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岛诗文圈

阿嫲

2017-05-06  本文已影响172人  林梅英

   阿嫲者,吾外祖母也。姓林,讳鲜,铜陵人氏。丙辰年生,生日不详,丙戌年3月20日卒,享年九十。幼年失怙,飘蓬无依,予人为养女,稍长,养母逝,未几,养父又娶,为继母所苦,动辄榜笞。年十八,出阁,育二女一男,相夫教子,竭尽全力,然家贫灾荒,铜陵居不易,移徙铜钵。虽饥人背井,弱女离乡,饿腹操劳,然相濡以沫,尚可齐家。孰料,年三十又四,丈夫被俘至台。是时,劳力匮乏,岁恶不入,食不裹腹,居无定所,其悲苦之状不忍卒书。然躬耕勤苦,纫缀不辍,披星戴月,沐雨栉风,以弱女之身劳壮男之力。羸弱之躯独撑门庭,贞而洁,慈而严,颇受乡邻敬重。经廿年,女嫁子娶,儿孙环膝,并有所成,不辱门庭。经廿七年,丁卯年夫自台返,虽已垂垂老妪,总是执子携老,晚景堪喜。然不意,甲戌年儿子病疫,风烛残年,慈母失子,痛莫大焉!又七年,丈夫逝。又五年,亦驾鹤西归。

   这是一个卑微到尘土的命运,然而,就是她们承载了生命的厚重,贡献了族群的繁衍。所以,我总觉得要用文字留下一点什么,来表达我对她们那一代妇人的尊敬。

   人对死亡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虽说“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才是正确的生死观,但有谁能做到如此豁达呢?就是已近鲐背之年的阿嫲也忌讳谈及百年之后的事。

   晚年的阿嫲其实是寂寞孤独又病痛缠身的。阿公已先她几年归西了,儿子也患病离世了。儿媳则起早贪黑忙着农活。两个女儿都嫁到城关了,一大群的孙儿、孙女也忙着自己的事。经常的,阿嫲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晒太阳,坐看庭前花开花落,笑看天边云卷云舒。貌似惬意,但有谁体味到一个百无聊赖的老人内心的孤独与无助。生活是会自理的,但已经耳背听不见外界的喧嚣了,白内障和泪腺疏通手术都失败了,所以在她的眼里,世界都是模糊的,再加上久治不愈的咳嗽。在我的眼里真的是生无乐趣。

   但阿嫲对人世却是存有留恋的。我们买给她的新衣服她几乎是不穿的,剩饭剩菜是舍不得浪费的,即使是馊了的米饭她也要收集起来让鸡鸭共享。这固然是节俭使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朴素的唯心观吧。因为阿嫲认为,人一辈子挣多少钱花多少钱吃多少粮食都是上天早已安排的。她觉得属于她份额内的钱花完了,粮食吃完了,也就是该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了,所以她要尽量节俭着用,好让她看到她唯一的内孙大学毕业结婚生子。

   可是,不想死的阿嫲在她90岁生日过后不久摔了一跤,造成大腿骨折,所有人包括医生,都认为按阿嫲现在的体质是不适合做手术的。当时,我也接受了这个事实。确实,90岁高龄了,又病痛缠身,即使手术成功了,也没有多大意义。记得摔倒后,我去看她,陪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那个时候她已经非常虚弱了,但突然伸出枯瘦的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什么时候再来?”我感受着她的手掌传递过来的温暖,禁不住泪流满面,轻轻地问:“阿嫲,怎么了?”但阿嫲只是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忍耐、谦让了一辈子,每次别人来看她,走时她都是说与心意相反的话,工作忙,孩子要照顾,不要来了。今天她却一反常态,也许是她看到了某种东西离她越来越近?

   摔倒后的阿嫲没过多久就去世了,看着安详地躺着的阿嫲,我号啕大哭。“呼吸一过,万古无轮回之时,形神一离,千年无再生之我。”我跟阿嫲真的是天人永隔了,从此那个疼我惜我的阿嫲走了!

  在所有的孙女孙儿中,阿嫲是最疼我的。我童年最温暖的时光都是在阿嫲的身边度过的。那个时候,阿嫲也已经年老了干不动重的农活了,是靠印冥币卖钱为生的。

   由于家境贫寒,也由于父母忙于生计奔波,在读小学前我是寄养在阿嫲家的。那个时候,阿嫲已经跟舅舅分家了,单独住在另外的一个简陋的房间里,而这个简陋的场所却是我儿时的乐园,它留下了我童年许多美好的回忆。

   阿嫲在村里人缘是很好的,每逢下雨天,大家伙都会聚集在阿嫲陋室里,有一个阿婆唱东山歌册,其它人剥时令季节的作物,要么是花生,要么是黄豆,阿嫲就在靠床边的木桌上印冥纸,阿婆的歌册唱一会歇下喝水当会,大家就会天南地北的聊天讲古,有古代圣贤的传奇,也有乡村的奇闻轶事。几乎每一次我都是在乡民绘声绘色的描绘里沉入梦乡的。可以说,伴随着民间野叟歌册和述说,我认识了最初的世界,也深深地感受中国农民生存的窘迫与命运的多舛。

   那时候,农村生活真是辛苦的。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挣工分。起早贪黑,累死累活,辛苦一年到头来也不能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为了工分,社员吃不饱甚至饿肚皮干活是常事。无论严寒酷暑,凌晨三、四点就要起来到菜园附近的池塘舀水浇菜,水少田多,慢了就舀不到水了;隔三差五的就要到城关挑大粪,气味难闻不说,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赤着脚板要走好几里路。经常的是三餐不饱饥肠辘辘,在田里干活回来了也是冷鼎冷灶,水缸里有一瓢水喝已是奢望了。虽说天高地远的寂静里有着春种秋实的希翼,但更多的是日月漫长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无奈与无助。

   所以能被派去看集体的西瓜园、甘蔗园就是美差了。阿嫲因为年老又人缘不错,就被安排看西瓜园、甘蔗园。而她总是要带着我的。

  记得那是一大片被池塘包围的甘蔗园,碧绿碧绿的甘蔗林,远远望去就是一片葱笼的小树林,而里面则自成天地。密密麻麻的甘蔗树一排排一列列,成为天然的屏障,是我们小孩子捉迷藏的天堂,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多,生产队是禁止小孩子在里面的。更多是我一个人陪着阿嫲,但我是不寂寞的。甘蔗林里搭着一个有四根木头做支柱的小房子,我躺在上面,闻着甘蔗飘出的清甜的味道,听着池塘一泓清水被风吹起的涟漪声,浮想联翩。偶尔也会探出脑袋,抬头看看天空中变幻多彩的云朵,那个时候天多蓝啊。

   看守西瓜园则是第一次让我对大自然有了敬畏。西瓜园离村里比较远,是靠近海边的,但因为是簇拥在生产队的稻田里的,白天都有人干活,所以不用看管。阿嫲跟我是吃过晚饭才去西瓜园的,那时,天已暗了。我们进入临时搭的账蓬,躺在僻静旷远的山野之间,听着远处传来的海涛声,天上虽有星辰,可它遥远而冷寂。置身于辽阔孤寂的天地间,小小的我有着莫名的恐惧,也会皮肤起粟,惶惶心跳。但终究是小孩心性,躺在账蓬没多久也就进入梦乡了。只有一次,是尿憋急了半夜醒来,突然间听到旁边的池塘里有动静,一开始我以为是池塘里的鱼跳上来,但仔细一听,却真真切切是有人爬上来的动静,我一刹间丧魂落魄,尿意也没了,连动也不敢动了,害怕发出声音引来祸患。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告诉了阿嫲,没想到阿嫲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小孩儿不敢乱说,不怕,咱没做亏心事。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我的幻听,还是大自然本来就有的神秘现象。但至少,年纪越大,对大自然越充满敬畏。浩翰宇宙,地球生命的存在是一件多么偶然的奇迹,任何简单粗暴的判断都显示人类的狂妄无知,目空一切。

   有时候,阿嫲也会允许我跟其它的孩子去海边,她是叫我去捡一种长在海里的野菜,现在已成为人们餐桌上的珍肴,舌尖上的美食。但那时,是把它们熬成糊用来将金铂粘到冥纸上的。可就是这样一个老人糊口的生计也被当成破四旧给铲灭了。记得一个寒冷的冬夜,我是被阿嫲裹着被子从床上扯起来的,我抬头一张望,已坐在一辆小货车上,身边是阿嫲平常印冥币的家什。我又冷又怕,瑟瑟发抖,阿嫲紧紧抱着我喃喃说:“不怕,乖儿,咱没做亏心事,不怕。”原来,阿嫲因为印冥币在破四旧的范围内被带到派出所了,她糊口的家什也被没收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车,也是平生第一次到派出所。有些事情的发生总是猝不及防的,就象我的童年也许就是在那样一个充满恐惧的冬夜戛然而止的。从此,我的甘蔗园、西瓜园也随风而逝了,就象曾经大片大片看上去让人心情舒展清爽的田野,也随着土地的开发消失了,那突兀的钢筋森林像撕扯在大地的伤口,把她弄得满目疮痍,土地不再是平整的土地,村庄也不再是安详的村庄。

   在空旷寂寥日子一成不变的乡村,似乎怎么都无法延伸年轻女子的希望。阿嫲本是土生土长的铜陵人,迫于生计才辗转乡村以求得一条生路的。作为母亲最大最卑微的理想是不让她的女儿也成为她那样的土坷垃。所以才会一心只想着尽快让母亲脱离这个贫苦的农村家庭,嫁到城关。母亲的两次婚姻都是阿嫲做主的,但不知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使母亲的命运如此多舛。也许是因着这份愧疚,阿嫲在三个儿女中最疼惜母亲。许多年后外公台湾归来,将他为数不多的毕生积蓄托付于舅舅,舅舅拿了一小部分钱给了阿嫲,而阿嫲平时省吃俭用近于吝啬,从来没有用过这部分私房钱,将它私下拿给母亲。小时候,她也是我们家的应急保姆,大至我的父亲去世,小至我们小孩子生病,只要家中需要帮忙,阿嫲总是随叫随到,义无反顾。同时又顾着舅舅家的家务活,一到可以脱身连饭也没顾得上吃一口又急匆匆赶回家。其实,阿嫲宁愿饿着肚子也是为了帮我们节约口粮呢。年少时,不明就里,觉得阿嫲那么没主见,自已的钱可以自已支配嘛,干吗瞻前顾后?干吗不在我们家呆久一点,生存重压下的父母亲大多时候是无暇顾及我们的,阿嫲来我家了,我就是她掌心的宝,时时受呵护着,多怀念那样的时光。长大后将心比心,才理解了阿嫲为人母的两难。

   作为母亲,为能给弱势的女儿带来一点庇护,也能倾尽所有。而她对自已承受的一切却是从来不抱怨,逆来顺受的。阿嫲安慰母亲时总会说,我三岁爹就死了,就把我给人了,我就没有家了。都怪自个儿的命,认命吧。也许就是这种安于天命才能让阿嫲有如此的韧性来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阿嫲去世已整整十一年,但我一次也没有梦过她。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你爱的人去世了,你一直在想她,她却一次也没有来过你的梦里,那是因为她上天了。我想这大概是真的,按她在人世间所为的回报,是有资格上天堂的。也有人说是因为她爱你,不想打扰你。那么,我倒是期望阿嫲能经常的打扰我,让她在梦里再次拥抱我!孩提时代,阿嫲的怀抱曾经是我最温暖的去处。

   但现在,我只能写下这些文字表达我的思念,不然,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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