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间隔年：在青年旅社撩陌生人

01.

去年上半年，我经常抽风。有时候莫名很燃，有时候忽然很丧，时而感动，时而难过，时而感到成就感有10000分，时而觉得工作没有任何意义……折腾到7月，最终还是辞职了。

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就一直没有再就业，在朋友和同行的关照下，写点稿子养活自己。写一篇稿，拿一篇钱，无关情怀和理想，简单直接，身心舒畅，但有时候又感觉缺点什么。

为了消磨大把的自由时间，我乱七八糟地尝试了很多事。

首先是做外卖，一开始性质勃勃，请张鲁莽当托儿帮忙下单，做好了中午给她送到公司，还能借机撩撩前台小姐姐。还经常去菜市场探查，研究食材，用心设计招牌菜。我为每一道菜都取了有趣的名字，张鲁莽的同事们，表示非常感兴趣，但由于定价高，她们都没有点我的外卖。

试了一段时间，我发现控制成本实现太难了，我的定价已经偏高，可每卖一单仍然在亏钱。论技能，也远比不上那些执掌厨房多年众位大神，于是很快就心服口服、退隐江湖了。

然后就开始拿手机拍关于酒小视频，现在已经记不清拍过什么内容，但当时在朋友圈的口碑似乎还不错。然而，尝试一段时间后，我就有了清醒的自我认识，在幕后写写小剧本还行，但人长得丑，性格也放不开，又没有表演才华，实在吃不了女主播这口饭。

折腾了一阵子，我感觉还是更想写稿，其他的都是一时新鲜。做饭也好，做视频也好，我特别盲目自信地认为，假如孤注一掷地去坚持，时间久了，用来养活自己应该都不是问题。可我很快就提不起兴趣了。

02.

辞职两个多月后，我来到西安，住进二府街上的一家青年旅社，每天房费40块。习惯了按月有工资打进来的日子，辞职之后，也没关注过银行卡的余额，从旅游网站预订完15天的床位，才发现手机里的钱，只有214.5块了。

好在我青年旅社的公共活动区设施非常齐全，除了吃饭，我也没什么额外花销，足够坚持好几天了。

青旅的大厅非常宽敞，摆了很多原木色的桌椅，靠窗的位置，还有一排长长的沙发，环境一点也不比咖啡馆逊色。电源、饮水机都有，还有两把吉他，琴弦都断了，但有一天，不知道是谁，修好了其中一把。

大厅左侧，墙上有一片区域，粘满各色贴纸，色彩交错、层层叠叠，全是驴友们的留言。中间是一个很大投影仪，隔天播放各种电影。不放电影的晚上，会组织大家玩桌游，但我从来没加入过。右侧靠门的地方，摆着一个书架，有很多游记和写地方特色的书籍，但也有一些小说和畅销书，可以借来阅读。

门口的另一侧，有一张台球桌供人消遣，很旧，桌面已经不平，无论朝哪个方向瞄准，球总是会往同一个洞里轱辘。

店里养了一只名叫兔子的狗，据说年事已高，但经常在厅堂里百米冲刺。有时候，它会趴在我脚下睡觉，还有几次它蹭过来，我一摸它，它就躺倒在地。还有一只比较高冷的猫，有一住店的哥们，特喜欢对着它弹吉他，大概就是他给那把吉他换了琴弦。

我猜想，这大概是某个理想主义者，打造的小小世界。

那段时间，幸得前辈、同行、小哥哥小姐姐们关照，我手上的稿子基本没有间断。

因为房间里没有书桌，和其他驴友同住又不好弄出响声，所以我经常早早抱着电脑到大厅码字。有时候6点多就下来了，找个好位置开始绞尽脑汁。有时候12点多还没写完，前台小哥哥在熄灭大灯之前，会把一盏很大的落地灯推到我桌前。

03.

住进来的第六天，我睡过头了，一睁眼已是早上9点钟。随便洗漱一下，就抱着电脑，趿着一双棉拖鞋到公共活动区写稿。

刚把资料找齐，一个穿着军绿色工装裤的男青年，在我斜对面的位置坐下。不修边幅，但是……很帅。

大厅里很安静，他轻键盘的声音，盘旋在我的耳畔，节奏很慢，听起来非常迟疑，我在写不敢兴趣的软文时，也是这幅鬼样子。

他的面色，看起来好像……非常饿。昨天我就注意到，这人一整天都没有起身去吃饭，中途出去过几次，都是去抽烟了。

我从未想过与他攀谈，第一我不擅长跟人打交道，第二我实在没钱请人吃饭。

但想到有一个人七尺男儿正饥肠辘辘地坐在那儿，挨到下午3点，我没好意思在前台点餐，溜达到附近的小馆子吃了一碗油泼面。吃完到钟楼走了一圈，又溜达回来继续写稿。

走回座位的途中，便看见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敲键盘。

晚上9点多，狼人杀的局终于攒起来了，大厅里开始热闹起来。过了一会，我用余光瞥见那个饿着肚子的哥们站了起来，坦坦荡荡地走到坐在角落里的一对情侣面前。

“要为你们写首诗吗？”他不紧不慢地说。

小情侣抬起头来，两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两脸询问的表情。

“50块钱”，他报出价格，变相回答了对方的疑问，脸上没有笑容。

“不好意思，不用了”，小男生说话时，显得底气不足。

但他没有纠缠，礼貌地点了下头，道声：“打扰了”，便走开了。

会议桌上，6个少男少女正热火朝天地玩着桌游，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幕。

这哥们又问了一个坐在沙发上看电影的小女孩，毫无意外地再度遭拒。我心想，只有脑残才会花钱请他写诗。

然后我便听到，这家伙朝我走来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需要为您写首诗嘛？”

“50块钱？”我问。

他点头。

“如果不满意，能退货吗？”我问。

“先验货，再付款。”

然后他就掏出口袋里的笔和小本子，弯腰伏在我桌上，写下：

你来的那天

西安下了一晚上雨

淋湿了我晒在屋顶的旧衣裳

可我的记忆错乱了

总觉得那晚的星星很亮很亮

等我们在楼梯口擦肩而过时

我才想去

那是你眼里的光啊

我承认，我在心里默读它时，脸上很热很热，尽管嘴上吐槽：“这叫什么诗，是小学生写得情书吧”，内心却十分中肯地给了他一个评价：会撩。恍惚间忘了这是要付费地服务项目，有种小时候收到情书的那种复杂心情。

等我再次抬起头，便迎上了他坚定的目光。

我于是……用微信转给他50块钱。

请大家忘了刚刚鄙人关于脑残的论断。

转账完成后，我的余额还剩2块5。

他道谢后准备离开。

“喂”，我喊了他一声，“明早能请我吃个早餐吗？”

“没问题”，他止住脚步，但没有回头，“明早8点见。”

次日我醒得很早，6点半就抱着电脑下楼了。听着小歌写了一会稿，忽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

我一回头，是他。

原本9点的早餐之约，一下子变成了7：10。

我们走到附近一家小馆子，我一直喜欢他家夹了土豆丝、海带丝、黄瓜丝的馍，还吃了南瓜粥，他还给我点了茶叶蛋。

去夹碟子里的小咸菜时，我俩怔住了。场面十分搞笑，他跟我一样，也是左撇子，而且我们用筷子的姿势一模一样，都是交差成十字的那种。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在照镜子。

“你写网络小说？”他问。

“不是”，我说，“给企业写公关稿，赚点生活费。”

又问他在写啥，答：网络小说。

然后我俩就对着大笑。

吃完早饭，我准备溜达回青旅继续写稿，他跟我走到门口，说要出去办点事，我们便在暖洋洋的清晨阳光下分别了。

04.

回到青旅大厅，我打开电脑，浏览着各种网页，希望可以有一个点刺激到自己的神经，可知道11点多，也没找到好的角度。

我心里很着急，稿子下午必须给人发过去，可已经快中午了仍然无从下手。于是开始拼命说服自己，不要纠结于角度了，先把初稿交上去才是正经的。但很快就失败了，我一直有个毛病，找不到自己信服的角度，就写不出来，所以发挥很不稳定，有时稿子会惊艳到人，有时逼死自己也写不出来。今天……怕是危险了。

只好耐着性子先把重点信息、企业这段时间发生的重要事件，以及企业领导的近期言论列了出来，这样只要想到好的角度，就可以把信息串起来。虽然是种笨方法，但这可能是我写软文总结出的一点经验。

阅读了大量文章之后，我似乎想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角度，码字就很快了。下午3：30，对方来问我要稿子，我回了句：稍等，10分钟后发你。

交稿后神清气爽，伸个懒腰，忽然觉得特别饿，想来还是早上吃的饭，然后便把电脑寄存在前台，直奔老潼关，一心念着肉夹馍和麻辣米线。

“完了”，等走到门口，我才想起，根本吃不上，我的微信里，只有两块五了。

于是，我焦急地站在餐馆门口，检查了支付宝和所有的银行卡，把所有余额都捯饬到微信里，谢天谢地，凑了13.5元。

我放弃了麻辣米线，买了个肉夹馍，边走边吃，掉渣的饼皮，汁水爆满的烤肉，是幸福的味道没错了。

这可能是我啃得最认真的一个肉夹馍，每一口都把味道品尝到极致的，甚至可以像品鉴葡萄酒一样，分析出不同的风味构成。暖暖的阳光撒在我身上，一种说不出的惬意让我感觉非常不真实。

剩下的5.5元，晚点还能吃个简单的宵夜，如果足够省，说不定还能留出明早买包子的钱。至于明天中午，只能盼着稿费尽快到账了。

原本我可以耍信用卡或者花呗，但失去稳定收入后，我唯一下定决心的事就是坚决不透支，一次也不行，生怕一不留神就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由于经常出去晒太阳，我在西安晒得很黑。青旅前台的小姐姐总说我牙白，大概就是皮肤衬的。但阳光好像给了我某种自信，让我觉得自己还挺好看的，就算不好看，我也不在乎了。

我穿着墨绿色的条绒裙子，是前年在优衣库买的，短毛衣也是绿的，落肩的款式，很宽松，带一条砖红色的底边，我非常喜欢这身行头。

晚上，青旅大厅的投影仪上开始放电影，是枝裕和的《比海更深》，我在手机上看过，感觉特别好。能在这样一个闲来无事的晚上再看一遍，心里特别满足。

电影放到一半，诗歌男孩回来了。我朝他挥手，他走过来，很自然地在我旁边的位置坐下了。我们俩小声交谈，得知他找了一份工作，给房产公司发宣传单，工资日结，一天70。

我笑他，花着40块钱的房费，赚着70块的工钱，图啥？

“卧槽”，他一激动，音量提高，“忘了还要付房钱。”

我问，你的小说能赚钱吗，他说按阅读量给，微乎其微。

夜里，我读了他的小说，我潜意识里有点刻板印象，总感觉雄性网文作者，就应该写盗墓题材，至少要写悬疑或武侠。然而……这货写的是霸道总裁的甜文。

想到以前读过的小甜文可能也是这种不修边幅的男人写得，噗……忽然有种强烈的不适感。

见他写得影影绰绰，点到为止，我就明白为啥没人看了。我突发奇想，给他发了微信：明天咱俩换着写呀？

第二天一早，我们早早来到大厅，把资料都发给他，转达了甲方的需求，他把发文账号给了我，就各自开工了。我给他的是一家很难写的企业，对方要求很苛刻，经常把你绞尽脑汁的创意当bug。

神奇的是，忙活到晚上，把他又文言又现代、不伦不类的稿子发给甲方后，换来一句：早就听说你稿子写得不错，果然名不虚传。

我擦，敢情您喜欢这种调调？

更神奇的是，我给他写更新的两个章节，阅读量竟然翻了一番，尽管也只有不到2000，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仔细读了一下，他就忍不住骂了句卧槽。

……在我的安排下，男总裁把他浓浓的爱意，投向了自己的男秘书。至于原来的女主，她是负责给男秘书送助攻的。

我俩没钱吃饭了，所以根本舍不得起来活动，怕体力消耗太快，只好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着放电影。

将近8点，我感觉挺饿的，就提议：“要不你还去给人写诗，赚他50块？”

大厅里人不多，他去试了一圈，无一人上钩。

我又问：你的小说账户里应该也赚到一点钱吧，不见得一分没有，他说有是有，但是这个网站比较奇葩，得攒够1000才能提现。

……彻底绝望了。

今天倒还能忍，可明天该怎么过呢？

我只好微信上催一个小姐姐尽快把稿费给我，在此之前，我从未催人要过钱。小姐姐说她明天就帮我申请，会尽快给我的。我的心彻底凉凉了。

我们看电影看到11点多，正准备各自回屋睡觉，我手机想了一下。我一看微信，哇，刚刚的小姐姐转了4000块钱给我，说：“忽然想起来，你从来没催过我稿费，这次怕是有急需，我个人先垫付给你。”

我感动得不行，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回了个“谢谢”过去。

下一秒，我一拍桌子，“走，喝酒去”。

05.

我们走出窄窄的二府街，过马路到对面的箱子里吃烧烤，点了两瓶大乌苏。

“你不会是富家子吧”，我问，“出来体验生活？”

他笑而不语。

“卧槽”，我有点激动，“不会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要跟你谈恋爱。”

“为啥？”

“为了你妈塞给我一张卡，上面有一百万，让我离开你。”

他擦了一把汗，问：“如果我只是个穷鬼呢？”

“……那就不用离开你了哇。”

他正在喝酒，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放下酒瓶，用力把酒咽了下去，道：“所以，你那天让我请你吃早饭，是因为没钱了？”

我大笑：“你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