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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漫长

2023-10-25  本文已影响0人  曹梓墨Caozm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征文之【纪念】


那是正光四年秋天,我刚进宫没多久,被指派去照顾一位老妇人。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肉眼可见的衰老,像一个放了很长时间的柚子,软塌塌的,灵魂仿佛马上就要飞升了。

我仿佛看到死神正在缓缓向她走去,预备结束她的生命。

她看到我,朝我笑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走近看,我发现她异常地平静和慈祥,在经历了人生的风起云涌之后,她已经不需要在自己的情绪中增加任何的波动了。

她是如此地平静,皱纹爬满了全身,皱出的沟壑像海浪一样,一圈一圈在身上延展。她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奇怪的是在经历了岁月的洗涤之后变得非常明亮。她的眼睛是明亮的黄褐色,像一摊阳光。

“你知道死亡是什么感受吗?”她忽然问我。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实话我不知道死亡的感受,但是我看到过死亡,我的父母和弟弟,在乱世之中被时代的洪流裹挟,最终都没有活着看见春天的阳光。

“奴婢不知道死亡的感受,但是如果没有照顾好您,那我可能离死就不远了吧。”我轻声说道。

她忽然笑了。张开嘴巴,我看到她口腔中廖剩无几的牙齿,歪歪扭扭地站立着,像是一个个卫兵,还在守护着她。

“真是个幽默的孩子,咳咳……我想我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就将走到尽头,你是不是也看到死神正在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一惊:“没有......没有的事。”

她笑笑:“没事,每当我闭上眼睛的时候,我都能体会到命运这家伙,我好像站在自己命运的湍口,回顾自己漫长的一生,我经历了太多,现在我已经准备好死亡了,我想这或许是一种解脱,就是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灵魂还认不认得回家的路,还能不能见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不知道来生是否还能跟他们重逢...”

她抓着我的手腕,用她沧桑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我的皮肤。

“孩子,多大了?”她问我。

“16岁。”

“还有家人吗?”

“没有了......因为战争和饥荒,父母和弟弟都走了,我被军队抓获,因有点姿色就被卖到皇宫做了侍女。”

她安静地看着我:“那你和我一样呢,我也是一名宫女,只不过我已经是个老太婆啦,我在宫里生活了将近六十年,这真的是漫长的余生呀......”

“来,你扶我起来吧,我想坐一会。”

我把老妇人从床上扶起来,她的身子很脆弱,我都不敢使用力气,怕她的骨头就此散架。

她好像会读心术:“怎么啦?怕我的老骨头散架吗?”

“没有。”我说道。

她笑笑:“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坐好之后,让我也坐下来,就在她边上,然后跟我说:“我想你来了也挺好,我活了一辈子,很多事情都没法跟人说,你来了,我想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你,你愿意做我的听众吗?”

我点点头。

老妇人清了一下嗓子,开始讲述她漫长的一生。


“人生那么长,我从什么时候开始跟你说呢?对了,就从我们家搬到豫州的时候开始跟你说吧,那一年我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说着顿了顿,然后看了看我,确保我是否真的在认真听她讲。

“那是元嘉二十七年,哦,对了,忘了跟你说了,我是南方人,原本生活在建康城,建康也被称为石头城,而我更喜欢它的雅号“金陵”,我的童年一直都是在那度过的,那是一段岁月静好的时光。我23岁的时候,父亲被派到豫州担任南顿郡太守,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结识了自己的丈夫,他叫杨兴宗,是豫州汝南人士。我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弘农杨氏,那是南方势力很大的世家大族,如果没听过也没关系,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说着叹了一口气,“好久没说话了,原来说话也挺累呢!”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喝了一口,继续说道:“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嫁给了杨兴宗,那是我此生命运的第一次转折。杨兴宗虽然不是很温柔体贴,但对我也算客气,夫妻俩没有什么大的矛盾,结婚第三年我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那真的是太幸福了,我们女人不就是这样吗,在适当的年龄结婚生子,然后用尽一生去抚育孩子、照顾丈夫和料理家庭。”

“我说到哪了?”她问我,好像忘记了什么,我感觉那些记忆正在她的头顶慢慢消散。

“你生了一个儿子。”

“哦,对,我结婚了,生了一个儿子,我的丈夫杨兴宗当时在豫州做主簿,我的父亲是南顿郡太守,我和他也算是门当户对的姻缘。但是好日子没有长久,大明八年,南朝的皇帝孝武帝去世了,十六岁的皇子刘子业登基。这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肚子的戾气,上来就展开了剧烈的杀戮,看不顺眼的杀了、有宿怨的杀了、有威胁的杀了、甚至连不开心的时候也杀人......他杀戮的都是朝廷中的大臣和自己的手足,一时间整个都城都人心惶惶,刘子业的叔父刘彧在景和元年杀掉了这个孩子,然后控制了整个朝廷,他即位后改元泰始。这真的是一个寓意深远的年号,希望国家能够国泰民安,繁荣昌盛,可惜的是这一切都太过于讽刺了。刘子业的弟弟刘子勋对叔父的即位很不满,照理来说他才是顺位继承人,但是这个社会谁有权、谁有能耐就能做皇帝,不讲什么血缘关系。刘子勋随即与叔父决裂,并在浔阳自立为帝,年号义嘉。”

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你说说看,你说说看,搞不搞笑,这么一点地盘,这么一个偏居南方的小朝廷一下子出来了两位皇帝,这真的是太好笑了......”

她笑着笑着,忽然又哭了:“这都是命啊,这都是命!”

我连忙安抚住老妇人的情绪,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她像一个孩子嘤嘤地啜泣着。

她缓了缓继续说道:“刘子勋即位后,地方的官员都面临一个无法回避的抉择,那就是站队,必须表示自己效忠哪位皇帝。这可不好办那,任何一方只要胜利了,站错队的人统统都要诛灭九族。从当时来看,支持刘子勋的人似乎更多,我的丈夫杨兴宗也支持刘子勋。我是一个妇人,我不懂政治,但是我懂丈夫,只要是他做的决定我都支持。义嘉皇帝让我的丈夫去驻守悬瓠城,那是国家的边境地区,悬瓠城北边就是大魏国,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

“真的是苍天弄人,刘子勋称帝八个月之后就被手下杀掉了,住在建康城的刘彧赢了,我的丈夫要被清算,他慌忙得不知所措,于是,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给大魏国写信,想要归附魏国。起初,我也并不反对,因为比起死在政治清算的刀下,不如远走他乡,或许还有存活的机会。事实上魏国还很欢迎我们前往,很快就派使者来信,让我们即刻动身。我们就这样拖家带口准备前往魏国。”她说到这,又停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想接下去的回忆应该触及了她内心最敏感和脆弱的地方。

我让她喝点水,她像个孩子一样表示拒绝。

“我的丈夫,真的是个傻子。当我们已经离开悬瓠城的时候,南方传来消息说刘彧下令对反叛的大臣既往不咎,我的丈夫立马就犹豫了,他此刻居然思念起自己的家乡了,他认为此刻应该回去,毕竟根在南方,于是下令调头回南方。诶,我被他一连串的决策感到迷惑,但我只是一个妇人,我不懂政治,我只能听从丈夫的命令。我当时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现在我知道了,那次回头再一次改变了我的命运。”

“丈夫调头回去的事情很快就被魏国知道了,他们觉得被羞辱了,派了一只精锐部队迅速南下,在距离悬瓠城还有10几里路的地方追上了我们,这真的是我一生中的梦魇,带头的骑兵用一把钢刀直接砍下了我丈夫的头颅,我那个傻瓜丈夫如同一个可笑的小丑瞬间倒在地上,鲜血流淌着,混在肮脏的泥土里。我当时吓得连灵魂都出来了,我张大嘴巴都不会发声了。”

她说到这里,眼泪打湿了眼眶,她呆呆地注视着前方,仿佛眼前还在经历这一幕血腥的场面。

“紧接着我的儿子也死在了刀下,正当他们预备杀我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说:你们看,这个婆娘还有点姿色,可以抓去,弄到后宫做个侍女。于是,我就这样被俘虏了。”她说着看了看我,“你也是这样被俘虏的吗?”

我看了看她:“差不多吧。我们家原先住在平城,因为饥荒就只能跟随乡亲们离开老家一路向洛阳奔逃。路上都是满地的尸体,大多数人是饿死的,当然也有很多人是被劫匪杀死的,在这个时代,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很多人为了活命就成为土匪,专门打劫过路人,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逃难的都是穷人,穷人除了一条命,几乎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甚至连命都不值钱,那都是贱命!”说着,我紧紧攥紧拳头,咬住牙齿,这一切现在想来都非常气愤。

我看了看老妇人,她安静地看着我,似乎很理解我。她用自己粗糙的手轻轻抚摸我的手背。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开始湿润了,但我还是继续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皇帝派了军队来镇压土匪,起初我们都以为碰到了救星,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终于就要结束了,没成想现在的军队里面也都是豺狼虎豹,我们这些难民只不过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军队看到我们这些难民也展开了屠杀和抢掠,一下子我的周围都是尸体,我的父母和弟弟都是在这个时候遇难的,只有一些年轻的女子和带有几分姿色的妇人被留了下来,被军队玩过之后就都送到皇宫做侍女。”

我说完朝她苦笑一声,此时我感觉我们两个苦命的女人好像有了某种连接,我们无需说话却心心相惜,好像遇到了失散已久的知己。

老妇人靠在床上蹭了蹭背,我帮她挠了挠,“舒服多了,”她满足地说道,然后朝我笑笑。

这真的是一个可爱的老妇人。

她现在开始继续说她的故事:“我被俘虏了。就这样经过三个多月的颠沛流离,我被带到了平城,也就是你的老家,当时那里还是魏国的都城。我就这样被卖到了皇宫,这一年我刚好30岁,你知道30岁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吗?”她忽然问我。

“我不知道。有什么说法吗?”

“哈哈哈,那就是要在宫中度过漫长的余生啦。”她说着朝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一开始就是在宫里打杂,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到柴房帮忙、浣洗衣服、清理茅厕......就这样工作了一年多,内司大人来问我们,有没有人识字,我弱弱地举起了手,她看到我严厉地说道:说谎的话是要直接拉出去杀头的。我说我真的识字,我的丈夫是当官的,我自己也出生于南方的士大夫家庭,从小就被父亲要求熟悉各类经典,也会写字。内司大人让我用笔写一写,我拿起笔在宣纸上写了: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她说着停下来问我:“你知道这首诗吗?”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

“以前读过书吗?”

“我们穷苦人家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力气,哪还有空闲时间读书呢?我甚至连书都没碰过,更不知道什么诗词歌赋。”

“可怜的孩子。”她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紧接着她继续说下去:“内司大人信了我的话,她似乎很满意,让我从明天开始去照顾当时的太子拓跋晃的妻子斛律氏,这是我命运的又一次转机,因为认字、识文,又懂得宫廷礼仪和规矩,我很得斛律氏的喜爱,那是我难得的一段平静时光,不用干体力活,我终于也有一点闲暇时间可以在宫中的庭院里抬头看看四角天空......”

她说完,抬起头,一副憧憬而美好的模样,看来这真的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命运对我有意见,每当我的生命迎来一丝新的转机的时候,灾难就会接踵而至。如果一直能服侍斛律氏,那我一生或许就会变得非常平静,就没有后面的故事啦。你知道吗,当时的魏国是没有立过太子的,拓跋晃是第一个,当时的魏国还没有完全汉化,对于我们南方人来说这就是蛮夷,是一群茹毛饮血的人。当时的皇帝太武帝南下打得南朝措手不及,但是也消耗了巨大的财力和物力,我这样的妇人都知道打仗打的都是钱,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太武帝回到都城平城,随后就猜忌周围的人,他最先猜忌的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拓跋晃,在奸人的唆使下,这个老皇帝糊涂地杀掉了自己的儿子,一起受到牵连的还有我的主人斛律氏,拓跋晃死的时候只有24岁......斛律氏也只有20岁,这一切的变化来得太快了,紧接着我也受到了牵连。我被重新发配去后宫做苦役。我倒是习惯了这种生活。”

她停下来,喝了点水,对我说:“你说,命运是不是一直在戏弄我?”

“我想我们的命运都是卑微的,我们在命运面前没有主动权,在这个乱世,我们就好像是漂浮在水面的浮萍,我们没有根、我们就一直在命运的河流上面飘荡,运气好的活下来了,运气不好的话就死掉了,没有什么的,就是这么简单。”

“没想到你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感悟。”她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我想我们两个人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如果年纪相仿,可能会是很好的朋友。”

我和她四目相对,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看着对方,我越看越觉得她就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写照,我们就好像在互照一面镜子,我们都从对方的灵魂中察觉到了一丝自己的内核。

她接着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太武帝在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不久也被宦官杀害了,拓跋晃的儿子拓跋浚即位,可惜这也是一个可怜的孩子,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就被人杀害了,死的时候也只有20岁左右。”

“时光荏苒,我就这样在宫中度过了二十年,这个20年间我经历了好几代帝王,从文成帝到献文帝,然后到了孝文帝时期。

孝文帝倒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即位之后就开始实行变法图强,并且要求把都城从平城迁都到洛阳,我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人生的另一次转折,孝文帝从宫中挑选了一些仆人去照顾自己的妃子高照荣,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命运的磨盘重新开始转动,把我自己的命运同这个皇族紧紧捆绑在一起。当时高贵人已经有喜了,她顺利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宣武帝。孝文帝非常开心,亲自给儿子取名为元恪。而我有幸来照顾这位小皇子。”

“看到小皇子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融化了,我也曾经是一个母亲,我的儿子如果活到现在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可惜,他的生命永远停在了4岁那年。我轻轻地抱起小皇子,那肉嘟嘟粉嫩的小脸真的太可爱了,他唤起了我心中母性的力量和尘世间的亲情与活力。我抱着他,他还朝我笑笑,然后顾自在襁褓中睡觉。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忽然变得有盼头了,看着小皇子一天天长大,可是命运又来捉弄我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八字有问题,为什么破事总会在我人生刚有点起色的时候接踵而至。”

“孝文帝迁都的事情很多贵族反对,尤其是摄政的冯太后,冯太后是献文帝的皇后,但不是孝文帝的生母,魏国有传统,立为太子的皇子不能跟自己的亲妈来往,而皇子也都会交给养母也就是皇后来抚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设计或许是担心外戚专权,但是这样一来又产生了新问题,就是一对没有感情纽带的母子在权力的争夺中必然会明枪暗箭,最终引发宫廷政变。”

“冯太后把自己的侄女、外甥女都弄到孝文帝的后宫,其中权势最大的是冯太后哥哥冯熙的女儿,我称她为大冯妃子。这个妃子心狠手辣,在自己姑妈的指使下,杀害了孝文帝另一个妃子及她的儿子元恂。这个时候孝文帝只剩下元恪这一个儿子了,于是元恪就这样被孝文帝立为了太子。”

“那元恪不就是您照顾的皇子吗?”我问她。

“是的呀,就是我一手养大的小皇子。”

“那他也算是一个幸运儿了,毕竟谁不想当皇帝呢......”

“傻孩子,你以为皇帝很好当吗,生在帝王家一切都是身不由己的。

元恪刚被宣布成为太子,噩运就来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名神秘的刺客闯进高贵妃的房间杀死了高贵妃,也就是元恪的生母,我听闻之后非常痛心,到底是什么人敢杀害皇帝的妃子,但是这个案子非常蹊跷,皇宫里面无人敢查。

我是一个妇人,但也不是傻子,这一切就是大冯妃子干的好事。为什么呢?高贵妃尸骨未寒的时候,她就让皇帝下诏收了元恪做养子,元恪自然不同意,但是不同意也没有办法,我亲眼看着皇宫的御前侍卫把元恪从我身边带走,随后我也被勒令离开内宫,去昭仪寺出家为尼。”

她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也被她的命运所触动,我问她:“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后来啊。”她顿了顿,看了看我,“如果我一直在昭仪寺那倒也好,远离了皇宫里的尔虞我诈,我反而可以清净的在寺院里面了残余生,那对我来说倒是一种幸福。可惜呀,命运终究还是没有放过我,命运的磨盘又开始转动,这一次又把我的人生带到了新的方向......”

“大冯妃子终于如愿以偿的当上了皇后,收养元恪作为养子,但是大冯妃子志得意满的生活也没有延续很久,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逐渐巩固了权力。

对于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来说,此刻都要来一场远征,宣扬自己的威名。皇帝御驾亲征,这个在历史上太常见了,每个当皇帝的人都有一个将军梦,期待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向世人彰显皇帝的文治武功和赫赫威望。

孝文帝也一样,他开始筹划南下征伐南朝,此时的南朝已经更换了新的朱颜,原来的刘宋王朝现在被齐国替代了,皇帝也是刘宋朝廷的权臣通过宫廷政变上位的,据说名字叫萧道成。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才觉得自己的丈夫是多么愚蠢,人啊,只不过是历史的洪流中的一粒渣滓,我们的生命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在时间的长流面前,我们如同蝼蚁般苟延残喘,那些我们曾经守护的故土都在时间的冲刷下化成了漫天的尘土,人呀,当什么真啊!”

说到这里,她估计想到了自己去世的丈夫和儿子,泪水开始不住地往下流,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住了她那个瘦弱的躯体。忽然我感觉到了一丝温暖,我想她肯定也感受到了,因为她非常听话地靠在我的怀里,她渐渐闭上了眼睛,一脸幸福地睡着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发自内心的幸福感,我也被她感染了,我的眼眶中也挤满了泪水,这些泪水像一粒粒珍珠一样从我的脸颊滑落,它们滴落在土地上,和尘土紧紧拥抱在一起。

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是一个时辰,她醒来了,睁开了眼睛。我坐在她的床边陪伴着她。

她看到我,像一个小孩子一样露出了笑容:“嘿,我就知道你陪着我。”她似乎很开心,她坐起来问我:“我的故事说到哪里了?”

“说到孝文帝决定御驾亲征啦。”

“对啦,是的,孝文帝要御驾亲征。他要去南下攻打齐国,也就是我以前的故乡。

孝文帝的军事行动一开始非常顺利,但随着战线的推进,南下的阻力开始慢慢增大,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军队的士气减弱了,因为后勤补给跟不上,大家伙对战争都没有信心。

孝文帝在悬瓠城,也就是我前半生跟丈夫儿子旅居的地方,他在那里修整了五个月时间。五个月啊,一个皇帝在外面,宫里面的事情都管不到,这是多危险的事情,也就是在这期间,孝文帝的亲妹妹陈留公主派人送密信给他,信上说大冯皇后利欲熏心,预备夺权。孝文帝得知消息立马班师回朝,之后就软禁了大冯皇后。”

“次年春天,孝文帝决心再次远征,可惜这一次,他再也没回来。半途中孝文帝就生病了,而且越来越严重,于是他写好遗诏,让心腹秘密带回去。遗诏中写到自己驾崩之后由元恪继任皇位,并且严厉地斥责了大冯皇后,责令让她服毒自尽。”

“遗诏刚到皇宫不久,孝文帝就撒手人寰了。一代君主就这样黯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想孝文帝心中或许是有不甘的,但这就是命。

元恪在陈留公主等人的拥护下顺利登基,这也算是一次相对平稳的权力交接。”

“元恪是个老实孩子,他登基之后娶了自己舅舅的侄女高英。本来这也是一段佳话,却没成想高英也很有野心,元恪老实,就一直被妻子管着,不允许他接近其他女性,然而高英自己不争气,一连好几年都没有给元恪生下一儿半女。眼见元恪的年纪越来越大了,人到中年没有子嗣,若是放在一般家庭那都是不得了的事情,更何况是帝王家。元恪一次醉酒临幸了一名宫女,这名宫女意外怀孕了,元恪非常开心,但是又怕高英对这对可怜的母子下狠手,因此非常惧怕让人照顾,尤其是这些长年在深宫之中的老奴仆,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奴婢背后都依附的是谁的势力。”

“万念俱灰的时候,元恪想起了我,想到我已经远离了后宫,远离了政治纷争。他亲自带着这对母子到我这里,此时的我已经离开后宫十三年了。你猜猜当时我几岁了?”

“六十多岁吗?”我说。

“哈哈哈哈,你有没有在认真听呀,我当时已经七十一岁啦。”她说道,似乎还很开心。

“我知道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元恪特意从宫外找来乳母和其他的婢女,然后由我亲自照料小皇子。嘿,这个孩子跟他长得很像。我对元恪说:陛下,你瞧瞧这孩子,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呢!元恪听了之后脸红了,即便是一个八面威风的皇帝,此刻在我眼里也只是一个长大了的孩子。他对我拱手,诚恳地说道:嬷嬷,我的孩子就全靠你了。我忽然感觉这有一种托孤般的悲哀。”

她说到这里用手轻轻揉了揉眼睛,我的鼻子也酸了,我无法想象当时的皇帝是怎么样的神情和语气,我忽然觉得这些王侯将相也很不容易,尽管他们锦衣玉食,但是在这乱世的政治漩涡中似乎很少有人能独善其身。

“从此之后,我在昭仪寺秘密抚养这个皇子,他的名字叫元诩,我想你或许猜到了,他就是当今的圣上。”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并不知道当今的皇帝是谁,其实不管上面的皇帝是谁,对我们老百姓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普通人,没有资格思考这些家国大事,每一天都在为自己的下一顿温饱而努力。

“元诩长到12岁的时候才被父亲接回宫,并且册封为太子,预备以后继承皇位。

延昌三年,元恪驾崩了,谥号为宣武帝。他的离开让我很痛心,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白发人送黑发人。

元诩就这样登基了,他登基之后感念早年受我的照顾,便把我从昭仪寺接回了内宫。之后,我就一直住在这深宫里面,静待死神的降临。”

她的故事说完了,这是一个女人漫长的一生的故事,从她嫁人到成为俘虏、成为宫女长达六十多年的人生。

她似乎很满意:“诶,不要怪我一个老太婆啰嗦,跟你讲了那么多。”

“不会,不会。”我赶忙说道。


老妇人的故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她的故事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我的体内生根发芽,这是一股让我在有限的选择和浩大的无常中站立着、向前走去的力量。或许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历史的风风雨雨,每一个弱小的灵魂都值得被纪念。

接下来的时光我都在悉心地照料着老妇人,正光五年春天,我记得是四月,那时候春天刚刚在洛阳萌芽,一天早晨我照常去叫老妇人起床,发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静悄悄地离开了人世。老妇人的葬礼非常简朴,值得庆幸的是:皇帝元诩为了彰显皇恩,亲自来到老妇人的追悼会,但也仅此而已。

我还有很多话想跟老妇人说,我想问问她的童年,我想问问她死亡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是我想我再也问不到了。终究我还是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可能姓王、也可能姓陈,我们这些人叫什么名字重要吗?我们不过是历史轨迹里的匆匆过客。

或许,每个人都只会从历史中看到那些抛洒热血的王侯将相,那些带着权力光环的人物,殊不知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才是历史真正的主角呀,我们也是真实历史的一部分,没有我们,历史就是不完整、不真切的。我心中感慨道。

老妇人的故事激发了我的思绪,我想到这或许也将成为我自己的命运,在冷清、危险的后宫里度过自己漫长的余生。

老妇人无疑是幸运的,虽然她的人生如轻烟一般散入虚空之中,但至少她的故事在生命的结尾说了出来,由我替她记住。

那我的故事呢?谁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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