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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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以默
我于周日下午四点左右登上火车,一路往北去。
火车停靠在潍坊站前,人们抡起大包小包像一场冲锋,检票口窄小的通道让千军万马只得过独木桥般,使浩荡的人流分出那么几条线,前进的速度就变得缓慢蠕动。
冬季的火车站,人流比其他季节多,人海顺着进站口一端涌出去,又顺着出站口一端涌出来。火车打起咆哮的号子,把冬季的冷清刺破了一个窟窿,铁路沿线上就轰隆隆窜动过来一条庞然大物,绿皮的长身缓缓停在了站内。
有人只背着包,有人扛着袋子,有人提着包裹,有人拉着皮箱。从检票口进去还要下台阶,手里有大包皮箱的人不好走,只能奋力提,两只手纂紧了,犹如歪了脚一样,颠簸着下去。下了台阶的人多少都得原地顿住一会儿,听着站台上的工作人员举着喇叭吆喝,一到四车厢的人往前走,四车厢以后的人往后走。有人仍听不懂,往前是哪个前,直走是前还是下了台阶往左走是前。有人看站台上标注的位置,有人看大部队往哪走,轻手轻脚地找自己该去哪,有人走到头发现不对又小跑回来,老人由年轻的带着走,没有年轻人带着的老人就上去问正吆喝的铁路人员。直到火车快开动了,那些乘务员喊着让先上车,上车再找车厢,那些跑来跑去的人才停下来寻找。火车嘶嚎一声,向站台上的铁路人员打了声再见的信号,缓缓地,就一头往站外白茫茫里驶去。
上了火车你再怎么也走不动,两边坐在座位上人们扫视着,打量每一个刚上车的人,座位中间一条走道,人挤人。人们要么忙于置放行李,要么寻找座位。一条过道你往前迈一步都要前面的人往前迈两步才有前进的空档,等你前进一步,后面又被挤得水泄不通,等到你终于落座了,火车已开动多时。
一排五个座位,走道左边三个位子,右边两个,中间一个小桌,对面五个人迎面而坐。我坐在左边靠走道的位置,左边另外两个位置坐了一对老夫妻,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像风干的树皮快要脱落。风一吹就能把这皮肤卷走。右边靠走道的是个中年男人,因为皮箱太大,放不到上面的隔层里,只能把在腿边,束缚着身子。他旁边的女生年龄看起来只有十八九,戴着耳机眯起了眼。我对面的三个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背驼得厉害,就差半个身子折叠在一起,旁边的大姐端着一碗泡面回来,里面刚盛了大半热水,刚放到桌上,火车一个晃荡,汤汁洒了出来。她带着一个孩子,在座位上坐不住,一会儿站在椅子上,一会儿趴在桌子上,棉袄袖子像车刷似的桌上划来划去,汤汁都被拱在了袖口上。大姐看见后骂咧咧的,一边拿出口袋里揉成一团的卫生纸给他擦拭着袖子。
火车上充溢着满当当的味,泡面的汤汁味,潮湿的腐味,卫生间飘散出来的腥味,不知道谁脱了鞋子后压抑很久的臭袜子味,正因为看不见是谁脱了鞋子,不仅怀疑是袜子的味还是本身脚的汗臭。这些味道弥漫了整个车厢。你半迷糊中,冷不丁能听见有人放屁,声音不大,味道来得比声音还快。
列车开动后,人的瞌睡自觉地跑上心头。睡眼朦胧中,旁边的老夫妻不知道谁连着咳嗽了几声,天跟着昏下来了。车窗上反射着金黄色的光,黄昏贴着车子滑落。车厢里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后排的男人嗑瓜子的声音,好几个人吃泡面的吸溜声,有人打电话的声音,电话里给家里报平安的,说着车开到哪了。还有谈业务的,说着款项什么时候打过来的,有聊天的,问旁边人哪里的,有聊到干什么行业,便论起这个行业好的坏的。一整个车厢塞满了白昼结束前的喧嚣,晚霞投下来,人们身上长了一层麦子,金黄在车厢里荡漾,车窗外的原野也长足了麦子,金黄游动起来,在列车和天地之间被迟暮入土的天色一茬一茬割去。
旁边老夫妻中的老汉要出来,我赶忙让道,他说着谢谢,手探进放在车厢上面的包裹中,掏着什么东西。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子坨着,手伸进去掏了一阵,掏出一袋干粮。他拿下来坐回原位又跟我道了声谢。接着把袋里的干粮拿出来和老伴吃,还未消散的黄昏最后一缕尾巴停在他们身上,干粮像蘸了黄油,两个人咀嚼着跟他们同样迟暮的黄昏。
穿着乘务制服的人提着篮子走到车厢里,举着手里的产品给乘客们介绍,他站那不停地说,始终没有人购买,只有一些孩子,眼巴巴望着,好奇地打量。他不觉得冷场,也许是这种场面见多不怪,他换了一种销售形式,走到每个座位面前放下一包,拿出其中散装的给人们试吃,尤其鼓动着孩子吃,孩子吃了舔一圈嘴唇,于是就有人掏钱了,但他聪明的知道打开孩子的胃还不够,他把更多的散装打开分给成年人们,尤其给老人们。讲着这种产品对一些常见病有什么功效,当然他讲得含糊,于是一些老人们也掏钱了。但大部分人还是无动于衷的。那些穿着旧衣服,明显不愿乱花钱的老人,他们更明白这种伎俩是等着他们掏钱,他们比中年人更谨慎,有的人不买不是谨慎,是不想把钱乱花在这。一年下来带点钱回家他们深知不容易,多花那么一分都是在往外送自己的血。
他转了几圈再次确认没人肯掏钱了,才悻然去了后面的车厢。不等我眯眼,右手边的大哥凑过来,问我借充电宝,我从上车就拿在手里给手机充电,我看见他上车后一直拿着手机看视频,我看了一眼手机电量,递给了他。他接过去再三感谢。他那种借了陌生人东西的不好意思躇在脸上,可能觉得不说点什么,借充电宝像是理所应当一样,会使他难堪。他便开口问我到哪下火车,我说银川,他说银川好地方,具体银川哪好他没有接上说,也许他也不知道哪里好,这是人的习惯,别人说了所在的城市,都得夸上两句,总不能说这地方不行,说不讨喜的话人总会不受人待见。他接着已经开口后收不住尾的话茬跟我攀谈起来。
乘务员走过来,车厢里有个孩子从太阳落山后开始哭,哭声撕裂了整个车厢的宁静,赶着地平线上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攥紧了远山后面最后一抹光彩。孩子便哭得止不住声。乘务员过来跟孩子的父母说着话,也许是劝他们安慰好自己的孩子不要打扰其他乘客,乘务员是个年轻的女性,说话嘴角总带着笑,孩子的父亲笑着赔不是,脸是皱着笑,笑容展现出了他脸上的沧桑,他额头上的抬头纹一路能蜿蜒到脑后去。
旁边的大哥问我做什么行业的,我顺嘴一说,他兴致噌地上来了,他说他是干供应原材料的,也就是说他是我的上流。他说完,我对面的大姐插了一嘴,“你们是不是新华物流园的那个厂子。”她说完,大哥头一伸,“大姐你咋知道的,你也在哪呢?”大姐说她一直在那个园区门口摆摊卖油条,几乎天天去,前一阵园区放假了,人少了,她就换了地方。大哥仔细地凑近看她,一看顿觉得确实有点印象。没想到这地方还能碰上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就是大哥早上去她这买的少,所以见的面不多,但也算一种缘分。几句话活络起来,大家便熟悉了,大姐说的话比男人还多,其中说了一句她是靠着大哥的厂区才活下去的,大哥便说他们全是靠我们这个行业活下去的,我笑笑说不至于,却想到了方才乘务员那一幕,心头不由生出一种明悟来,生在这个世上,人为人而服务。这是一条链子,人纵然和其他人没有关系,只要活着,干什么行业,必然和其他行业的人串联在一起,不是你服务我,就是我服务你,互相才能直勾勾地活下去。
在我们的聊天中,夜已悄然地近了,前一排车座上有人放着歌,也许是没有耳机,声音外放,歌的声音不大,只有周围一圈能听到。是首老歌,我旁边的大哥跟着轻声哼了起来,他如音乐会上的指挥家一样,左右晃悠着头,肩膀是他的指挥棒,他由哼变唱,车厢里也有人跟着哼唱起来,一个,两个,逐渐就有声音加入进来,人的声大过了歌曲的声音,那个用手机放歌的人转过半个身子看车厢里跟着哼唱的人,唱起歌的人们像提前商量好了在此汇合,声音沙哑的,高昂的,铿锵的,响亮的,羸弱的,各条窄小的细流汇入大江,肆意地将水花四溅,翻滚过一座座高山,一道道平原,于歌声的尽头才缓缓柔和的止下来,铁路顺着歌声招引来的夜,往夜幕里一头涌去。
夜色迟迟不肯直接把一切抹黑,月还没出来,火车停靠在一个小县城的站台,很多人起身下车抽烟,我和旁边的大哥也下车来抽烟,他抽一包红双喜,上海产的,一包十块钱,递给我一根,我给他点上火,站台上的风赶着往脖颈里窜,我对面的老汉也下来抽烟,抽五块钱一包的黄山,夜风扑过来,他裹紧了破旧的外套,我们没说话,靠近互相缓缓地吸着。烟雾顺着乌漆嘛黑一片里糅杂在水似的天色里。
等我们都上车后,火车继续开动,月亮终于显现出来,外面才真正黑下来了,车厢里的声音也少了,但黑夜不是突然黑下来的,他先是把破碎的白昼洗去喧嚣,天色才幽蓝下来,幽蓝下大地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黑底白纱的背景,不用过多勾勒,白描过去,直到白纱完全被隐没了,就剩下黑底,徒留月色晃动下的那一片幽蓝,包裹着夜色,发出唯一清白的光来。
一路上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上一站时,车厢里下去了十来个人,上来的人只有那么一两个。有人趴在桌子上睡,有人旁边座位空着的,就横着身子躺在车座上睡,还有人就坐在座位上,用外套往身上一盖,歪着头睡的。右侧靠窗的女生没有睡,只记得她和我同一站上车后便开始睡,我们抽完烟上车后,我就看见她已醒着,此时她仍戴着耳机,靠着车窗望着外面。列车外只有黑夜,偶尔路过村庄,会有几抹亮光,还有再远一点国道上的车发出的细小光点。斑斑点点的光散落在月下的四野里,混合着忽闪忽灭的远灯,疑是星辰掉了满地,一瘸一拐地要回归天上,零零散散地在远处跳跃着,从村庄里的灯火里打马而过,随即汇成了一条银河,月朝下张望着,天地遍野之间只剩下他们一上一下的漫长。
她始终保持着一个动作,张望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同样的夜。她也许看的不是外面的黑暗,黑暗中有往事浮现上来,于是思绪便沉入了那些需要缝缝补补的往事中去,除了往事还有一些人的身影摸着黑过来了,人和事都走马观花一边,就剩下往事可改变的其他结果的幻想,幻想一边从未发生的,顺着这条漫无目的思绪,逐渐一步踏到将来的线索里,迷幻的生活从这里分了岔,往不知名的地方去。人总在某个地方会把往事捋一遍,试着打捞起其中好的坏的,挑挑拣拣,把好的存到心头,时不时打开一看,似水年华在之中滚烫。坏的也要存放,且不能说是存放,是藏到深处去,这些不美好的,一想起便觉得遗憾,失望,愤怒,惆怅。时不时一经太阳晾晒,比心头上的往事燃起来的火更要猛烈。列车把人带到目的地,其中过程中的不知名地方才是这些往事的引子,人只有在来去的两端之间,才有时间回看和张望。此刻她张望着,外面风打着夜,呼呼作响。
对面的大姐睡着了,她的孩子还醒着,他手指躇在嘴巴里,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看了一会又盯着其他人看,月亮圆溜溜的,他眼睛也圆溜溜的,里面装满了水似的,清澈皎洁,我毫不怀疑可以一盆子倾倒出来。过一阵子,有人哎吆的呻吟,后排一个没了头发的老汉在叫,他扶着腰,脸拧巴在一起,身子一点一抬的,每抬一下哎吆一声。他腰上的老病根犯了,一个劲地在那冒出嘶嘶的声音。他给旁边的人说着,“没办法,开大车养成的腰病,长年累月的开车,现在腰直不起来,时不时就疼。”他揉着腰,嘴巴抽到一边。旁边几个人因为他的声音从睡梦中醒来,有人换了姿势继续迷起了眼,有人看了眼手机,瞅着他挣扎着身子。
时间过了凌晨十二点,外面连一丝光都看不见,车厢里除了寥寥几个人起来上卫生间的,睡不着的,其他人都沉入了梦乡。在列车哐哧哐哧的夜色下,我听着周遭沉入暗中的喘息,鼾声交织其中,隐隐约约只看得见水波似的月肆意荡漾起大地边上一圈模糊的轮廓。列车往天上飘忽,人们尽数的沉默,月在车厢里每个人鼻尖上游走,划过每一个苍老或年轻的脸。检验出每个人的斑驳,之后全揽进夜色里,勾兑,洗涤,染色,又将他们不动声色地放回原位,这一刻,列车下落,混沌中而生的生命从银河之中回归于流浪的人间。用黑色调出的苦难和闪着银芒的明月搅拌到不同的命格里,五味俱全了,烟火中的琐碎从每个人睡醒后继续诞生。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我睡醒时,旁边的身影全换了新的人。我不知道借我充电宝的大哥,带孩子的大姐,脸皮风干的老汉他们什么时候下的车。也许他们从某一站顺着人流穿行过去,已到了家。某个日子,他们会再次穿过层层人海,到达新的地方。人靠人活着,人靠铁路,有了新的路。
我在中午十一点下了火车,我从一堆人里给抛了出来似的,他们继续吃着泡面,眯着眼,抽着烟,更多人没注意到某一个人的离开。站台上你只能看见满满的头挨个往出站口涌去,要上车的人更急,他们甚至小跑着,找自己所在的车厢。情侣们拉着手往前走,老人们带的大包小包多,试图先挤上车去。火车像是承受不住这么多人的拥挤,哀嚎着号子,没等几分钟,它接着往下一站驶去,连同冬日的清寒带着,掠过山岗,掠过河流,把身子一抖,吐下一堆人,灌入一堆人来,不停在奔波在四海山川之上。
铁路最远能到哪我不知道,昨夜迷糊中,我隐约听到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他的声音留在了我脑海里,我一拍脑袋,这话说得好啊,他说:“有铁路的地方一定有家。”
我走出站,熟悉的街巷入眼,到家了。列车远了,有的人正闻着泡面味往近或更远的地方去。
2023年1月3日
陈以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