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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谈家庭

2018-08-08  本文已影响25人  夏花灼灼秋叶粼粼
《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谈家庭

在《小偷家族》之前,并没有看过是枝裕和的电影作品,只看过他写的小说《比海还深》,据说有他个人的影子。与众多日本文学的哀而不伤不同,他的小说很温暖,像废墟中开出的一朵小花,像阳光照进幽洞中绽开的一丝裂缝,提醒我们在繁忙人生中忽略的美丽,即便工业,城市,互联网让我们越来越不明所以地忙碌着,秩序分明地奋斗着,而渐渐忘却,人与人之间关系本质于互相取暖的意味。

是枝裕和表达对社会底层或边缘的人物的关注,这种人不太跟随社会主流的价值观,人与人之间本能地爱恋。父子,夫妻,祖孙,朋友等等关系,反而凸显了其抱团取暖的先天本能。

这部电影得了今年的戛纳大奖,又要在中国上映,便一直迫不及待地等着这位传说中的导演。听说删了五分钟的戏,心中忐忑不安,害怕又如上映的《色戒》和获奖的《色戒》之间,那被删减而成的巨大鸿沟。上映的是一部爱国青年误爱间谍头子的奇情片,而得奖的是一部关于人性和理性纠缠搏击的心理片。不过这部电影还好,删的五分钟一段是亚纪为客人表演抖胸的片段,一段是柴田治和新代的床戏,不太影响整个电影的连贯和内在的诠释。

一起看完电影的朋友,回家的路上问了我几个细节,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这电影太难有代入感了。确实,电影不论是是场景和人物设计,还是面对的主题都是中国观众不太熟悉的。同为现实主义作品,《我不是药神》大热,因为背景是我们熟悉的背景,主题是我们共同面对的现实,韩国的《素媛》,讨论女童被性侵后,家庭和孩子的康复过程,以及在这个康复过程中面临的社会环境,明确而且具有现实的迫切性。而《小偷家族》呢?

和中文将一切盗窃行为称为小偷不一样,在英语和日语里,对于不同领域的小偷会有不同的名词。《小偷家族》中的“小偷”,应该对应着英语中的“shoplifter ”意思,就是专指从超市或便利店顺手牵羊的人。这个家族有六个人,男主人柴田治,女主人信代代,老奶奶初枝,孙女亚纪,男孩祥太,捡来的小女孩玲玲,居住在老奶奶破烂的旧居里,六个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谈家庭

首先产生的难以代入感,缘于这六个人生活在近乎贫民窟的环境里。在日本这个高度现代化的社会,这种寒酸的生活环境超出我们想象,所以很容易令人误以为电影要表达贫富不均的抗争,底层生活的挣扎,以及阶级壁垒的森严。南辕北辙的理解,原因主要是国情不同。

在日本,高度的现代化使这个国家的保证机制相当完善。养老,教育,医疗都有相应的福利制度和政府干预。例如电影中的老奶奶初枝,在前夫死后,政府要一直保证她的赡养费,直至终老。电影中特别强调,不是养老金而是赡养费,并且有政府工作人员一再劝她搬到有专人照料的老年公寓。

在日本,蓝领和白领的收入差别并不是那么大,柴田治也在建筑工地做临时工,信代在洗衣店做工。亚纪和初枝奶奶的关系更奇特,她的亲奶奶是破坏初枝奶奶家庭的小三,亚纪选择在性服务行业做事绝对不是因为走投无路,而是在这个行业中获得被人需要的温暖。

他们蜗居在一起,取决于柴田治和信代好逸恶劳,得过且过的人生态度。免费的房子,“啃”奶奶每个月的赡养费,包括“shoplifter”的行为,都是这种人生态度的表现。在“shoplifter”这个行为上,柴田治教导祥太:放在柜台的东西并不属于任何人,只要商店没有倒闭就好。

这样的价值观和人生态度,在被道德,自律,成功驯化的我们看来,简直要产生生理上的不适应。好像我们攒满了一肚子的同情和哀悯,却遇到了一群自得其乐的失足对象,有种无处发泄的憋闷。

第二个难以代入的原因是电影的主题。数学的公理最难证明,哲学命题一步步返回人类最终极的生命现象时,也是最抽象和难以理解的。人类习惯以一些理所当然的规则作为活着的依持,否则就会陷入疑惧和恐慌的心理黑洞。在公民自由的古希腊,苏格拉底对于理所当然的道德提出质疑时,被恐慌的希腊公民宣判了死刑。伟大的电影,挑战的往往就是人们最熟悉又陌生的理所当然,像呼吸一样,分秒都不能离开的被忘却的存在。这部电影,挑战了人类的一个基本认知,血缘是否是家庭的必要因素,利益需要和爱的需要是否矛盾?就如李安的色和戒的冲突问题,直逼人类的本源。

而第三个难以代入的原因恐怕就是导演的拍摄手法了。在将近两小时的片长中,前面大半的时间都在碎片化地展现这个家族其乐融融的生活场景。其中隐含着一些比较令人震惊的线索,常常只是暖洋洋的阳光中飘飘悠悠过来的一句话或者几个词,很容易被人忽略。例如祥太和玲玲路遇放学回来的学生,他说:叔叔(柴田治)说只有没法在家学习的孩子才去上学。例如奶奶每个月都会借着拜祭前夫的名义,跑到小三带来的儿子那里,利用这个儿子的歉疚感讹钱。电影大概还剩半个多小时的时候,祥太从立交桥跳下去摔折了腿,政府工作人员的干预才将这家人的秘密一层层揭开。

听起来像蛮有意思的悬疑剧,实际不然。任何悬疑剧开始都会发生一件大案,即便线索扑朔迷离,但观众是很兴奋,因为确定知道要去找什么答案,就会被导演牵着去体会在重重线索中破案的快乐,谜底越是难猜越兴奋。

而这部电影的前一个多小时,就像一部漫无目的的记录片,家庭里六个人,在狭窄和杂物丛生的空间里,吃喝拉撒,偷窃,工作,阅读,游戏等等,人物关系有些奇怪,生活姿态却很正常。看着看着,我们收回了开始准备施与这家人的怜悯,以为导演要教育我们爱其实无处不在,却也不由对这没完没了的琐碎表达感到疲倦和茫然。

直到最后半个多小时,一切才抽丝剥茧,真相毕露。才知道在我们无所事事的前一个多小时的茫然中,处处隐含着精妙的线索。就如绝大多数的名著开篇几乎都是令人不知所云,除非你抱着信任的态度往里走,最后才会深陷其中,欲罢不能。而欣赏这类作品的意义更在于,作品对灵魂的冲击绕梁数日不散。所以,当我们愿意看这样好的电影时,要感谢电影节和专业的评委与影评人。如果不是戛纳大奖的光环,不是是枝裕和的名气,我想我自己也很难去选择这样一部电影。

在电影的前半个小时,感觉自己快无聊透了,幸而长期的观影习惯会让我在电影的一个方面找不到感觉时,就马上转到另一个方面,可以让自己快速专注和兴奋起来。当时我的转向是电影的摄影。电影能把杂乱无章的锅碗瓢盆、毛巾牙刷、衣物纸巾拍得如此有美学效果的导演,王家卫和是枝裕和都令人啧啧称叹。

王家卫的主题是城市人群的孤独,面对的是小资青年。爱用冷色,像《阿飞正传》的蓝绿,鲜有人敢用。镜头多为独立的人物特写,即便两个人对话,也是独立镜头,好像自言自语。缩小的背景映衬个人的孤独和疏离感。

是枝裕和不一样,他的主题是人和人之间的取暖,面对脱离主流世界的底层人物。色彩黄暖黄暖,阳光斑驳悦。背景比人物宏大,极少有单人镜头。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没法选择自己的生,却试图在世界的背景里选择一起温暖地活。导演多用长镜头,这是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但长镜头都不太长,不是侯孝贤那种动辄十几分钟的方式。

他的剪辑很特别,好像我们看一部电影,总希望每个镜头要说点什么,或者表达点什么与众不同的情绪。王家卫就善用深情优美的台词,而是枝裕和的镜头在没有解开谜底之前,镜头里的人似乎就是随便聊天。每当觉得马上有点什么情绪或者线索的时候,“咔嚓”一下,镜头就跳转了。

据说导演从前是纪录片出身,所以电影有纪律片的纪实色彩。实际我们看记录片的时候被给予了明确的目的性,牵引我们的情绪跟随导演的思路流转迁迴。而这部电影中,是枝裕和对于情绪的断舍离,如小李飞刀一样迅捷无声,让人顿失方向,惑然无措。

《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谈家庭

回到电影本身,我们梳理一下人物关系。

1、信代原来为人做性服务,柴田治时是她的客人。两人好上后,杀了信代的前夫逃亡。电影最后警察告诉信代,实际案件当年被判为正当防卫。

他们和老奶奶在一起是贪图她的房子和赡养费。因为没有生育能力,他俩捡了(也许是偷)一个孩子祥太,又带回流落街头的玲玲(柴里)。他们确实带给了奶奶极大的欢乐和温暖,也竭尽所能地想做一对好的父母。

柴田治在回答政府人员为何教祥太偷窃时,他说除了这他什么也不会。实际他在发现祥太在海边偷看女人乳房时,也积极进行了启蒙的性教育。他可怜巴巴地恳求祥太叫他一声爸爸,祥太心里已经认他做爸爸,却总也叫不出来。

奶奶在家中无疾而终,被信代他们埋在家里。后来事情败露后,信代一人顶罪,以藏尸罪入狱五年。面对警察询问她两个孩子是否叫她妈妈时,饰演信代的安藤樱贡献了一场教科书级别的表演,几分钟,双手抹去脸上不断盈出的泪水,默然压抑的悲恸,力透屏幕。

2、奶奶收留大家是因为害怕孤单。她把小三的大孙女亚纪留在身边,用的策略是她需要亚纪陪伴,包括向亚纪的父亲讹钱,这里面能屡屡成功的原因是因为老奶奶拿着一根抽打小三的无影鞭。在无声的鞭挞里,无论是亚纪还是亚纪的父亲都抱有赎罪的意愿。

3、亚纪离家和奶奶住在一起,有陪奶奶的愿望,更有自己需要被人需要的愿望,这是在原生家庭失去关注的孩子通常会有的心理缺失。父亲和继母有了第二个孩子纱香,掠去了父母亲所有的注意力,在电影里会看到,父母亲对奶奶撒谎,说亚纪在国外留学,放假都没有时间回来。亚纪在性服务中找到了被关注的感觉,在性服务中她用了纱香的名字,甚至爱上了一个极度孤独缺爱的四号客人。在电影最后,她知道奶奶每月向父亲拿钱时,泪花闪现:奶奶,难道只是想要钱,而不是我。

4、祥太是个聪明的男孩,喜欢阅读。从小被柴田治和信代收留,他信任柴田治的教育,在家读书,偷商店里的东西。然而现实让他越来越怀疑这种价值观。他带玲玲去一位老人的店里偷东西,临走老人喊住他,送给他俩棒棒冰,劝他:不要让妹妹学偷东西。后来再去这家店时,老人已经死了。柴田治要他配合偷别人车里的头盔,他质疑:这不是商店里的东西。终于,在玲玲执意跟随他偷窃时,他彻底惊醒,故意被人抓,逃跑,从立交桥上跌落,被政府机构收留。

5、玲玲(柴里)在父母的争吵声中,悄然逃离,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被柴田治和祥太捡回家,两个月后这对父母才报案。准备送回家,在楼下信代听到柴里父母互相的谩骂指责,又悄然带着孩子回去,决定自己做她的母亲。柴里的母亲被家暴,便虐待孩子。看到柴里手臂上的烫伤,信代愤然泪下。她告诉玲玲(柴里),爱孩子的妈妈不是烫伤孩子,而是像她这样拥抱孩子。祥太夜深不归,玲玲坐在楼梯边等待,信代感慨受到这样对待的孩子还这么关心他人。柴里最后回到亲生父母那里,试图抚摸母亲脸上被打的伤疤,母亲呵斥。最后的镜头是柴里孤独地在阳台上唱奶奶教过的歌谣。

《小偷家族》——是枝裕和谈家庭

把这个结构一看,会发现这个家庭建立的因是彼此的利益,而能够存在的因却是彼此的温暖与关怀。信代在电影里代表导演提出了这个问题:只有靠血缘维系的才叫家庭吗?

如果在同一个屋檐下互不关心地生活,即使有血缘上的联系,人也会像梦中的风景一样渐行渐远。

如果在一个屋檐下彼此取暖,即便是为利益的起因,也更像一个家庭。

这个家庭貌似温暖。奶奶在海边对着玩耍的一家人默默说:谢谢你们。祥太主动脱离了柴田治和信代的生活,那不是他需要的,然而他们曾经给予的爱,他依然留恋。在最后一次和柴田治分离时,他在公车上对着追赶他的柴田治,默默地叫了一声:爸爸。

然而信代的信念在现实中不堪一击,政府部门的干预令这个家庭瞬间分崩离析,没有血缘的家庭首先是不容于这个世界的。他们东躲西藏,偷埋奶奶的尸体,在祥太住院时准备举家逃走,都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种家庭结构只能在躲避社会结构的角落里暗自生长。他们给予了在他们认知范围内最大的爱,然而不劳而获的价值观,不学无术的人生态度,对于孩子们,着实不是一个好的教育。

最后,在牢狱里的信代,告诉了祥太寻找亲生父母的线索。

电影提出了一个相当严肃的问题,血缘上的家庭,是否就是孩子最好的归宿?亚纪因为父亲的漠视放弃学业,寻找温暖,玲玲(柴里)在家暴的环境里默默承受虐待。

再一个问题就是爱和利益是否截然分开,为了利益的相聚是否就没有纯爱,这彼此互相利益的一家人,谁能否认他们之间的爱与温暖?在漆黑的夜晚,六个人的脑袋仰望天空的烟火,这已经是在现代化进程中被我们渐渐忘却的风景。

血缘之爱中就没有利益吗?即便是无条件付出的母爱,不也是在无条件的付出中获取满足和欢乐。而又有多少父母,打着无条件付出的旗号,逼迫孩子实现自己未能或没有能力完成的人生梦想。血缘关系中还有多少孩子,只是被不负责任的父母随意投放到这个世界,也随意丢弃在家庭的空壳里。

是枝裕和说他不是想谈一个家庭,而是想谈整个世界。人是最复杂的动物,社会是最复杂的建构,人因为利益相聚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但利益不一定是无爱的替换词。如果追求无限的利益,爱自然无立足之地,如果说毫无利益,爱似乎也无处藏身。

著名国学大师王国维在遍读了西方哲学后,说自己的感受:可爱的价值观不可信,可信的价值观不可爱。我们是崇尚可爱的民族,所以宁可选择不可信。我们喜欢纯爱,而什么是纯爱的定义?模糊不清,不过一场自我迷醉。影片提出一个可信不可爱的价值观,这需要理性思考。

也许,在承认自己的自私时,才能做到相对的无私。在承认自己需求利益时,才能在爱的光环下对利益有取舍。

电影没有给答案,谁又能给出标准答案?电影提出了一个我们可能没有深思过的问题,这就是其伟大之处。

另外这部电影的演员实在厉害,是枝裕和的御用奶奶——树木希林  ,信代的扮演者——安藤樱,甚至两个孩子的表演,无遮无演,灿烂无痕。据说如果不是因为这部电影得了最佳电影,安藤樱一定会得最佳女主角,不论传说是否真实,安藤樱的《百元之恋》仍让人记忆犹新,她不美,也不苗条,但她身上股劲儿,在影坛无可取代。

作者:夏花灼灼秋叶粼粼(美篇名:夏花秋叶,系美篇签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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