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远山,跋涉未至
少年的心性,是向往新奇和神秘的。
比如,走在村庄里,路过半开的院门,总是忍不住要往里望一望;比如,上到屋顶,越是靠近屋檐的边缘地带,越是想要靠近,体验一下高空行走的感受;再比如,野外漫步时,发现幽深的树林,即使可能会遇到蛇、黄鼠狼等野物,也按捺不住一颗想要穿过树林的心。
但这些,和远山的诱惑力比起来,都还差点儿意思。
我的家乡是低山丘陵,大部分土地是平坦的,即使有沟,也是低洼的矮沟;有坡,也是长长的斜坡。山不多,有名字、成规模的山就更少了,一只手数得过来。离我们村最近的一座山,是南边二十多里外的阳山。
站在村口平坦的地头上,就能望见这座山。远远望去,像一座浅蓝色的宽幅笔架。附着大地而起的高垄是笔架基底,微微起伏的峰峦是笔托。大多时候,这座山都是半隐半现地藏匿于远方的雾霭中,只有在雾气少的晴天,才能看清它的外在轮廓和内部细节。
天气更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高高的山尖上有一个银针似的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弱的光,仔细分辩,是一座电视信号转播塔。
从小学起,养成了爱护眼睛的习惯,读书写字一小时后就到户外远眺。而阳山成了我远眺的首选目标。尤其是周末的时候,一个人站在地头眺望远山,久久不肯离去。我看着远山,远山仿佛也在看着我。那时倒是体会到了李白“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妙趣。
说句题外话,多是因为远眺,我的眼睛才没有过早近视。上了高中,课业加重,人成天长在教室里,出不来,天气阴暗的时候,坐在后排看不清黑板上的小字,才配了眼镜。
静静地远眺阳山,任凭目光如电,贴地飞行,只在毫秒间就抵达山间。起初,只是远远地望着,远远的就足够吸引我了,并没有想要去接近。
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时的一个寒假,我们一家和老叔一家同去大姑家走亲戚。大姑家住南半县的邵黑石村,村子后头三四里外便是阳山。那天中午,我和堂弟吃完饭,看见主桌的大人们还在喝酒,估摸着还得好一阵子才能结束,就溜出屋门,在街头闲逛。
拐过几条街,来到一个空旷的坡地,一眼就瞥见了阳山。这阳山,比我在家时看到的要高大很多,淡淡的蓝色也变成了深褐色。不经意间一抬头,仿佛是体型巨硕的哥斯拉突然出现在你身旁。
难得离阳山这样近,我便提议,到山那边走走。
于是伴着冬日的暖阳,我和堂弟二人开始了向阳山的进发。那时还不懂“望山跑死马”的道理。明明瞅着很近,但走了很长一段路,发现阳山始终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仿佛它也长了脚一样,我们朝着它往前走,它却面向我们往后退。
走了半晌还没到。堂弟说:“大哥,咱们回去吧,我走不动了。”
我还不死心:“坚持下,马上就到了。”
依稀记得最后是走到了一个小山包上,但这小山包还不是阳山的小山包。因为这孤零零的一个,离主峰还很远。我们终于泄了气,一屁股坐在地上。
坐在山包上喘气的我俩,回过身来,发现山包下斜长的沙路上有个人在冲我们挥手。定睛一看,原来是我父亲。这时才想起来,父亲那边应是吃完饭了,准备要回家了。我们这一路闷头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迟迟没回去,惹得大人们担心,所以来寻我们了。
想到这儿,不禁脸上发烫,仿佛做了错事一般,一路低着头,跟在父亲身后,走回了大姑家。心里不免抱怨阳山,害得我们走了大老远,连个面都不肯见一下,好在从附近小山包上捡了几个松果,才不算白白跋涉。
后来读到一份县志材料,说的是,我的家乡古时候是孤竹国属地,商末周初,孤竹国有两位公子伯夷、叔齐,耻食周黍,跑到首阳山上采薇而食,最后饿死其间。而这个首阳山,就是现在的阳山。
对于这段材料的可信度,我还进行了一番查证。其实,全国叫首阳山的,有五六处之多,除了河北外,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地也有。各地都声称自己这山就是伯夷叔齐采薇的那座山。孰真孰假,难有定论。
尽管阳山可能并不是历史上的首阳山,可能也并没有接纳过两位古代大贤倔强而高洁的精魄。但我还是觉得,我所远远眺望的、跋涉未至的阳山,是一个不寻常的,具有某种神秘诱惑的山。虽然到现在我也没到过,但心里的印象就这样形成了,且轻易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