会儿。”
“不,我要你们休息好,顺便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死亡数字昨天下降了。”
大家不禁露出来笑容,第一次下降了。
伍博士站在那里,督促大家都去消毒去换衣,然后才走了。
杂工老张端水来了,不知道是天气冷还是他又老了一岁,身子似乎更佝偻了。他一手端水,一手捂嘴,轻微咳嗽了一下。
吴世明接过水,杯子温温的,不太热。
这样的冷天,他想喝热水,老张的厚棉衣紧紧地束着,显得腰弯的角度更大了,吴世明把杯子端到嘴边一饮而尽。
吴世明再去上班的时候,感觉身子有点软,身上有点热,大概感冒了,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自己居然能够抗这么久,还算不错的。
今天多喝些热水,得招呼老张,要热水。
老张今天还没有出现。
又有人走了,搬运工来了,他叹了口气:“早上,刚把老张搬出去了。他大概咳了一晚上,吐血死了,唉,好人一个。”
孙医生和吴世明面面相觑,老张走了?
“什么样子的?”
“身上也成了青紫色的,找医生看了,也是这个病。”
老张也是关内的人,本来想回家过年的,他说几年没有回家了,后来封了路回不去,他就报名义务打杂,能帮一点是一点吧,他说,把这里守住了,他老家就安全了。
老张,你是好样的。吴世明觉得眼窝热热的。
吴世明这天自己找了几次热水喝了,大概这些天太累,下午他感觉有点接不上气。
那天晚上,他给自己好好消毒了,舒舒服服躺下了,睡梦里,看见他的妻背对着他,他笑着等她回头。
他睡着了,热乎乎。他感觉到第一缕阳光爬上窗户的喜悦,可是自己浑身都热烘烘的,热得眼皮粘在了一起,睁不开。
他知道孙医生进来了,是该去看病人了。这个医务点只有他和孙医生,自己不去,孙医生忙不过来。
孙医生喊了两声吴医生,声音颤颤的。他依稀觉得面前是个深不见底的深渊,冷冷地朝他张着嘴。
伍博士来了,他的脸感觉到了伍博士厚实的手,隔着他的手套,吴世明能感觉到他的温度,内心感到了安稳。
他听见伍博士说:“把他搬去我实验室旁边空屋里,我要亲自照顾他。”
他说:“吴医生,有我在,我尽力守护你。”
“不,那样太危险了!”他叫道,听见的却是孙医生的声音。
“快,就这样办吧。”伍博士说。
3
吴世明被搬进了伍博士实验室旁的房间里,淡淡的阳光里有股石炭酸的味道,自从进驻傅家店,到处是这个味道。
别人都走了,这里只剩他们,他的耳朵跟随着伍博士,他拿体温表给他量体温,他拿听诊器听他的肺部,帮他降温,燥热里的清凉,很舒适。
他知道他很忙。
伍博士常常要接待来访本地和外国的医生和官员,和他们一起商讨细节,传授经验,如今日俄奉他的为金标准。他还得分配事务,追踪任务,到晚上要等一天的数据,然后写成总结报告发往北京。
吴世明希望自己也能成为这样的人,能够守护一方水土一方人。
热退了,身上有点潮湿,吴世明睁开眼睛,周围静悄悄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洒在他身上的被子上,他把手放在被子上,感受着伸手可及的温暖。
真是不可思议,这一切的源头竟然在土拨鼠身上,许多人猎鼠,扒皮食肉,遇见生病的土拨鼠,人也就病了。
那样小的动物,那样看不见的病菌,掀起这样的风雨,惩罚了猎人,殃及了许多无辜。
识病原,传统的望闻问切是不够的,医者还有许多未知的需要学习。这次学的胜读十年书。
“咳咳。”吴世明抑制不住咳起来,每咳嗽一下,肺里都撕裂一样的疼,伍博士一边戴手套一边急急地走了进来。
只能看着他眼镜后面的眼睛,吴世明朝他摇摇头,他意思叫他离自己远一点,当初,梅尼斯在俄国人医院里没有戴口罩检查病人后染了病,伍博士一直防护很好,但是他是守关的脊梁,不能有危险。
“不要紧,我戴着厚口罩。”伍博士明白他的意思,眼睛里尽是关切,给他擦汗、量体温、听诊。
吴世明知道情况不乐观,他看着许多人离开的。
“别想许多,我会守着你。好了,去我学堂做我的学生吧,你虽然中医出身,没有固守成见,严格执行了我们的规范,考试是合格的,我喜欢这样的学生。”
吴世明笑了,嘴角边渗出一点点液体,有点腥味,伍博士拿东西轻轻揩去了。
“我梦寐以求的。”他转开头,又咳嗽起来。
伍博士看着他,手上在准备给他注射药物。
“告诉你好消息,这两天,发病的人数死亡人数都在稳稳下降,虽然离成功还有一些距离。关,我们守住了。后方的家园,安全了。”
自己睡了两天了?自己不是一直清醒的吗?清醒地感受着他细心的呵护。
“真好,”他笑着,“守住了。”记得那天刚来,他看见巍峨的山海关,雄伟壮丽,不禁豪情满怀,守住疫情不出关,真的守住了。
“你是守关的勇士!我们都是,好好养着我们一起出关。”
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被子都染红了,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手在伍博士的手里,针在刺液体在流动,伍博士走动的声音,别人的脚步声,说话声。
他模模糊糊听见伍博士说:“吴医生是个了不起的医者,也是战士,是英雄。我想设法送他回家。”
他心里有点小欢喜。
回家,回家,好多天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的父母妻子孩子,还在新年里等他,他们一定以他为豪,他做到了,他和伍博士他们一起阻住了疫情的蔓延。
好了,可以回家了。
他轻盈地走了出去,春天了,虽然这里还是冰天雪地,风似乎没有那样锋利了。
傅家店的街巷他只熟悉几条,也没有好好看过。今天阳光真好,那些矮矮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的晶莹剔透的冰锥,他真想带一点回去给孩子玩玩。
那些店铺开了,中药房、粮食店、绸缎庄,琳琅满目的小吃奇奇怪怪的名字,什么火磨烧锅,他回头一定一点点尝过。
人们的脸上都是憨厚的笑,简直是新生,他也笑。
走着走着,到了郊外,旷野肃杀萧条,雪白的旷野里有一块很大的烧焦的地方,乌鸦在远处的树上凝视着。
伍博士也在这里,正看着工人处理病人的遗体。他走过去,看见大家面容悲戚,那个病人面容消瘦,脸色青紫,五官清秀倒是跟自己有点像。
吴世明不忍心看,悄悄转身。
风里传来伍博士的声音:“吴医生,再等等,我一定送你回家。”
三周后,傅家店死亡人数降到了零。
春光里,医者吴世明回到了花城家人的怀抱,那年,1911年,他2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