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小孩子才分好坏,成年人只看利弊?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
《双城记》开篇的这句话,即使是没读过这本书的人,大抵也有所耳闻。但只有读过书之后,才会意识到,这句话指向的不仅是时代的双面性,也是宏观意义上的矛盾,甚至是哲学层面的二律背反。
《双城记》:小孩子才分好坏,成年人只看利弊?刚看完《奇葩说》第四季的最后一集,四届奇葩之王VS.四位导师。罗振宇在演讲时提到:
“成长的本质,是变得复杂。”
虽然一直对罗胖无感,但对这个观点,我很赞同(不过是部分赞同,容后细说)——成长不是变好,也不是变坏,而是变得更复杂。
这是因为,我们所生存的世界,我们所经历的人生,本质就是如此的复杂。许多看似截然相反的属性,交织在一起。好与坏、善与恶、爱与恨、对与错,常常在某一事物上同时、矛盾地出现。
经典作品之所以能传世,往往在于它们不惮于回避复杂性,并能以高超的技巧,不遗余力地把这些真实的复杂性精确地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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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的故事大背景,是法国大革命。当时的法国社会,贫富悬殊,富人奢靡淫乱,穷人食不果腹;阶层对立严重,富人作威作福,穷人贱如猪狗;法治崩坏,富人无法无天,欺凌妇女,草菅人命,穷人无处伸冤,法律形同虚设。
贵族阶层对于底层人民的残酷压迫和剥削,终于激起了反抗。革命爆发,复仇的滔天怒火向贵族们狂卷而去。
“为了自由的名义!打破旧秩序,建立新法国!”——这听上去应该是一个“最好的时代”,怎么会同时也是“最坏的时代”呢?
张爱玲说过:“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
狄更斯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他掀开了大革命那看似光鲜的袍,露出了里面隐藏着的触目惊心的脓包和伤口。
法国大革命,是一个屠龙少年的故事。
村旁有座山,山里有条恶龙,常吃人。每隔三年,村子会选出最勇敢的少年上山屠龙,一百年过去了,没有一个少年回来过。直到某一年,有位天才少年出世,武力高强,胆魄超人,上山与恶龙拼死搏斗,三天三夜后,终于杀死了恶龙。筋疲力尽的少年坐在恶龙的尸体上,朝恶龙洞里看去,目之所及,尽是闪耀着魅惑光芒的金银财宝。少年目瞪口呆,心神荡漾。慢慢地,恶龙的鳞甲、利爪逐渐在少年身上浮现……三年后,又一个少年上山屠龙……
当年读到这个故事时,满心绝望。
恶不可怕,可怕的是善战胜了恶,同时也成为了恶。
《双城记》里,成功地攻占了巴士底狱的革命者们,用胜利的狂热,“以自由之名”,亲手创造出了弥漫着血与火的人间地狱。
他们曾经是受法治不公所害的无辜者,如今,他们颁布了惩处嫌疑犯的法令,可以随意把人关进监狱——他们让无数并未犯法但又申诉无门的人,成为了自己当年那样的受法治不公所害的无辜者。
他们曾经是被暴力伤害的压迫者,如今,他们用同样的暴力手段,压迫着其他善良而无力的人——他们成为了新的压迫者。
他们曾经见过雍容富贵的贵妇们兴致勃勃地围观被冤枉的死刑犯的处决现场,感到无奈和气愤,如今,当法庭不经过合理的司法程序就宣判死刑时,围观的人群里满是疯狂的激动——他们成为了自己当年所仇视的那群贵妇。
这,正是屠龙少年故事的隐喻:“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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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义最终战胜了邪恶,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这样的故事,只发生在童话里。
现实的复杂性在于,善与恶的转变,仅在须臾之间。
即使“以善之名”,把善作为动机和发心,从善的起点出发,也无法摒除走上歧途、结出恶果的可能。
太平天国从一个美好的愿景开始:“有田同耕,有衣同穿,有饭同食,有钱同使。”结果呢?
才刚刚打下南京,统治者就在权力和财富的诱惑下迅速堕落。成千上万的人民被征发,大批民房被拆毁,只为了修一座穷极壮丽、侈丽无匹的天王府。洪秀全在宫外常备64人抬的龙凤黄舆,宫内另备典天舆一千人,典天马一百人,特供出行。洪秀全一身金纽扣和八斤重的金冠,堪称无价之宝,王爷们争相效仿斗富,搜刮民脂民膏无数。
更讽刺的是,太平天国宣布“男有男行,女有女行”,要求男女分开住,将已婚男女强行分居,全面实行禁欲,即使是过夫妻生活,也要格杀勿论。而颁布这个法令,将“淫”列为六恶之首的洪秀全,却广选嫔妃、妻妾成群,仅正式后妃就有88人,后宫女眷女官,竟至上千。
当初被“人人皆兄弟姐妹”的口号忽悠的民众们,惊恐地发现,赶走了万恶的清朝统治者后,自己所支持的新来的统治者,竟然在残暴腐败的程度上更甚一筹。
金庸在《笑傲江湖》里,写过类似的情节。
任我行集众高手之力,杀了东方不败后,重夺教主之位。教众们觐见,恭贺教主回归,任我行本想起身抱拳回礼,转念一想,当初自己或许是因为御下不严才给东方不败留下了篡位的机会,于是端坐不起,一众教徒们纷纷跪倒,高呼“教主万岁”,任我行坦然受之。
目睹此景,令狐冲心想:这教主宝座之上,坐的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又有什么分别?
打败了侵略者,自己成了新的侵略者;赶走了压迫者,自己成了新的压迫者……轮回之苦生生不息,何以解脱?
《双城记》在描写大革命后的大屠杀时,一幕幕的血腥和恐怖,跃然纸上。
“几个女人把酒递到他们嘴边让他们喝,往下直滴的有血,有酒,还有从砂轮上迸溅出来的火花;
那架显得小了的磨刀砂轮,却孤零零地伫立在清晨宁静的空气中,上面有一层猩红色,那绝不是阳光染的,也绝不是阳光能消退的。
有一千一百个赤手空拳的男女老少囚犯,被那班民众杀害。这一惨无人道的暴行,一连持续了四天四夜,直弄得天昏地暗,连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血腥。”
为什么明明万恶的贵族的残暴统治已经被推翻,革命已经取得了胜利,而等待着人们的,却是这样的人间惨剧?
这是因为,如果善以恶的方式战胜恶,善也必将堕落为恶。
在所谓爱国的狂热里,在所谓自由的名义里,人类最基本的同情被摒弃,人性被复仇的怒火撕扯地支离破碎,播下的是压迫、掠夺和暴力的种子,结出的也必然将是同样的果实。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你还是别提什么自由了,咱们已经领教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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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让我们换个角度,重新审视一下法国大革命:
那些长期受贵族阶层残酷压迫的民众们,直到逼不得已时才奋起抵抗,用生命的代价换来革命的机会,他们有错吗?
当年被埃弗瑞蒙德兄弟害得家破人亡,如今终于等来机会复仇的德日发夫人,她有错吗?
当年那个双目圆瞪的少年,绝望而愤怒地对侯爵说:“我要向你,向你那万恶家族中的每一个成员,讨还血债。”如今她的姐姐帮他实现了心愿,他们有错吗?
不,他们有着充分的复仇的理由。
孔子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他们选择了血债血偿的方式,回应当年遇到的天大的冤屈和耻辱。这是他们心中的“直”。
虽然革命之后,法庭上毫无公正可言,几乎没有什么法律程序,能让被告有代表着基本人权的申诉机会。可这又能怪谁呢?我们能苛责对法律知识一无所知的革命群众们竟然没有创造出一套法律并立即践行吗?
如果不是当初的贵族阶层们那么极度地滥用法律,又怎么会有这场革命,又怎么会有之后这许多的悲剧?
难道最可恨的,是不得已造反的民众,而不是始作俑者——万恶的贵族阶层吗?
这,就是问题的复杂性。同一件事,能同时具有好与坏的价值判断。
对于被压迫的劳苦大众,和站在时间长河下游等待新时代到来的法国未来的国民们来说,大革命无疑是件好事——推翻了腐朽的旧势力,开拓了新纪元。
但对于那个时代的许多普通人来说,大革命是突如其来的家破人亡和妻离子散,他们又怎么可能认为,这是件好事呢?如果非要谁为谁牺牲,为什么牺牲的必须是他们?谁又有权力来决定,该牺牲的应该是谁呢?
复杂性也体现在人性上。同一帮人,会同时表现善与恶的特质。
革命的群众们,每当看到法庭宣布犯人无罪释放时,“马上就有大量眼泪滚滚涌出”,满怀同情与慈爱。片刻过后,同样的这群人,又会疯狂地向另一个无辜犯人恶毒咒骂,“把他撕得粉碎,让他暴尸街头。”
即使是善良的人,内心深处也可能隐藏着恶意,比如人性中破坏美的原始冲动,无关人本身的善恶:
“要是给你一大堆玩具娃娃,让你去拆开,去撕成布片,撕下归你,你一定会拣最漂亮、最华丽的撕。
要是给你一群不会飞的鸟,让你去拔它们的羽毛,拔下归你,你一定会拣羽毛最漂亮的鸟拔。”
复杂性也体现在物件上。同一样物事,能同时展现美好和丑陋的模样。
同样是金线,在德发日夫人和她身边的人手里,是复仇的武器:“一边编呀、织呀,一边数着那一颗颗落下的人头。”而在露西的手里,“把大家联系在一起的金线,把她那给人带来幸福的亲睦之力,不偏不倚地织进每一个人的生活中。”
同样是卡曼纽拉舞,刚开始跳的时候,只是一种天真烂漫的健康娱乐,可随着跳的人越来越多,舞蹈逐渐展现出形象狰狞的面目,“处女竟在这大庭广众之间袒露胸脯,善良稚气的头脑变得如此癫狂错乱,纤巧美丽的小脚在血污泥泞中缓步轻移,这一切全是这个颠倒混乱时代的种种象征。”
大革命是好是坏?革命群众们是善是恶?金线和卡曼纽拉舞是美是丑?
经典不提供标准答案,经典只敞开大门,让愿意深度思考的读者们走进去,在思辨中接近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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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复杂性,虽然《双城记》没有给出标准答案,但提供了一种趣向,让我们看到了跨越复杂的希望。
这个趣向,在第三部《暴风雨的踪迹》里,以疾风骤雨的方式,摄人心魄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
如果要给这个趣向一个概括性的说法,那就是:“升维”。
与《三体》里的“降维攻击”相对应的,当我们把一个复杂的、矛盾的问题,提升到一个更高维度来看时,会发现原本的复杂度,突然就消失了。
比如在一张纸上画一个迷宫,对于生活在这张纸上的二维生物来说,复杂得难以想象,到处碰壁到绝望,也不一定能找到出口。但对于我们三维生物来说,可能只需要扫个几眼,就能理清迷宫的脉络。
比如错综复杂的国际形势、政治角力、民族冲突,如果有朝一日突然面临外星人的威胁,那这些人类内部矛盾,都将不值一提。
再比如许多的普通人,平日里常与他人争执,为琐事烦恼,在柴米油盐上的斤斤计较。一旦生了重病,立马会感慨,原来自己以前的纠结,都是庸人自扰。
类似的,《双城记》里血流成河的大革命,纠缠不清的善与恶,复仇和宽恕之间的矛盾挣扎,在结尾的“升维”情节里,骤然变得琐碎而渺小。
情节的主人公,是在全书中篇幅并不算最大,但分量最重的人物:卡顿。
这是一个迷茫而颓废的人。他英俊潇洒,却孑然一身;他才华横溢,却不思进取。他找不到在世上生活的意义,在人生的大多数时间里,“对于他来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忘掉自己属于这个世界。”他听天由命,任凭时光在年复一年的虚度中,消耗殆尽。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成为了大革命的血腥、复仇的恐怖、人性扭曲的漫天黑暗中,穿透一切、照耀一切的惊艳圣光。
他人只道卡顿的颓废,是自甘堕落;何尝能理解到,他只是看透了人生“轮回”的虚无本质。如《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三章上帝对亚当说的那样:“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既然来往人世都是尘土,那一生的挣扎,又有何意义。
卡顿在人生最后的阶段,“看着一个漩涡漫无目的地转了又转,直到最后被水流吞没,一起带向大海。”——他感慨道:“像我一样。”
他穷尽一生体验着“漫无目的”的状态,在“无意义”的泥沼中徘徊挣扎,他不仅不像世人所想的那般轻浮,反而要比大多数人更为深刻。
或许他临终前所收获的礼物,正是他人生中这段漫长的深刻而痛苦的经验所赐。这是一份值得用生命去换的礼物。全书的最后一段话写到:
“我现在做的,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好、极端好的事情;我即将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过的最安宁、极端安宁的休息。”
这份礼物,就是爱。
东野圭吾曾在《嫌疑犯X的献身》中写到:
“逻辑的尽头,不是理性与秩序的理想国,而是我用生命奉献的爱情。”
卡顿的爱,比《嫌疑犯X的献身》里的石神更让人肃然起敬。石神的爱,纯粹、坚定、具有强大的冲击力,但他毕竟让无辜的人成为了这份爱的牺牲品。
卡顿的爱,是如此的纯净,毫无私心,一尘不染,像一面明镜,映射出每个人身上的复杂所附着的龌龊的污迹。同时,举重若轻地告诉我们:
爱,总是比恨有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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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本文开头部分,罗振宇说“成长的本质,是变得复杂”,之所以只赞同一部分,是因为在我看来,复杂意味着好还是坏,不一定,但能确定的是,罗振宇的这句话,应该是事实判断,而不是价值判断。
换言之,变得复杂,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无法避免的过程,而不是以“复杂”为目的刻意追求的结果。复杂只是个中间状态,而不是追求的终点。变得复杂,是为了最终跨越复杂。
成年人之所以变得更复杂,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随着年纪的增长,逐步认识到了世界的复杂本质,希望通过调整自身的状态来适应这种复杂性,比如妥协、伪装和功利,以“适者生存”的心态寻求更好的生活。
另一种是在学到了更多知识、拥有了更多的人生经验之后,认识到许多问题并没有表面所见的那样简单,对事物的复杂性有了更多的敬畏,为人处世的态度更为审慎,也更加谦卑。
个人认为,“成长是变得复杂”的意义,在于后者。可在现实中,很多自诩成长了的人,都在前者的竖井里沾沾自喜。
比如鸡汤作者们常说的这句话:
“小孩子才分好坏,成年人只看利弊。”
将“利弊”凌驾于“好坏”之上,自以为看透了成年人世界的复杂,其实只是领悟了所有动物都知晓的“丛林法则”。对动物而言,道德层面的好与坏的判断,从来都没有价值,追求的唯有生存的利弊而已。
所以,这句话其实可以替换成:
“人类才分好坏,动物只看利弊。”
如果成年人只看利弊,那《双城记》里的查尔斯·达内就不会抛下妻女,去危险的巴黎为加贝尔作证,从而引发之后的一系列悲剧;马奈特医生就不会放下自己多年前刻骨的仇恨,冒着生命危险拯救女儿的爱侣;卡顿也绝不会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些不顾利弊的行为,在动物看来简直不可理喻。
人类经过漫长的进化,之所以能区别于动物,主要在于两点。一是人类能进行形而上层面的哲学思考,比如我从哪里来,世界有什么意义。二是人类会自发地进行道德审视。人的本能和动物一样,会趋利避害。道德起到的,是约束本能的作用,从而让“好”和“坏”的价值判断,比利弊的判断具有更高的优先级。
讽刺的是,如今有人把人类好不容易进化出来的优势抛在一边,反倒把“只看利弊”当成了处世箴言到处宣扬,每每读到,不胜唏嘘。
成长,变得复杂,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但变得复杂以后,我们有需要再往前迈一步,跨越复杂,寻找更高维度的意义。
黄执中在前文的那期《奇葩说》节目里说到:
“跳出轮回的人,才伟大。”《双城记》:小孩子才分好坏,成年人只看利弊?
跳出轮回,就是跨越复杂的一种方式——逃离轮回里令人目盲的五色,抛下轮回里缠绕不清的爱恨情仇,放下我执,以智慧对治无明,才能终得解脱。
希望我们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刻,都能想到《双城记》里的最后一句话:
“我即将得到的,是我一生中得到过的最安宁、极端安宁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