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雪原
伊犁有时是被有雪的天山峡谷包围,剩下的时日是被没有雪的连绵山峦庇护。这不是废话嘛,任何地方的山除了有雪就是没雪,但这本来就是事实呀。
一提到伊犁,我能想到的就是那一场场雪。
在中部城市生活几十年,到了至寒时刻,冬雪虽也能落厚厚的一层铺展在人群密集的村庄的犄角旮旯,本已光秃秃的树木被雪堆得满满的,时而可闻树枝被压折的“咔嚓”声。一望无际的麦田被覆裹得异常暖和,麦田里那些拥挤热闹的成长也被覆盖在里面。村庄里炊烟四起,好像庆贺这丰年的祥兆。
南部地区地温升得迅速,那些雪很灵敏,不过几日就迫不及待地贯通到土地深处滋养新的生命去了。
图片
城市中落的雪就消失得更快了,就算是铺满三尺,专门清雪的工人,还为了交通的便捷不会允准它们在行道路上停留太久。很快,那些白茫茫的大雪就在人潮拥挤之中伴着来不及的欢喜赞叹不见了。
然而,就算是这样,那样的深雪并非常常有。大部分时候被淡笼的雪籽籽代替。稀薄的雪粒子和稀薄的空气一样,来不及欢呼,轻易就四散了,仿佛从未来过。
在遥远的西北深处,就不同了。雪经常突然造访,就算是桃花开过已经枯萎,就算短袖单衫着身数日,天空飘下雪了,草木安静,路上车马如常。
一回大雪过后步行到花卉市场去,有一种挂满红色小果子的树沿着大街陪我走了两三公里。红白相间的一树一树,合着咯吱咯吱的踩踏,无比欢畅,驱赶了所有的寂寞。
北方的冬天应该就跟北方人的性格一样直接,把夏天戛然而止,粗壮的梧桐树还飘摇着许许多多的叶子,甚至有的叶片还依稀可见翠绿的色彩。
该生长的生长,该后退的后退,没有人刻意为雪驻足,大片人头也不会像没见过市面那般簇拥到大街上。所有人神色自若,对大雪司空见惯。
极少见到北方树木被雪压弯折断的,人和草木一样,呆在自己的轨道内泰然地运行着。但这种安然,在繁华紧凑的城市上演得太过匆忙。在和这个地域同步的另外一些地方,缓慢,习惯于当下,是不被接受的。那里树木又和人一样,不能承受突然变故,轻易被雪永远地埋下了。
那时越是逢着大雪天气越是到山上去。
旅游季节奔驰的人群,也在寒冷来临前销声匿迹。说来奇怪,伊犁下雪的天气,天上仍然高高挂着太阳。打眼四望,白色把光反射得更加明亮,热烈。光明的大路无法与刺眼的白抗衡,悄无声息地沿着雪迹隐藏。
但是谁会害怕呢?这是牧民的天地,最旎旎蜿蜒的牧场,最陡峭险峻的山崖也不存在生命的威胁。
我们沿着蛰伏已久的雪脊的脉络在山峦间像血液一样流动。那时多快活呀,风从车窗外更远处的雪山那边无声地吹来,撩拨你一下,又吹走了,感觉整个身体,就跟风一样,在空谷间飘飘荡荡……
常常会不经意间遇见一些土坯的房屋,低矮地,静静地待在背风的山坡。房子简陋,没有富丽堂皇的装潢,更没有特别的标识,有专门的羊圈,羊圈的地面上还积着一些羊粪。
这里处处是生活过的痕迹,歪歪斜斜的木门(虽然木门上的豆绿色油漆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捆扎整齐的铁丝网栅栏,通往平房屋顶的木梯……生活住居,传统器具,都是典型的牧民的特征。
新疆游牧地区的哈萨克牧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为纯正的游牧民族了。关于他们的历史,文化,音乐等等文字堆积如山,可是知道了这些,又和一无所知有什么区别呢?
大片的动物群排着队大摇大摆穿过我们的车队,络绎不绝。
不知道为什么,羊吃草的时候是遍野零散的,早出和暮归的时候又总走在路上,尽管那些小道窄窄的,只有尺把宽,但它们都很自觉,一只一只出现在牧民的它们草原上临时的家门前。
一次晴空万里,云朵低得伸手可触,一头牛就在赤裸的布满枯草的冬牧场上生产。所有人都下车了,帮那头牛接生。初生的牛犊怯人,踉跄着索乳,没有人觉得不适。新生命大概最动人,喜悦洋溢在每个人脸上,整个寂寞雪野都变得丰富活泼起来。
也看到小羊羔的出生。自然出生的羊身上沾满泥土,有时黑黑的一坨,但它自身不觉得丑陋。
有时候真搞不清楚,那么大一片牧场,那么多只羊,那么多头牛,牧民自己有没有数量。
穿越电力天路的前夜,借宿在牧民的毡房。晚上一起喝酒,半途那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离开了好几次。问他干嘛去了,他说:“一二三,数羊的去!”这是我弄了很久才听懂的话。
数羊应该是最困难的事,不然他不会出去了好几次。后面我走到毡房外,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一盏摩托车灯在远处一晃一晃地从高处一路滑下来,是那个哈萨克小伙子骑着摩托车回来了。
那么黑又那么窄的路,旁边就是河,哗哗地流着,实在不知道他怎么“酒驾摩托”的。问他羊找回没,他说:“不找了。明天嘛,自己回!”
也许,他们太阔绰了,几百头里的一头两头,一只两只,对他们来说,微不足道,所以比我更能够坦然接受生命的来去。
但是又喝了一杯,他又摇晃着出去找羊了。嗖嗖的寒风从门外灌进来,我瑟瑟发抖。
我实在搞不懂在什么情况下允许那些丢失的羊继续流浪在外。明明丢了羊,他可以满不在乎地喝酒吃饭,就好像大家都清楚它们丢失在何处一样。可有时不管天色多么晚,他都要套上头灯火急火燎出去找。
更令我佩服的是,他们在四季里永不知疲倦。夏天和冬天,徘徊驻扎在不同地方。难以想象他们一年之内随着牧草,赶着牛群羊马从哪里来,又要迁徙多么频繁、多长的距离,浩荡着往哪里去。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多么复杂的哲学问题,谁又知道呢?
但他们确实来过,也的的确确早已离去。只有屋顶上生着的丛丛的干枯的野草,柔弱而娇美地摇晃着,使空空的山野显得更加孤独了。
也许他们还会回来,那时迎接他们的除了当初无法带走的梯子,回忆。还有什么呢?一片一望无际新生的绿色牧场。
本文原创首发于公众号:遇见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