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零落|第十五章 不会流动的湖水
三天后,连盛打电话给凌若,说今天要和编辑谈稿子校对的事情,实在不能够与她相见。他问她可否晚上一起吃饭。
晚上六点,天已经发暗,连盛在商城门口等她。他穿了黑色T恤,递给她一杯热咖啡。
江凌若说,干嘛啊,现在又不冷。
他说:咖啡我喝,你刚从画室出来,手总是很冷。
江凌若看他,感觉心像阳光下的巧克力一样化开。
两个人并肩在街上走,连盛问:今天你想去哪?我们都下班了,我可以陪你一个晚上。
傍晚的这个地点格外喧嚣,光线已经不再明亮,如果你这时看到连盛,会发现他看起来并不快乐,他的状态有些沉默。他的脸色很白,透出如这傍晚一般的青灰色。
他的沉默传染到她身上,两个人不再是吵吵闹闹的样子。在这一天将尽的时刻,走在街上,都感染了一点寂寞。在喧闹的人群中,在连盛身边,凌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问他:你怎么晚上还喝咖啡?
他说:习惯了。
她问:晚上能睡着吗?
他低头回答:我喜欢晚上写稿子,比较清静。
她问:什么时候睡?
他说:三点以后吧。
顿了一下,又说:有时候晚一点,四五点以后。
在这一刻,她忽然感觉连盛是和她一样的人,一样站在这个世界的角落,一样孤单,她曾以为他会是在人群中间的,如同一盏灯光一样聚集很多同伴的人。这个想法此时看来未免太可笑,她终于理解了他,她在想,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是否就可以忘记孤独。
走过商场旁边的路口,抬起头的时候,江凌若看到了程嘉辉。
程嘉辉也同时看到了江凌若,他并非只是路过附近,按照往常的习惯他一般会在这个路口停车,然后接她回家。只是今天不曾与她打招呼。于是看到高大俊朗的男生站在江凌若身边,即使没有牵手,也会被路过的人自然而然当作一对年轻的情侣。
她看着程嘉辉,走到他面前。
她停下脚步,看着程嘉辉的眼睛,说:连盛,这是程嘉辉。
又说:嘉辉,这是连盛。
连江凌若也无法说清,她可以对任何介绍连盛时加一句“我的朋友”,却只在程嘉辉面前将这个解释抹去。是因为不想伤害连盛,还是不想在程嘉辉面前撇清和另一个男人的关系。
程嘉辉望向连盛,比自己略高的身材,非常年轻的面庞。他的眼神里望不到任何表达善意,或者敌对的东西,那种笔直的眼神透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气盛。
程嘉辉说:你好。
她说:连盛和我在聚会上认识,之前没有对你讲过。江凌若抬头看程嘉辉。
连盛握住他的手,只是望着程嘉辉的眼睛没有说话。
程嘉辉转头对江凌若说:今天来接你,事先也没有对你说。
她说:没关系。
三个人沉默片刻,连盛开口:本来约了凌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凌若,如果有事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也好。凌若点点头,连盛准备转身的时候,她说:晚上记得早一点睡。
连盛没有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又看程嘉辉,然后从两个人身边离开。
江凌若和程嘉辉在车上一路无话,手里的咖啡仍是温的,没有开窗的车内,江凌若可以感觉到程嘉辉的怒气,心中没有曲折。当初和连盛交往,多半是因为性格相投,小半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可以让她在与程嘉辉的关系中感觉到平衡。那是一种报复的快感。因为有了连盛,所以不再掏空心思揣测程嘉辉或许和某个女人在一起。在每一次见到程嘉辉的时候,没有脾气,没有怨恨,连爱都变得纯粹。
程嘉辉把车停在小区内的停车位,却没有开门,江凌若没有说话,仍是坐在原位。
他终于开口:你和他认识多久?
大概三个月吧。她的回答很平静。
回到家,程嘉辉把门关上。坐在沙发上。
凌若把手中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问程嘉辉:晚上想吃什么,或者我们叫外卖。
他问:凌若,你和刚才那个男生认识多久?
她说:你刚才已经问过我了,一个朋友而已。
没关系。
江凌若看到手机屏幕亮了,是连盛发来的消息。
他发来:你好吗?
凌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茶几上的咖啡杯,放下手机。
如果你不想做饭就点外卖吧,上次的那个就可以。
凌若抬头,程嘉辉正在看她。
嗯。
天已经完全黑了,江凌若第一次在两个人的时候感觉这房子空。这安静不是一天疲倦过后的宁静,而是因为两个人之间没有感情流动,这房子显得空空荡荡。
她再次拿起手机,给连盛回了消息:我很好,没事。
晚上面对面吃饭,两个人都有心事,因而话显得少。躺在床上以后,程嘉辉总喜欢看一会儿新闻再睡,江凌若有时看书。这天晚上她背对着程嘉辉,忽然想起下午连盛递给自己咖啡的样子,他总喜欢穿白色T恤,今天却穿了黑色,整个人内敛了很多。他不像平时一样嘴角挂着微笑,而是有些安静,他望着她走来,把热咖啡递给她,说,你的手不冷吗?在那个时刻,她感觉到心失去了平衡,仿佛一下子失重,连目光都变得涣散。他却仍然像平时一样看着她,眼神平静,未发觉她的变化。
那一瞬间,她失去了控制。虽然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程嘉辉在江凌若身后翻身。
没有看书吗?他问她。
嗯。
他从背后抱住她,抓住她的手腕。每次吵架他总喜欢抓她的手腕。他把她的身体翻过来,她知道他想要什么。
他伸手进她的睡衣领口。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却望向别处。
江凌若不觉得想要或者抵抗,她任由程嘉辉摆弄她的身体,这样的时刻已经太多。她想,自己应该对连盛动了心,不是今天,是一开始见到的那个晚上,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跳舞,她就已经喜欢他。
程嘉辉的手从她的领口进去,他解开她的睡衣扣子,他的身体迫近她,他看着她,她却没有动,也没有看他的眼睛。
他开始吻她的时候,她说:程嘉辉,我们结婚吧。
他停下来,看到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们结婚吧。
他不说话,把台灯扭得更亮了些,光线明亮得有些刺眼了,她微微眨了眨眼睛。他看着她的脸不说话,她的眼神非常坦然,没有期待,没有躲闪,就像不会流动的湖水。她的脸非常年轻,仿佛能放出光来,只有眼睛已经没有光,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木头人一样,程嘉辉忽然觉得她陌生了,几乎想象不出这双眼睛也会流眼泪,因为那样的眼神,几乎没有活动着的气息。
他望着她,这一刻解释不了的陌生感在她脸上蔓延,他记忆里的她喜欢看小说,十几岁的时候经常哭,因为内心的期待总有忧伤,后来喜欢画画,脸上有图画里凝固的色彩,是静止的,也是流动的,但这一刻,所有的流动都在她脸上找不到踪迹,她的眼睛不仅放不出光来,反而如同黑洞,让他怀疑要吸进光去。毫无疑问她仍是年轻的,她的皮肤和头发可以看出光芒来,而眼睛看不到,她的眼睛已经完全失去任何期待。
他从她身上翻身离开,灯光太刺眼了,她觉得灯光太刺眼了,但仍然没有闭上眼睛,她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会说,那些过往的故事都在水里流走了。直到这一刻天地间变成空白白的一片,她的心感觉已经落幕了,刚才那一刻还在想连盛,想程嘉辉。直到这一刻,所有的故事都写上了剧终。在她对程嘉辉说那句话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像撕碎的故事书纸屑一样苍白,天地间都是碎屑,没有一点饱满的东西。
她望着眼前的亮光做了一个梦,她看到街角灰色的自行车,还有半透明的雨滴。她看到所有的这些都像皮肤一样绽开了伤口,如同小刀的划痕一样皮肉翻开,她转头看到连盛在几米远的地方打着伞看她,没有表情,他的衣服上也开始泛旧,开始破裂出伤口。
于是那一种感觉再次袭上心头,从很年幼的时候,江凌若就觉得身边一切都是幻觉,快乐是,伤心是,所有与希望有关的东西都是幻觉。此时此刻,她想起连盛的温暖,她觉得他带来的美好变成了自己世界里最大的幻觉。当她想起连盛,她不得不开始相信这个巨大的幻觉,她知道她会失去他,也开始幻想他会永远留下。
她知道了,这个世界已经埋下一个陷阱,一个毫无遮掩的陷阱,这世界却自信她必定会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