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之彩
色之彩
绛紫色,驼红色,烟粉色。
它们交织在一起,在黄昏的天空上,夕阳像是融化的金子,一线儿流淌下来,浇在小镇的土地上,每一个下班的男人,买菜的女人,拿着棒棒糖的孩子,他们的肩上都洒满了阳光,把那原本的红或绿,黄或蓝,染的得暖暖的。
我靠在栏杆上,自个来这,已经有一个月了,每天什么也不干,吃了饭便到外头转悠,转一会又回去吃饭。这么想着,一个骑自行车的老人走过去,我念了句:
“铅灰 416”
从七岁起,我便开始作画,算是年少成名,几乎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那些大家都很欣赏我的作品,有一个甚至说“虽然我的技法比你成熟的多,但是在你的画里,有某种年轻人才有的气息”
当然,也有一些诋毁的,不过随着时间流逝,我越来越有名气,那些画一拍出去就有人买下,画展也是一场场的办着,从北京到广州,从香港到首尔,我去了很多的地方,也画了很多别处的风景。
可突然有一天,二十五岁的时候,我的灵感消失了,自个也找不出原因,试着去作画,画出来的却是令人厌恶的笔触,某种说不出的,枯燥的感觉。家里人说我大概是累了,休息了几天,又吃了些水果,可画出来依旧如此,寄到鉴赏家那,那些人也纷纷摇头,有一个甚至说“那股气息消失了”
就这样,我把自个关在屋里,每天不停的画,画好了又揉成团,纸团渐渐堆积成山,终于有一天,我望着窗外的世界,生出了一种妄想。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已经用掉了所有的颜色,从小到大,我调了成千上万的颜色,只要能找到一种没见过的,只要能找到它,我的灵感就会回来。
这么想着,我告别了父母,离开家去旅行,行李不多,只有一个手提箱,一顶蓝绒贝雷帽。说来也惭愧,我去了敦煌,去了广西,去了青海,一直来到这里,快一年了,我还是没能找到幻想中的那抹色彩。
它会是什么样呢?我伸出手,琥珀色,薄荷色,不,这些都是已经存在的,也许它像天空,像揉碎了的夕阳,可不管怎么样,我都得找到它。
我叹了口气,沿小路走去。
回到旅馆,那个妇人还在泡茶,见我来了,笑着问“来一杯吗?”
“不了”我不喜欢那种苦苦的口感,还是妈妈说的对,我只是一个喜欢喝果汁的小孩子。
楼梯是老式的,木头已经被踩的有些松软,我推开门,换掉鞋子,架起画板。
虽说没有感觉,可这是每日的功课,一天不画,手就会生疏。我把笔刷抹上去,约莫一个小时功夫,一幅画便好了,我仔细打量着,又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我把刷子扔到盘里,吧嗒一声,颜料溅了一地,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晚饭来喽”
我把门打开,那个少年把饭送进来,又看了一眼地板“要现在打扫吗?”
我点点头,他便拿起抹布,那少年的脸像狸猫一样,皮肤是淡淡的小麦色,我在外头嚼着汽水糖,突然之间,像是看到了什么。
“被你发现啦”他抬起手,那些颜料正被一点点的吸收。
我用指头碰了碰,只是颜色不见了,变成了透明的液体。
“我从小就会这个,虽然说吃饭也能饱,但吃这个总觉得很高兴”
“真厉害”
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头“哪里,你先吃着吧”
我把筷子拿起来,碗里是酥炸南瓜花,西红柿炒蛋,吃了一会儿,见他还贪婪的望着那些颜料,便说“都给你吧”
“不要紧吗”
我把颜料挤到盘里,他把手放上去,眼睛眯起来,像是仔细品味着“嗯,很贵的口感”
“这是史明克的,一支要两千块”
“我只吃过伦勃朗的呢,还是在美术课上偷的”他叹了口气“爸爸不给我零花钱,我只好来这打工”
“小时候都是我给爸妈钱哦”
“这么厉害,对了对了,不光是颜料,别的东西我也能吃”
我把南瓜花递到他那儿,他咬了一朵,又把另一朵放到手上
淡金的花朵,脉络是绿色的,可一碰到他的手心,颜色就渐渐开始消失,最后变成了完全的透明。
“和水晶一样”
“哈哈,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这些颜料的味道有什么区别吗?”
“让我想想,黄的要辣一些,红的很软,像熟柿子一样,我不吃紫色,紫的太苦了”
“也不喝茶”
“没错,为什么会有人喜欢那种玩意”
我笑了起来“你想给我当导游吗?”
“导游?”
“就是每天带我玩,一天一支颜料”
“好啊”他立马就答应了“你是画家吧,这块我最清楚,有什么好地方我都知道”
这么和他约好了,又过了些时候,已经到了晚上一点,我却还是在被子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窗外是深深的黑157,在它的怀抱里,几颗银032正闪着冷光,它们也在看着人间吧。我喃喃着,如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的话,一切会是什么样呢?每天安心的吃饭睡觉,作业虽然多,可只要按照大人的吩咐去做就可以了,如果——
第二天,我们便来到了一处山头前。
“青色 635”
“什么?”
“我有认色号的习惯”我把鞋带绑好,自个有好一阵没爬过了
那少年快活的向前走着,他速度很快,我在后头慢慢跟着,两边的山莓都结果了,红红的珠子,像宝塔一样。
“我每天都把这个当点心”他对着一棵树蹦跶着,不一会儿,掉下来一颗满是刺的果子。
“这个能吃吗?”
“当然啦”他剥了皮,露出嫩黄的心子,我试了一口“太甜了”
“我觉得刚刚好”
路上也有不少游客,他们统一戴着高高的太阳帽,一个涂口红的女人望了我一会,大概是觉得我和那少年的画风不太搭吧,他只穿了一身泛白的T恤衫,鞋子上也沾满了青草。
“我爸让我以后当律师”
“那可以挣很多钱”
“你也是这么想的吗?”他把眼睛睁的圆圆的“我以为画家不会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画家很浪漫啊,你是非常非常稀有的,浪漫的物种”
“不是那样哦,也有一些严肃的画派,比如蒙德里安,他们每天就在屋子里头画方块,还有至上主义,他们连方块都没有,就是涂个颜色”
他假装没听到的样子,过了一会,又钻进灌木丛里,捧出一窝小鸟来。
“是麻雀吧,怎么住的这么矮”
“鸟妈妈太懒啦,你瞧,还有一个没孵好的”
他让小鸟坐在掌心上,渐渐的,那身子便消失了,只剩下啾啾的叫声。
“等鸟妈妈回来,会觉得很奇怪吧”
“嘻嘻”他把那个蛋拿到我面前,蛋壳渐渐的透明消失,在那里头,是粉红色的,一下下跳动的心脏。
“我们把它放回去,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啦”他带我走上山顶,那儿是一大片空地,似乎有农民看管的样子,分成了三块,一块种满了玉米,一块是扁豆,一块是黄瓜。
“青色 561 ”
“你到底记得多少颜色?”
“我也不知道”
“把它们混在一起,就会有新的出来吧”他把玉米和黄瓜的汁液混在一起,我看了一眼。
“深灰 481”
“讨厌”他吹着曲子“你非要把每一种颜色都认出来才高兴吗?”
那少年的声音很悠扬,我把画板支好,对着远处的天空画了起来,从小时候到现在,已经十年了,灵感像颜料一样从我的笔下渐渐流失,云朵是铅白124,太阳是藤黄631,凭着那些技巧,我很快便完成了一副画,他凑过来看了一眼“画的真像”
“可是总感觉缺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他躺到草地上“也许你可以倒着画”
“把天空倒过来?”
“不是啦,是把你的颜料换一换,白色换成黑色,绿色换成红色”
我试了试,面前出现了一副感光胶片似的画来,他好像很兴奋的样子,喊“好棒好棒”
“不对”我把画揉成一团“还是不对”
“你也太狠心了吧,画了那么久哎”
“不好的作品,留着也没什么意义”我说“我们下山去吧”
到了晚上,旅馆外头响起了布谷鸟的叫声,一声又一声,我从床上爬起来,把画布摊开,让那些颜料在上头流来流去,绛紫色,冰蓝色,几十种颜色混在一起,它们像鱼儿一样彼此亲吻,生出熟悉的孩子,又随水流去。第二天,那个少年看到画时,一下子喊了出来“哇,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只是随便弄的”蓝加黄是绿,红加黑是啡,画板上成千上万的颜色,没有一个有新意的。
“也有画派是画这个的吗?”
“当然喽,还是上世纪的事了”
“可以卖多少钱哎?”
“波洛克的薰衣草之雾,卖了两百万美元左右”
“就让颜料自个流流,就赚了两百万?”他喊“决定了,我以后也要当个画家”
“只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才会被称赞,何况这些都要靠炒作,没有财团在后头运作的话,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他吐了吐舌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去了一条巷子,说起来镇子里都是这种又破又旧的小巷,四通八达的连在一起,没人带的话,很容易就会迷路。
“我外婆就是做这个的”他指着一个弹棉花的铺子,雪白的棉絮,在空中一下下飞舞着,在这之外,是熬糖的铺子,卖杂货的铺子,打补丁的铺子,阳光照下来,它们像遗失了的宝石一般闪闪生辉。
“这地方倒挺适合素描的”
“这儿?这儿这么破”
“越是破的地方越适合呢,因为富有生活气息”
我们逛到黄昏,便找了一个摊子吃饭,伙计端上来一碗燕皮馄饨,他把手放到上头“你看”
汤上的紫菜正在一点点变透明,还有那些浮着的虾米,失去颜色之后,看起来就像某种行为艺术一样。
我尝了一口“奇怪,味道好像更浓了”
“当然啦,因为颜色是一种遮挡”
“遮挡?”
“嗯,比如说一只茄子,它刚出生的时候是绿色,长大了以后变紫色,它就会想,既然我的颜色变了,我的性子什么是不是也应该变一变呢,于是它就变成了一只紫色的茄子,但你要是把颜色给吃掉的话,它就——”
“变回了茄子本身”
“对”他继续吃着,就在这时,昨天遇到的那个女人走了过来。
“冒昧的问一下,你该不会是陈先生吧?”
“是我,有什么事吗?”
“天哪”她喊“我是市美术协会的,没想到你这么有名的画家居然会来这里”
“什么有名,我已经很久没有拿出作品了”
“不管怎么说,名人就是名人,过多久也不会褪色”她把两张票递给我“明天有一场美术展览,希望你能大驾光临”
“哇,是展览,我从来没有去过哎”
“你想去?”
“嗯”那少年点点头,于是第二天,我们便去了那里
会场是一个椭圆形的建筑,用的颜色是冷灰517,里头的画按照欧式风格散乱的摆放着,框子做的很精致,不过画却平平无奇,那少年倒很兴奋的样子,指着一副喊“看,好大一个眼睛”
“是模仿毕加索的”
“感觉好厉害哎”
“你觉得什么叫厉害?”
“我妈说画得像叫厉害,不过我觉得看不懂才厉害”
“不一定哦,有时候连画家自个也不知道自个在画什么”我停在一副裸女画像前,那个女人一边作出呻吟的样子,一边把手伸向那儿“像这种,就是没有灵魂的仿制品”
“你居然不脸红”
“这有什么,我从前每天都要对着模特作画”
他一脸坚定了以后要当画家的样子,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到了一个水缸上。
那里头装着一只皮皮虾,标题写的是十六次元的世界。
“很奇怪对吧?”那女人说“因为人的眼睛是三元基,红黄蓝,它的眼睛却有十六种元基”
“那它眼里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呢?”
“大概就像颜料罐子爆炸一样吧”她把画盘递过来“要不要试一试?”
我接过盘子,用刷子在缸上画着,十六种,真是叫人嫉妒,为什么深海里的小虾可以看到五彩斑斓的世界,而我作为一个天才画家却只能面对这个平凡的人间。
“真是杰作”那个女人在边上说着,我把笔停下来,大部分人都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你把她放到一百年前,她也会跟着说梵高不好,放到一百年后,她也会说现在某个不得志的艺术家好,可现在。
我画中的少年虽然笑的很灿烂,却依旧没有那种感觉。
“哇,这是在画我嘛”他跑过来“那我可不可以把它带走”
“那你得把这个缸子一起搬走了”她笑着说“我们这还有很多的画,你可以多看一会,有什么点评也可以告诉我”
我叹了口气,继续逛着,就在这时,有什么吸引了我。
那是一副画在木板上的画,笔触很笨拙,画的也只是一般的风景,可不知为何,却给我一种蓬勃生长的气息。
“这是谁画的?”
“这个呀,我也不知道,这个展览的主题就是那些无名无姓的画家”
我正想夸奖,边上的人却喊“这幅画画的真好”
“是啊,虽然看上去简单,可不知怎么就让人觉得喜欢”
“还好吧”我抱着胳膊“从专业的角度来说,我觉得这不过是凑巧符合审美而已,就像你把那些漂亮的词语凑在一起,读起来也总有那么回事的感觉”
可鬼使神差的,第二天我又到了那里,那幅画前头围了更多的人,他们都对这个神秘的作品很着迷,有拍照的,有称赞的,那个少年正忙着偷吃颜料,我问他“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他抹了抹嘴角“看起来很好吃哦”
“那就把它吃掉吧”
“你在嫉妒”他笑着问“对不对?”
我假装没听见,自个已经太久没有拿出作品,艺术界正在渐渐把我遗忘,俗话说的话,长江后浪推前浪,那些新的天才一个接一个出生,也许不久之后,我会被彻底的抛弃。
“我们出去画画吧”
展馆建在山坡上,靠着栏杆,底下那些树啊人啊,全都映在眼里,那少年伸出手喊“真想把天空也吃掉”
“天空?”
“嗯,那些淡蓝色的云,味道应该和冰糖一样,还有淡金的影子,夕阳不能吃,夕阳太甜了,只能在嘴里含一含”
“我的朋友说,如果我死了,那些画的钱会翻一倍”
“为什么死了之后就变厉害了呢?”
“因为艺术品就像钱一样,印的太多只会贬值,死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了,所以价格自然就上去了”
“那我不要你死”他抱住我的胳膊“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的钱,把你的画都买下来”
我笑了起来,那一抹色彩到底在哪儿呢?葡萄叶上,还是星星的露水里,之后又过了很多天,那幅画果然被鉴赏家发现,作为一个模范挂了起来,关于它的作者是谁,人们也纷纷猜测着,一想到有个新人会走上台子,手持鲜花向大家介绍自个的灵感来源,我就感到无比嫉妒。
毁掉它,有个声音对我说,把它毁掉。
不,不能这么干,我继续画着,望着那些平淡的笔触,我知道这或许只是时间问题。
终于有一天,我把一瓶汽油浇在了上面,在人们的尖叫中,火光静静的燃烧着,可我也看到了什么。
陈白歌三个字渐渐的从灰烬上浮现出来,那还是十岁的时候,我画完一幅画,用醋把名字写上,期待着给以后的人一个惊喜。
泪水渐渐的涌出眼眶,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我跑出门,那个少年坐在栏杆上,用一种很无奈的口气问“会被警察捉起来吧?”
“所以——你可以帮一个忙吗?”我把口罩摘下来“把我吃掉”
他叹了口气,还是蹲下身,少年的双唇就像红蔷薇一般的绽放,从我的手指开始,那些地方一点点变透明,头发,眼睛,色彩源源不断的从我的指尖上流出,又流进他的嘴里。
“完成了哦”
我望着自个的身子,阳光从里头游过去,就像游过一扇水晶门,一切都消失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是啊,颜色可没办法吐回去哦”
“谁知道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坐在栏杆上,望向那金色的天空,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