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思碎想
(一)
汪曾祺曾经说沈从文的日记里有一句话他很费解:在桥上看见一个胖大女人,心里难过。汪不理解老师为什么难过,我却可以理解,因为我有类似的感受。有时候看见一些人,比如一群蹲在街头捧着大碗吃熬白菜啃馒头的农民工,我觉得心里很难受。不是因为他们衣衫褴褛,也不是因为他们背井离乡,难受的是他们的吃相。他们那样大口地咽下食物,简直就是在宣布他们的弱小,每一口食物都是他们的命,他们贪婪地维持着他们的命,而他们的命短暂到不过百年的光阴,这百年的光阴也不过是在奔忙中度过的,奔忙不过为的是到嘴里的一点食物。
不止是农民工,电视里被抓获的用民脂民膏狂吃的贪官也能引起我这种难受,难受的是他们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不过是为了一口精致点的食物。他们像蛆虫,也是百年的光阴,却一直围着名利打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看不见自己,可怜可叹。
大胖女人也是这一类,也许她并不落魄,也并不贪婪,可是她仍是万千众生里的一个,懵懂而来、懵懂而去。凡有一点慈悲的心肠,能不难受?
(二)
女儿小学一年级的劳技课,老师带他们每人亲手种了一棵朱顶红,栽在一个巴掌大的塑料桶里,女儿捧回家,放在窗台上就忘记了。我想起来的时候浇一点水,想不起来就让它干着,它没有枯萎的迹象,只是几片叶子总也长不高。忘了过了两年还是三年,它竟然在春天抽挺开花,我立刻把它摆在阳台显眼的地方,并且时常浇水。女儿回家,忙喊女儿来看,女儿说老师说过,这个花要栽了几年后才能开花的,具体几年她当时说了,我忘记了。
我养花跟对待自己一样,粗放到不能再粗放。茉莉、文竹、无花果纷纷毙命,最后只剩下朱顶红,不仅顽强地活了下来,还在原来蒜头根的旁边又长出两颗小蒜头来。有一天我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选了好几轮找不到喜欢的节目,百无聊赖中看见朱顶红如同母子三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一样挤在小花盆里,小花盆已经开裂,有个小蒜头歪着倒在裂口处。我忽然良心发现,找出原来茉莉文竹们的遗产——几个大点的空花盆,把它们一
一分开,它们无论大小,下面都有长长的根须,栽好后摆成一排放到外面的阳台上,直到秋天才搬进来。不知什么时候,也忘了是老株还是新苗的下面又分出小蒜头来,我又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给他们分了盆。朋友到我家来嘲笑我的花只有一个品种,我说在冬天的时候就这点绿色也很养眼哪。
今年春节前的一天,我照例扫除,忽然发现客厅一盆只剩了两片叶子的朱顶红竟然又抽挺准备开花了,连忙跑到其它房间察看,安插在各个角落的朱顶红竟然都在准备开花。我又势利地提高它们的待遇,勤奋浇水。女儿放假回来,家里到处都挺立着开了两朵或者三朵花的朱顶红,女儿乐不可支,拿了一支棉签挨个给它们授粉。没几天花落了,我又恢复了对他们的不闻不问。有天到书房去,突然发现塞在书柜角落里的朱顶红竟然结了两颗大大的种子,这是女儿替他们联姻的结果。每棵种子有三个胖胖的瓣,像碧绿的蒜头,中间是枯萎的花。
我不知道这些种子能不能发出新的生命,却从内心感叹世上的因缘际会,从一棵花上都看得这样分明。为什么人倒往往视而不见呢? 2014/02/18
(三)
晚上躺在床上临睡的那几分钟,最是文思泉涌的时候,一个个新奇的念头,一段段完美的句子,层出不穷地蹦出来,只可惜的是手边没有笔,或者不想因为打开手机记事本的光亮打扰到正在打鼾的家人,于是那些奇思妙想就随着一夜的美梦或噩梦永远地消失了,第二天无论怎么绞尽脑汁,即便搜索到似乎都触手可及了,仍然是抓不到他。上帝像个促狭的孩子,拿了件好东西引诱你一下,因为你的懒惰没有及时接过来,结果就永远地失去他了。而人偏偏有一个劣根:失去的或者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有生之年庆祝得到的时候少,扼腕叹息的时候多,这也是上帝对于人心的考验,要我们知道满足、知道感恩、知道放手。
(四)
情人节那天巴黎街上大小的电子广告牌都闪烁着情人的告白,一片浪漫。北京的繁华街头也满是玫瑰花和包装好的礼物,也是浪漫。而这些在四十岁的人眼里都太浅、太浅。浪漫是凝视着爱人日益增多的皱纹只觉得可亲可敬可爱,白发婆娑,他也是你爱的那个男人或者女人,老去的是容颜,他还是那个他:真实、善良,还有爱着你。浪漫是远远地注视着一个人,永远也不打算走近,可也永远不会远离,默默地将他的悲欢离合感同身受。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在准备上帝恩赐的一次不期而遇,等待在不期而遇的时候说一句恰当的话、展露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当时正好穿一件最满意的衣服,然后心里装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走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知道心里有个角落,装满了曾经的满眼春光。
(五)
窗外有个花喜鹊喳喳地叫,女儿今天的英语课结课,下午就回家来了。女儿是个神奇地存在,从她身上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影子是抓不住的,所以她总是独一无二的那个她,跟你斗、惹你生气、叫你担心,却又能陪伴你、理解你。两个人讨论一篇文章,总能找到相似的如出一辙的感觉,两个人看一件衣服,总能做出几乎一模一样的评判。甚至两个人打羽毛球,球掉了的时候,也能同时从地上拿起一个来,然后看到对方的手里有球,又一起扔掉手里的,等着对方发过来。我爱女儿,她是我生命里最精华的那部分,我总是牵挂着她,总想帮着她少走点弯路;女儿爱我,我是她生命里最安全的那部分,所以她向外面的世界奔跑,把喜欢的都带在身上,只把我扔在身后,因为她知道她永远没有可能真正失去我。即便我在天堂上,我的灵魂也会追随着她的脚步,在她觉得孤单的夜晚送上个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