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里的蒲公英 (8)
第八章| 悬崖梦
会考过后,我们仨一起放学的日子越来越少。左拉每天放学后要去语言机构学习托福,小悉留在学校练习速写,她志愿考取中国美术学院,坐标杭州。这个城市的距离对于小悉的抑郁治疗恰到好处,免去家人过多牵挂,每周末不到两小时的车程也不会耽误定期检查。我呢,梦想是复旦大学建筑系,说梦想不如说是做梦,因为现实却是即将被我爸“保送”到美国某某大学,更准确的说是被我姑妈。
“复旦大学?自己几斤几两不知道?” 我爸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拿筷子指着我说道,“我给你姑妈打过电话了,让她帮你张罗个学校。”
我爷爷有三个孩子,我爸是长子,姑妈最小,中间还有我二叔伯。姑妈是大学教授,主教工程,表妹出生后,一家三口移民到了美国新泽西。童年里姑妈就像是一名黑暗骑士,在月黑风高的平安夜里,杀死了我的圣诞老人。姑妈一家每年圣诞假回国探亲,而每年平安夜的全家聚餐主题只有一个——拼娃。这也是我爸,我妈和我,一年中最难熬的日子。我爸先因我在饭桌上失去了面子,继而我背负了聚餐回家后他阴阳怪气的指指点点,最终以我妈田螺姑娘般的暖场救援而草草谢幕。
月亮先笙|摄不晓得什么时候姑妈和我爸居然在我的大学问题上沆瀣一气了,他们眼下的美好前景,对我而言犹如万丈深渊,只要纵身一跃,就万劫不复。之后就算我长出个三头六臂,也再难逃这身上的五指山。唐长老是谁?何时来?永不瞑目!
“我能考上,要是今年考不上,就再补习一年。” 我没敢抬眼看我爸,但却是为数不多敢在他面前响亮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忘记上次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十多年前我还不及我爸身长半截的时候,指着一个变形金刚和我爸说“爸,我要那个!”。随着我身子越长,自主意识反而越短。
“哦哟,你这是要混穷我和你老妈的老底了!”
我爸明知我从不混日子,不迟到不早退,成绩偶尔挺进前十,叛逆期完全出现阳痿反应:不泡妹子,不混酒吧。很多次我对自己的身世都产生了怀疑,想暗自拿着我爸的头发去做个DNA检测。
“吃饭吃饭,吃完饭再说。”我妈又开启了她的田螺姑娘模式,“不过,晓川,这回我可是站在你爸爸这边的,你姑妈给你看的大学不会错!” 我妈哪一回不是站在我爸那边。
“美国的孩子,18岁以上都自己打工挣钱读书,我和你妈给你贴钱,你还不乐意了!要我说,就应该把你扔进社会混个两年再读书!”我爸的价值观向来都是“痛苦更令人高贵”。
“没个正式文凭,他去哪里混社会,酒多失言,少说两句!”我妈说着,去厨房给我爸盛饭。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未满二十,“死”于梦碎。
“你还有啥不开心,英语还凑合,像我,托福上90堪比中大奖,”左拉耸了耸肩,“野鸡大学都不能任我选!” (托福考试满分120分,美国大学的平均入学成绩是90至100分)。
从五中到我家不到半小时的行程,我拖着左拉,来回绕路,走了快两小时。我甚至想再拖久一点,一进门引燃我爸劈头盖脸火力全开,我也好趁势来个触底反弹,拼死一搏。
“你再想想小悉,那瓷娃娃别说出国了,没在抑郁症里夭折已是万幸,能顺利考上大学简直奢侈,别矫情了。”左拉拍拍我肩膀。
左拉说的不错,得益于德高望重的父辈,我的灵魂虽残喘在封建体制之下,躯体却早被托运到了小资社会。
一进家门。
“怎么这么晚?”系着围裙的田螺妈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快洗手吃饭,儿子。”
“瞎混呗!”我爸从手上的《新京报》后面冒出一句。
我欲言又止,呼噜了碗饭,“妈,我去左拉家写作业了。” 于是脑补中绝地反击落地现实便是灰溜溜的逃之夭夭。
一进门,小悉也在,因为药物作用,最近她越发圆润,看上去接地气不少。
像我这般天天和两个姑娘混在一起的男孩,不是性取向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就是童年里埋藏着不堪回首的霸凌阴影。我打篮球也玩游戏,虽没个称兄道弟的好哥们,私下里却也共享嘿嘿小片。
我唯一“娘”就“娘”在:在极度颓废和不知所措的时候,不喜欢和兄弟们出去喝酒打球,却喜欢窝囊在小悉和左拉身边。她们的极度冷静和荒唐计谋让我很多时候感觉:女生这般物种的进化优于男生。
“你为啥不能和你爸说出自己的想法,不就是一两句话的事。”小悉说道。
“随从内心,他怂!”左拉拍拍我的肩膀,嘿嘿嘿取笑着,“要我说,他是得了富贵病——作死!”
左拉说的不错。大众眼中出生于我这样家庭中的孩子,都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二世祖,爸爸能摆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生于饱受“歧视偏见”的这一种族,再匍匐前进也谱写不出属于自己版本的血泪史。性格的弱点?不存在的,那是你爸爸做不到。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未满二十,亡于“歧视”。
“你倒是该听听自己内心的想法,起码不要止于自己放弃”,我今天一定看起来丧得有点过分,居然能让小悉打开话匣子,“我爷爷就总说,后悔的滋味是人生最大的苦味,你自己可不要后悔。”
我抬头看了一眼小悉,酸奶吃得满嘴都是,惹人发笑。
有时候钦佩小悉,不及她半点刚烈果敢;也钦佩左拉,做不到她大大方方地玩世不恭。“怂”就是我的潘多拉盒子,不知何时打开了它,接踵而至一个个的猝不及防。“怂”给我带来无穷诱惑:减少和父亲的正面冲突,避免和内心深处的那个“真我”抗争,引我进入海市蜃楼般的舒适区。大多时候我把这些“怂事”称之为“委屈”,人说“心胸都是委屈撑大的”,我的心胸就是被怂事撑破了衫。
那一晚,睡的很沉,被梦惊醒。庄周梦蝶,栩栩然也;南柯一梦,一次足矣;而我梦到了悬崖。
梦境里,我和一个长相陌生,挂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打了一场游击战,他一路追击,我一路逃亡,一直追我到一个光秃秃的悬崖口,无处可躲,万分焦急,一个趔趄,我掉下山崖。自由落体中,空气里溢满了后悔的味道——倘若我能拼死一博!那味道愈来愈浓,愈来愈浓,“咚!”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