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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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代离家较远，每周的生活费都归我自由支配，我一向没有大手大脚的恶习，在保证吃饱的前提下，每周20块的生活费居然略有结余。

我的英雄616太旧了，笔尖换过两次，也已经磨损得不堪再用，某天放了学，我捏着攒了两个月的10块钱踱出了校门。门口就有一家文具店，钢笔展柜里一排排崭新的各式新款钢笔纷纷向我招手，晃得我眼花缭乱。款式不是我最关注的，我必须先看标价，高于十元的一律略过，还好，大多数学生钢笔都是10元以下，我暗自松了口气，开始参考班里同学们用的最多的款式逐个搜寻，一定要银灰色、全钢笔杆、极细暗尖的。

再三对比之后，我终于选定了一支合乎标准的不知道什么品牌的钢笔，笔夹、笔杆中部和尾部都是银白色的，笔身其他部分都是磨砂银灰色，还点缀着几个银白色的卡通图案，标价刚好十元。买新钢笔一定要蘸了墨水试试笔尖，展柜下面就有现成的墨水瓶和硬纸板，我轻轻地蘸了一下墨水，信手写下“人生”两个字，略觉有点刮纸，没太有底气地问老板，老板一句话就怼了回来“新钢笔都这样，磨两天就好了”！老板的话好像很有道理，我那会儿也不懂得讲价，乖乖地递上十块钱，捧着新钢笔回宿舍的路上，走路都特别有劲头，晚上还失眠了，一心盼望着第二天赶紧到来，我要用我的新钢笔写作业答试卷了！

第二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用上了新钢笔，可坐下写字的时候，这支笔刮纸的毛病更明显了，好像周围的同学们也并没有注意到我换了新钢笔，我有些沮丧，又不敢独自去找文具店老板理论，只好劝自己，可能真的是需要磨合，还是坚持用几天再说吧。我左手边的同学姓孔，他父亲是做生意的，给了他一支派克签字笔，亮黑色的笔身特别粗壮，螺丝笔帽也很上档次，墨水也是专用的黑色碳素墨水，我虽然羡慕，但尽量不表现出来，也从来没提过借用的想法。他似乎看到了我的新钢笔，也发现了我写字时眉头紧锁的神情，主动问我怎么回事，我不好意思地承认新买的钢笔有点刮纸，他接过去试了试，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拿笔的方向不对，你看我这么用就不刮纸了。我赶紧按照他说的姿势尝试了一下，好像的确如此，可多年养成的握笔习惯已经无法调整，出于强烈的自尊心，我又不想让任何同学知道，就装作钢笔很好用的样子，继续用了很长时间。

高二分科以后，我选了连班主任都不看好的文科，历史、地理，尤其是政治，平常的作业和每月的摸底考试题量都很大，而且全都是大段大段的简答题和论述题，一支钢笔墨囊的储存量连一场考试都坚持不下来，再加上恼人的笔尖仍然不好用，我不得不弃用钢笔，换上了价格便宜出墨流畅又不用担心笔尖的中性笔，有时候一场考试、一晚上的自习就得用掉两支笔芯。高考那两天，我准备了三支中性笔、整整一盒笔芯，从那时起一直到走出校园，我都没再用过钢笔。

毕业后进了银行，填制合同、填写汇票、开会记录、找领导签字，每时每刻都离不开笔，除了行领导以外，很少有人用钢笔，因为钢笔需要灌墨水，用起来太麻烦，不能适应银行业紧张繁忙的工作节奏，还有两点原因大家都心照不宣：一是工作中经常来回走动，情急之下摸到哪支笔用哪支笔，用完了随手就拿走了，等办业务回来，自己的笔经常不知所踪，对于银行员工而言，“我的笔呢，我的笔呢”就成了口头禅；二是去找领导签字的时候，总要带一支笔，而且最好提前把笔帽拧开，将笔尖冲外递给领导，让领导签字时更加方便，领导签完字，有时候会不留意随手把笔放在桌子上，员工又不好意思索要，这支笔就被领导无意间“没收”了。有鉴于此，大家都很自觉地用行里配发的中性笔，众多的中性笔在各部门、各员工之间保持大概的动态平衡，倒也相安无事。

参加工作几年后，我突然心血来潮，开始怀念那些年大家都用钢笔的青春记忆，也想圆小时候心里的那个纯粹的小梦想。经济上宽裕了，买一支英雄100自然也不再是难事，我在单位附近的一家文具店里挑了一支全钢的英雄100，包装盒很精致，老板说，这种钢笔根本不用试，绝对好用，不好用来找我，我赔你两支！不到二百块的售价，老板还主动送了我一瓶英雄黑色颜料墨水，我相信老板说的话，回到单位用温水泡了笔尖和墨囊，甩净晾干后吸饱墨水，在笔记本上轻轻划了两道，果然出水流畅、笔锋细腻，那一刻我多想回到中学的教室，用这支神笔骄傲地写作业、答试卷啊！虽然时间不能倒流，但小时候的遗憾总算是得到了些许的弥补，聊慰我心吧。

单位搬家时，这支英雄100怎么都找不到了，我急得不行，差点要求调看监控，同事们都笑我小题大做，我也发觉自己的要求有点不合情理，对我而言，这支钢笔的确象征着青春的印记，但对于其他人而言，钢笔就是钢笔，丢了再买一支就得了，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章呢？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子非鱼，焉知鱼之悲也？我听从了大家的建议，从淘宝上重新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英雄100，这次还附送了一套拆笔工具，外观虽然一样，但笔尖比之前那支长出不少，不过也同样好用。说来也巧，就在我买了新笔不久，原来的那支笔又奇迹般地找到了，我一下子拥有了两支英雄100金笔，这在当年绝对算得上土豪了。

英雄100的品质没得说，但造型数十年来一成不变，仅靠经典和情怀，恐怕也只能吸引我这种老古板了，如今用钢笔的人越来越少，加之各种造型新颖、高贵雅致的钢笔层出不穷，老牌英雄的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几年前过生日，妻子送给我一支凌美狩猎者，磨砂黑色的笔杆充满了现代感和科技感，墨囊是一次性可替换的，避免了灌墨水和沾染手指的麻烦，外观和功能都很人性化，我用着也很趁手，不知不觉就冷落了那两支英雄100。有一次回家，看到母亲还在用十几年前的老钢笔和圆珠笔，我心里一阵愧疚，就把那支笔尖略长的英雄100送给了母亲，另一支失而复得的英雄100，寄给了一位远方的老友，也送去了我真挚的祝福，希望这两支英雄100，能够给它们的主人带去好运和吉祥。

二十多年间，横空出世的中性笔迅速把钢笔挤出了历史舞台，曾经身为书写主力军的钢笔，已然悄悄地让出了笔类冠军的宝座，但我仍然对钢笔情有独钟，仍然对电影《云水谣》中陈坤那句声嘶力竭的叮嘱“用纯蓝墨水，不要用蓝黑的”印象深刻。科技的日新月异改变了人类的记录方式，人们越来越习惯于敲击键盘、点击屏幕，动笔写字的机会越来越少，提笔忘字的情况也越来越普遍，希望我们不要成为科技的附属品，更希望在不远的未来，钢笔不要成为博物馆里的陈列品。

钢笔，祝你好运！

李虎，2019年5月23日于济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