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
文|黑蕾拉
葛丽荧匆匆忙忙从神经科学与领导力的讲座上赶回到蔚蓝公园里的那栋独立的重叠金字塔外形的派对屋。阴霾的下午开始肆意地落起雨来，风卷着充沛的雨水，把本来晶莹透亮的玻璃屋淋湿了，无形的灰尘变幻成了灰蒙蒙的泥水，模糊了葛丽荧有一丝焦灼的视线。
她推门入场的时候，全场的邻居和朋友都把视线转了过来，就好像她是从另一个星球来的、长着奇怪的黑色吊杏眼的家伙。葛丽荧不由努力地在纷乱的宾客中寻找女儿的身影，她缓缓地移动着步子，身边的人群就自动地把一条细长的甬道给她让了出来。
“她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太可怕了，哎哟。”
“怎么会有这样的家长的！”
各种窃窃私语就像是文字被插上了翅膀，钉上了针尖，密密麻麻地从四面八方刺向那个女人。
屋子里的空调干燥而舒适，可是孩子在的小房间里，只有一把沙发椅，窗户半开着，雨声淅沥，灰色的幕布围绕着一切。隐雷在远方沉闷地袭来，女儿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有三条清晰的抓痕，一边的脸红肿着。热气被蒸腾起来，孩子的头发贴着额头，湿漉漉的脑袋上，头发变成了一缕一缕，粘在一起，她的脸肿得更厉害了。
“妈妈……”她看着有些愕然的葛丽荧，表情反而很镇定，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华星亿妈妈，你和孩子一起出来一下吧。”邻居之一林某招呼了一声。
葛丽荧没有回答，她蹲下身子，取了一张湿巾，仔细地帮女儿把脸擦干净，然后摸了摸她湿漉漉的脑袋。
“华星亿妈妈！”林某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了。
她带着孩子坐在玻璃屋客厅的大原木长桌前，对面的座位上像审判席那样一字排开坐着几张熟悉的面孔——邻居秦老师和他的妻子，邻居林某，还有林某的几个社区小姐妹，秦老师的女儿秦墨雯。
女孩秦墨雯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爱莎公主裙，有气无力地躲在妈妈的怀里，撩起的膝盖上有一圈红肿，膝盖周围的破皮和青灰色脏污还没有人帮她擦掉。
在“审判席”开口之前，葛丽荧便果断地拉着孩子的手，和孩子一起恭恭敬敬地对对方鞠了一个躬，说：“非常对不起！”
此时，秦老师先开口了，说话慢条斯理：“华星亿妈妈呀，我们已经在这里等了您一下午了，您真是为了忙事业不顾孩子死活啊。”
他试探着看抬眼看了一眼葛丽荧，姿势没有变化，视线上空是阴影下的抬头纹。葛丽荧没有说话。
“我们稍微讨论了一下，因为毕竟，你看，”他推了推身边的妻子，后者便拿出了平板电脑，在屏幕上翻转着秦老师所著的两本家庭教育书籍——《解密管教》，《让你的孩子表现优异的一百个方法》……“我写的书也不多，但每一本都有不少的读者，在几个有名的直播平台上，我也有好几个栏目。在座的小区妈妈们，都是我网课的用户，坚持打卡，坚持互动，交流经验……”他停顿了一下。
葛丽荧笑了笑，那笑容几乎就在填充秦老师的言下之意——“除了你。”
“再有了，喂，妈妈，”秦老师压低声音催促着妻子，妻子艰难地把双手环绕过表情放松而惬意的女儿秦墨雯，把图片切换到了一张张获奖照片和证书上，秦老师清了清嗓子，“这都是我们家秦墨雯的证书，这是学校的三好学生，这个是英语演讲比赛的，这个嘛，是钢琴比赛的，还有小主持人竞赛，优秀小画家等等……”
“所以，”林某此时接过了秦老师的话，“秦墨雯小朋友是一个有着专业良好家教背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她是不可能去欺负别的孩子，更加不可能去伤害别的孩子的，即使她被人打了，也不会还手报复。”
葛丽荧安静地听完了这一切，而在一边已经恢复过来的女儿轻轻地咬着妈妈的耳朵说：“妈妈，不是这样的。”她有些欲言又止，因为她发现妈妈似乎没有想要去明白真相的欲望。
林某站了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她而动，她站在华星亿这个孩子的身后，把双手搭着孩子的肩膀，还轻轻拍了拍，说：“孩子，你妈妈现在总算来了，这件事呀，没有一个大人会怪你的，你控制不住自己去打秦墨雯，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个小孩子，这是你妈妈的错，是她没有好好教你。”
“不是我妈妈的错……”女儿之前都没有落下一滴眼泪，独自一人呆在那间等待“审判”的酷热的屋子里时，她都没有哭。可现在，这个孩子撅起了嘴，然后默默地咬了咬嘴唇，有些颤抖的嘴唇上，沾了一行刚刚落下的泪水。
葛丽荧在逐渐变成一片闹哄哄的邻里之间站起身来，她压抑住了一种涌上心头的怒意，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想着自己几乎不参与妈妈友群聊、团购、聚会等，包括烘培、花艺、茶艺、瑜伽的事实，想着自己从来没有买过秦老师一本书，没有报过秦老师一门课的事实，她稳稳地站了起来，说：“我觉得很遗憾，如果小朋友因为受伤产生医疗费什么的，请你们最后和我说一下金额，我们会支付的……”
秦老师的妻子终于忍无可忍也站了起来，她有些粗暴地把怀里的女儿往边上一推，就好像她是抱着一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一样，随后她几乎有些歇斯底里地指着葛丽荧质问道：“华星亿妈妈，难道你觉得这是钱的问题？难道你以为钱就能解决一切？就能抹掉你女儿对我家女儿的心理伤害？”
“那我就说实话了，”葛丽荧那一瞬间很讨厌自己的姿态，甚至在这件事发生多日之后，她依然很讨厌自己的行为，可是她没有沉住气，她说了：“我很抱歉是因为两个孩子发生这件事时，我没有亲眼看到，所以我没有资格去评论对错。即使华星亿之后如果好好地告诉我前因后果，那也未必和你们的孩子和你们的理解是完全一样的事实。”
“那又怎样？”林某趁机嘲讽了一句。
“在我来之前，我的孩子就已经被认定是错了，这是因为她的脸上只有一点点的抓痕，这是因为她不会哭，也忍住没哭。而另一位小朋友受的伤更明显，也许哭得也很厉害。所以，是不是大家都一致认为，在孩子的冲突里，谁结果受伤更大，谁就是对的，正义的，而反之就是错的，邪恶的呢？如果，这是判断的标准，那么我宁可受伤更严重的是我的孩子，这样我就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怪别人，责问别人。”
说完这些话，葛丽荧很后悔，她已经很累了，她不知道自己在苦苦挣扎什么。
“华星亿妈妈，你错了，这不是单纯的受不受伤的问题，”秦老师此刻更加镇定自若了，“这关乎于家庭教育。你对与孩子教育有关的活动和交流，投入的越少，你的孩子表现出来的社会性也就显得越侵略，鲁莽。因为她知道自己证书少，不是优秀的孩子，所以也就很难控制自己。”
“证书和才艺可以说明在一场孩子之间冲突里的对错？太荒谬了。”葛丽荧不知不觉握紧了拳头，身体开始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我如果是老师，我一定更相信三好学生说的话，难道不是吗？难道我要相信一个什么证书都没有的，对自己没有要求，没有上进心的普通学生甚至是学渣的话？”林某环顾着周围说，社区的妈妈友们纷纷表示赞同，没错没错。
“华星亿妈妈，我们都是有文化有教养的人，真的，我们不是要拿你的孩子怎么样，请你也考虑考虑她，以后不去纠正你的行为，对她只有更坏的影响，万一她将来祸害社会呢？”秦老师摇摇头，大度地说。
葛丽荧身后的甬道又让出来了，就像潮汐退去，留下荒芜的裸石一样。葛丽荧被自己的懊悔浓浓地包裹着，她想要争辩什么，却突然感到很无力，也很词穷。她现在想到的是赶紧回家，打电话给丈夫，然后两人一起去超市买一些女儿喜欢吃的菜，窝在厨房里一起下厨，全家好好地吃一顿晚饭。她那时那刻的希望，甚至有些迫切的希望，也仅此而已。
为此，她加快了步伐，走进了已经变小的雨里，细腻的雨雾濡湿了双眼，葛丽荧鼻子酸了。身后女儿也加快脚步追了上来，葛丽荧突然发现这孩子运动裤上的膝盖处印出了血迹。
“这是什么情况？”她一边问，一边心疼地蹲下来，撩起孩子的裤腿，膝盖果然在缓缓地流血。
“妈妈，是我自己往墙上撞的。”女儿平静地说，还带着满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膝盖。
“为什么呀？”
“不光如此，妈妈，”她指着自己脸上的抓痕，“这也是我自己抓的。”
葛丽荧目瞪口呆。
“妈妈，可是我无论怎么弄自己，我也还是好好的，怎么都比不上秦墨雯，她怎么就走不了路了呢？我想，如果我也和秦墨雯那样受伤到走不了路，或者更严重，脸破了，全是血，我会不会就不是有错的孩子，就不是没有教养的烂孩子，你也不是糟糕的妈妈了。”
“亿亿……”葛丽荧无力地抱住了女儿。
可是，女儿的双手并没有环抱上来，也没有投入妈妈温暖的怀抱，她轻轻地冷漠地推开了葛丽荧，说：“妈妈，我还没说完呢。”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飘向了公园雨雾更远更迷茫的去处，她的睫毛上闪着晶莹的水珠，她若有所思地说：“你什么时候就去买一本秦老师的书呗，和他们做朋友，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葛丽荧的目光也随着女儿飘向了远处，可是那白茫茫的雨雾中，却什么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