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
初到沿海生活,很是惊奇本地的孩子在海水里的从容,见过渔民的孩子在海中间就跳下船去,在海水里游一阵子,再轻松的爬回船上。对我来说,在海岸的沙滩远看无边际的海就生敬畏,海中间更是高深莫测。记得某一年接我妈来南方,那时港澳还没有回归,去港澳的手续 没现在这样方便,就在珠海参加一个乘游船环澳门岛的项目,船在澳氹大桥下穿过,澳门半岛和氹仔岛清晰可见,我妈虽觉得新奇,却明显是紧张的,双手一直紧紧的扣紧船舷。我妈在船上的紧张样子印象很深,想到我自己在海边游泳不敢到更远处的心理,突然明白了原因:生长在大山里的人,有的是面对高山的从容,也有对大山的感情,对海是生分的。生长在海边的人自然是会亲近大海。
我是生长在秦岭深处的。秦岭被喻为横卧在中国中部的龙,东西绵延千里,南北也有百多公里的宽厚,她挡住南下的寒流,也阻隔了湿润的海洋气流,让岭南岭北的物候有别,风土差异,有了“南方人”和“北方人”的区分,语言文化上也多样奇趣了。我第一次出山去往西安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车走在盘山道上翻越大小好多的山岭,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稍有一小段平点儿的路,也是在沟壑中蜿蜒,也不知数过了多少个山头,最后一个山垭口出去是突然低下去的黄土塬,黄土塬也渐渐消失,就是西安了。西安是真的平原,是“山外”。
不久前,我写了一篇随笔短文《山外》,勾起了同龄伙伴的回忆,大家在点评议论时翻出了当时另一个类似的故乡成语“翻秦岭”,这个词和“山外”一样,是很励志的词汇。那时最常说的是考学要“翻秦岭”,意味着到省城读更有前途的学校。我在初中毕业时考中专,成绩名列全县前几名,是可以到省城读好的学校,最终录取却因身高的问题没能“翻秦岭”,让我惶恐难过了好多天,第一次体会了“翻秦岭”的难。最终费了很多的周折把州城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退了,选择读高中。而那年代高分生是先考虑中专的,中专毕业也是干部身份,分配不错的工作,可以帮扶家里的经济。
做出退录取通知书这样艰难的决定,就是为了“翻秦岭”,想走出大山,去“山外”。为这事我还给父亲写了保证书,保证在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时,不要埋怨他。直到高考录取,父亲才从他总锁着的箱子里拿出我的那份保证书,递给我撕了。
“翻秦岭”、去“山外”是难的。第一次未能成功翻越是因为个子,似乎翻秦岭真是需要体力,仅仅成绩好是不行的。那时省城的学校要求身高一米五五以上,我是差了一厘米。此后,翻秦岭一事一直压着我,因为州城山里 也有大专院校,心里总是有隐忧的。高考前我已去过了山外的西安,课本上甚至学了很多外国的地理,知道山外更远的去处。在报志愿时就专挑省外的报,也没想过专业是不是适合。最终果真录取到上海,很是有些得意。那时流行一些电影是习惯称呼“大上海”的。
离开“小地方”的故乡时是踌躇满志的,以为从此就可纵横江湖。走的时候是匆忙和亲友挥手告别,眼睛很快转向前方,心里也开始憧憬远处。
山外的确有很多的别样。一天一夜的火车把山外的距离再次拉大,大上海的街巷我是不易分清方向的,外滩的江面上,巨轮相向而过,留下长长傲慢的汽笛声响,黄浦江的浑浊和腥臭也让我兴奋。想着老家渡口的那条木筏船渡河时显得格外安静,两岸的山倒映在河中,哗啦声的水声和摆渡大爷的咳嗽声都清晰可辩。当广州来的同学用粤语唱《爱在深秋》时,好多同学痴痴地围着他,我才知道港星已在左右着城市青年的情绪。大城市里心跳果然不同。
后来差不多每年都会从山外回到秦岭山里的老家,多是带着在山外开眼界之后的得意。山外的世界变化好快,山里显得有些安静,即便也在学山外有了很多的高大建筑,远处看去州城、县城还是夹在那几个山间,突围不出去。农村的年轻人前赴后继的外出,村里显得比以前还多些萧索。
不过,慢慢的进山出山的路没那么艰难了,现在已经不用走盘山道,多得是隧道和桥。已经没人记得当年每一个岭上的弯道数,“翻秦岭”这个词估计快被人忘记。现在的人是要数需要穿多少个隧道,该有“穿秦岭”一词了。
进山出山不再艰难了,回家离家的心情并没有变得轻松。至亲慢慢逝去,和他们一起生活过的那些场景也有了变化,旧的记忆渐渐模糊。后来某一年起,离开的时候不是如初次出“山外”求学时的义无反顾,有点不舍,对一些变化也有些不忍再看。比起我历经过的“山外”,山里的变化还算是小的,每次回去还是有很多变化,慢慢地找不到以前印记。记得在某一年回到县城,在车站下车径直往老方向走时觉得不对劲,才记起来几个哥姐一两年间都换了住处,我竟不知道新房地址,一种回家又不知何处落脚的凉意让我站在原地许久。仍然熟悉的街上新生了一些陌生的大楼,临河的大片菜地已是一条新街,河道也被新堤规制变窄了,鹅卵石和沙的水岸不见了。河对岸的山脚已建了些房子,看样子还要往更高处发展。
农村的家还是那个老地方,不管怎样的变,时隔多久回来,不需要东张西望就能走进家门。这才是回家应有的感觉。村子与河被一条高速公路割断,剩下的庄稼地变成了房子,已经没有孩子在田野里追逐嬉闹。乡村显得拥挤了,也有了山外城市里的街巷。好在前山、后山高大的没人能去搬动,那条河就继续在前山的脚下流淌。我开始庆幸自己的故乡在大山里,正是这一圈圈足够大的山挡住了开拓人,是大山的坚固替我留住了更久远的故乡记忆。
游子已习惯于多地安身,心总想安放在故乡。我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不能回得去山里的故乡,我想归去的是有着我和我的祖先印记的故乡,我想祖辈的坟总还在那个坡上,童趣的场景还能有几处。能记起我的苦乐都行,只有大山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